宋景的呼吸颤抖了。
他看到了什么?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凑近镜子又仔细地看了看,没看错,确实是一根幼小的绒毛。
他站在镜子面前,一下子仿佛入了定。
赵乾朗从后面帮他把衣服披上,抱住了他:“不要紧的,没事的,有我在。”
“赵乾朗,我也要畸变了。”他喃喃地说。
赵乾朗抱他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畸变一直都没有停止,但我以为至少不会那么快就轮到我。”他靠在赵乾朗的怀里怔怔地说,“我还没当够人呢。”
“我知道。”赵乾朗说。
宋景不再说话,他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
俩人谁也没再动,静静地抱着互相依偎,窗前紫色的月亮将二人拥抱在一起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
窗外清风渐起,树的枝梢在微微摇晃,夜深露重,正是畸变体们活动的时间,树上畸变体们没有睡觉,正在树上窜来窜去,你玩玩我的尾巴,我咬咬你的触手。
偶尔会有急眼的情况,但嗤哈嗤哈凶了一阵就会偃旗息鼓,它们很尽力地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打闹也有所控制,尽量地不吵到夜里在睡觉的人类。
宋景望了会儿,心想,或许等他也彻底畸变了,就能理解赵乾朗这段日子以来身上的那种孤独和寂寥感了吧。不,或许他也畸变了之后,他们就可以完全理解彼此,组成一个温馨的小家,像以前一样,他们都再也不会孤独了。
这么一想,那股抵触和恐慌的情绪逐渐褪去,他也冷静下来。
“我没事了,迟早有这么一天。”他拍拍赵乾朗的手。
赵乾朗仔细地辨认他的神情,确认他不是在强撑。宋景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脸:“也挺好的,至少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分开了,跟你拥有同样长的寿命,拥有一样的种族情感,还能早点陪着你。”
“只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好再跟他们回基地去了。”
“要跟他们说吗?”赵乾朗说。
宋景摇摇头:“不想看到他们难过或者担心,说了又有什么用,只会白白把气氛弄得沉重。”
“明天我就跟他们说我不去南……”
“再送他们一段吧。”赵乾朗忽然打断他说。
宋景看着他。
赵乾朗很了解他,笑了笑:“最后的回忆了,我知道你不舍得。”
宋景笑了笑:“好,那就再陪他们走一段,等到快要彻底畸变了,我们就离开。”
“以后你想要在哪里定居?”
“找个人类荒废的城市吗?还是隐居山林。”
宋景已经在畅想他们的未来了。
第二天,宋景召集所有人开会决定去留,司想也带着迪萨等人站在旁边围观。
分析了利弊之后,宋景就让大家自行决定。
现场先是寂静,然后是嗡嗡的嘈杂,大家交头接耳。
“愿意继续往前走的人,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请上前,站到我们的左手方来。”宋景说。
宋景说完,王老教师头一个上前,后面有四五个人跟着他陆陆续续地往前,之后十几分钟内又有两个人上前,就再也没人动了。
这个情况,跟宋景所预料的相差无几,荣晓晖等了等发现真的没人之后,立刻怒了,开口就想骂,夏安宇制止了他,摇了摇头。
最后决定继续往前走的人,除了宋景赵乾朗,就只有夏安宇、粟伍、荣晓晖、林峰,以及王老教师那八个人,九十多人的队伍,只有十二个人愿意继续往下走。
“这都是个人的选择,我理解你们。”宋景说。
司想笑了笑,上前,很有领导风范地说了一番欢迎加入的话。
“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个寨子以后就是你们的家,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大家饿着。”司想摊开双手。
那一刻,宋景在他身上看到了裴春的影子。
荣晓晖忍不住了,他无权置喙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老百姓们保命的决定,却真心觉得司想作为他们曾经的老大,现在却这么贪生怕死自甘堕落,真令人不齿。
“司队,我还叫你一声司队,但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当初加入特管局时的宣誓和初衷了?你还算是个特警吗?有没有点骨气了!”
