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乾朗摇摇头:“说什么傻话,我还没死呢。”
“而且,我还想让你在我死后把我跟你褪下来的那具身体葬在一起,这件事我想让你来做。”
宋景抽了抽鼻子:“你把那具身体埋在哪儿了?”
赵乾朗告诉了他位置。
宋景想起了之前他在特管局取回的赵乾朗人类躯体的骨灰,他们的家或许被后来的幸存者或者畸变体搜刮过,但放在这里的骨灰还在。
宋景人还健康地活着,思绪已经飘到死去的后事上面。他想要把赵乾朗的骨灰、他原生种的躯体和他自己人类的躯体以及他本身,都合葬在一起。
赵乾朗还在絮絮地说话,无限眷恋地看着他:“说实话,我还以为你是纯人类呢,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你跟我一样,你藏得太好了。”
“我选择沉睡的时候,就没想着要醒来。”宋景说。他当时厌倦了作为怪物活着,只想永远沉睡,再也不用醒来。可现在他有点后悔了,他宁愿早点觉醒早点发现真相,那样他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本来可以珍惜的时间。
“不醒来也很好,就那样一直在人类身体里沉睡下去也挺好的。”
“不好,我醒得太迟了。”宋景摇摇头。
“不,做人类也没什么不好,人类是被偏爱的物种。”赵乾朗说。
他慢吞吞地吐字:“我死了,你可以活着,躲到辐射少一点的地方去,等到人类返回陆地,你可以再选一具尸体沉睡一次。”在他刚觉醒的时候,他傲慢、暴戾、高高在上,瞧不起一切弱小的物种,尤其看不上孱弱的人类。可是现在,他却希望他的爱人能健康快乐地活着。
哪怕是以他曾经挑剔的人类身份,他只希望他的爱人也能作为被上天偏爱的幸运儿活一次。
“我不要,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宋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放弃一切,忘记所有,你死了,却让我躲在人类身体里独自苟活,你当我是什么?”
“忘掉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会开心很多。”
“赵乾朗!”
“你是人类的时候,不是……也很开心的吗。”赵乾朗艰难地说。
“那是因为有你在。”宋景深深地看着他,“赵乾朗,你真没良心,你就真的希望我忘掉你开始新生活?先不说漏洞还在,人类有没有可能在我发病之前返回陆地,我就只问你,你真的希望我忘了你吗?”
外面天色渐渐亮了,风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发出近乎哀恸一般的声音。赵乾朗在这声音中沉默了许久,才坦诚地剖开自己的心:“不希望。”
他当然不希望他忘了他,他希望宋景长长久久地记得他。
他甚至也自私的不想放手,想干脆让宋景跟他一起长眠算了。他不想吗?他难道真的不想吗?
他比谁都自私,可是,他的宋景……他值得有更好的活法。他还那么年轻,他的一生那么苦,他的生命还太短暂了,还什么都没有享受过。
他很累了,连说话都费力,只能沉默。
在这对峙的沉默中,宋景忽然抬头,神情恍惚中带着几分激动,仿佛找到救命的稻草:“你刚刚说,再沉睡一次……对啊,还有这个办法,你可以在现在选择再沉睡一次,换一具身体,不是还有这个办法吗。”
赵乾朗虚弱地摇摇头:“没用的,这个办法我想过,但已经太迟了。”
在麻疆的时候,那个老者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时,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那会儿他的病情尚且没有发展到最后的阶段,尚且有一试的价值。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连考虑都没有被考虑一下就被他抛到脑后,那时候的他要去救宋景。
“现在……我身体里恐怕充满了那种物质,精神触须恐怕也一样,接管人类的身体的话恐怕会令他身上的细胞也逐渐消融。”
“但是……但是……”宋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才能延缓赵乾朗生命的终结,他语无伦次,“但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什么都不做的话,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倏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一头绝望而暴躁的狮子。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赵乾朗死吗?
他难道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浑身溃烂、血流不止痛苦而死?
“我真的做不到。”
“小景,小景……你坐下来,最后这点时间,我想跟你待着。”
“或许,真的可以试一下。”沈一声的忽然声音出现在门口。
这些天她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从没离开过,他们知道,但是没有管她。这时宋景回过头来。
“宋景,有件事情,想想我还是应该提醒你一下。”沈一声脸上的神情十分纠结,“其实你……不会跟赵乾朗一样患病。”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不会死,你的基因是特别的。”
“在基地的时候我们就抽取你的血做过研究,将你的血与患病样本的血融合培养,让那种物质通过组织液进入你的细胞之后,所有你的被标记的细胞中都没有检测出来被剪切的基因片段,也就是说,那种物质对你是无效的。”
“我们扩增了你的基因,发现你的基因序列结构组成跟其他的畸变体也不一样,这或许是你不会患病的关键原因,而且我们还在你的血细胞中检测到了一种特殊的酶,反而是在这种酶中我们检测到了那种特殊物质片段,它们特殊地结合成了大分子,而这个大分子是很容易分解的。”
宋景认真地听着,希望自己理解的是正确的:“你是说……”
“或许你的血能起到治疗作用。”
“我的血可以救他……对吗?”
沈一声犹豫了一下:“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仿佛生怕把答案震碎了。
“就是……”沈一声舔了舔嘴唇,慎重而紧张,“我不确定,理论上,把你的血输送给他之后,你血液里的酶可以帮助清除他体内的那种有毒物质,但是实际上不一定可行,存在很大风险,你血液里的酶含量是很微小的,而他身体里的毒物已经累积到了一个很可观的量,他全部细胞都有毒,很可能你的血输光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她此前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因为在她看来说了也无济于事,无法实现的希望还不如不说。但是刚刚,她在外面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发现虽然很渺茫,但或许也不是一丁点存活的机会也没有。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们这一族所谓的沉睡是只让一部分细胞进入人类的躯体吗?”
“对,本体的精神触须,接入死去不久的人类的大脑,激活他全身的细胞,并接管他的记忆。”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个过程的机理是什么,应该是我们接触不到的领域,但是如果只有一部分有毒的细胞的话,我觉得宋景的血液里的酶或许可行,只是或许。”
她看