司想看向他。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荣晓晖一丝不惧,迎着司想的目光直立,目光里都是怒火和挑衅。
司想笑了笑,说:“我不是了啊,谁告诉你,我还是个人类。”
他身后猛地张开两扇蝙蝠似的羽翼,遮天蔽日,足有两米长,众人齐齐一惊,感受到了他那股恐怖的气势。
粟伍面容肃杀,拇指无声地顶开了匕首的刀鞘。
司想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小伍,好歹你入队我也带了你这么多年,你这样好令我伤心,我只是不再是人,可什么都没对你们做。”
“这些天让你们吃好喝好,我还不够仗义吗?你何必这样子呢。”
林峰等人面色严肃,迪萨等人也一副全神戒备、随时准备要动手的模样。底下的群众们茫然又不安地看着。
宋景拍了拍粟伍的肩膀,站到前面来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大家冷静,事到如今,打起来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粟伍,把你的武器收回去。”
“司想,事情已成定局,我们今天就会走,走之前,你也不希望大战一场伤了你们的人吧,隔壁的村子可一直蠢蠢欲动地盯着你们。”
司想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做了个迪萨等人后退的手势,他恢复友好,笑着说:“今天就走吗,怎么这么着急,要不再多留几天?反正有空房间,住得下的。”
宋景摇摇头:“不了。”
迟则生变,多住那几天也不会有别的人愿意跟他们走,再住下去他怕今晚粟伍就会摸进司想的房间暗杀他。
司想笑:“那行,我叫人给你们准备点吃的,你们带着路上吃。”
司想叫人准备的东西很快就送了上来,份量不多不少,而且看起来像是早就备好的,他应该早就知道大概能留下来多少人。
荣晓晖等人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对他给的东西也嗤之以鼻,宋景接了,他们可以不吃,王老教师他们是普通人,不能不吃。
出发的时候,留下来的那些人们都出来送别他们,虽然决定各不相同,但分离时的怅然和伤感是真实的。这次一分开,或许就是一辈子了,以后也都无法再相见。今天或许是他们剩下的日子里所能见到的人类聚集数量最多的一次了。
离别的情绪很浓,有人掉泪,但除了保重和惜别,倒是无人多说什么,毕竟无论如何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司想和迪萨等人也来为宋景等人送行,昔日的老友,今日似敌非友,离别时本该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司想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千言万语都在里面。
或许是惜别,或许是感慨,也或许他已经不再有这些情感,只是恍惚而已。
转身离开时,司想终于说了最后也是唯一一句话:“祝你们顺利,后会有期。”
无人回应。
司想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久久地凝视那些离去的背影。
走出了坎跶沟所在的那片大山,队伍里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宋景和赵乾朗一路安静,荣晓晖等人也闭口不言。
进去时熙熙攘攘一大群人,走的时候只有寥寥十几个。
司想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就瓦解了他们,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走了半天,天都黑了,大家默默吃干粮的时候,荣晓晖才愤愤地说了一句:“我怎么都没想到,我那么信任他,我还奇怪他怎么能号令那么大一群畸变体呢。”
“其实我早有怀疑,但是没说。”夏安宇说。
林峰也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对劲,但还是先入为主了,毕竟他是司队。”
大家都多多少少觉得不对劲,但不敢确信。
宋景下意识地想反手摸自己的肩胛骨,但很快反应过来,又放下了手:“别想了,粟伍把地图给我看看,我们走到哪儿了?”
粟伍把地图递给他。
他们走了这大半天,已经走出了司想的地界,再往前就进入塔连山的范围内了。
他们走的是之前讨论过的避开城市往畸变体少的方向走的路线,但前面有两个部落在争地盘。只要小心点,他们人数又不多,未必不能避开纷争。
人少,赶路确实方便许多,这一路并非没有遇到觊觎他们的畸变体,从他们走出坎跶沟的那一刻起,觊觎司想部落的隔壁村子就有畸变体跟了上来,跟了十几里地,但是有赵乾朗在,他们没敢上前来,最终放弃了。
他们走到了国道上,路边有几间已经空了的房子,宋景说:“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天进入塔连山地界,是龙城边境,地多人少,但是那边正在争夺地盘,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大家都疲倦地点点头,收拾收拾就都在同一间房子里席地而睡了。
入夜,大家熟睡之后,宋景坐了起来,他感觉背上发痒。
他皱眉摸了摸肩膀,起身出了房间。
靠在窗边闭目养神的赵乾朗睁开了眼,跟了上去。
“怎么了?”
“我不放心,想看看。”
他俩离开了房子,找了处空旷的地方,背后是一片树林,前面是国道。宋景借着月光脱了上衣,让赵乾朗帮忙看看。
“是又长了一根吗?”
赵乾朗看了看,皱着眉:“嗯。”
宋景穿上衣服,回头有些担忧地看着:“你觉得我还能有多久时间?”
赵乾朗摇摇头:“不确定,有些人很快,也有些人很慢。”
“希望慢点吧,至少陪他们走过龙城。”宋景说。
赵乾朗将他抱进怀里:“别怕。”
“我不是怕。”宋景说。
“我知道。”赵乾朗抚着他的背。
“你能跟我说说,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吗,你在另一个位面的家乡。”
赵乾朗手顿了顿,没回答,问:“怎么问起这个?”
“就是想知道。”
赵乾朗无奈地笑了笑,亲了口他的额头:“其实很普通……”
话没说完,说到一半,他忽然皱眉,扭头往一个方向望去。
宋景没感觉到有畸变体靠近的波动,奇怪地跟着望过去:“怎么了?”
“有人。”赵乾朗说。
说着喝了一声:“出来!”
树林里的大石头背后响起些许动静,宋景从赵乾朗怀里出来,拧眉往那边看。
应该不是畸变体,是的话他能感受得到。
赵乾朗弹了一颗石子过去,石子咻的一声在大石头上打出了一个坑,灰石四溅:“再不出来不客气了。”
“别别。”大石头后面传来一个着急忙慌的声音。
片刻后,一个人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浑身脏兮兮,瘦弱不堪,头发遮眼,两颊凹陷,感觉看上去像是饿了几个月的难民,比真正在逃难的宋景等人看上去还落魄。
男人两脚并拢立在那里,缩得像个鹌鹑:“别、别杀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宋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前面龙城的安流县逃出来的,我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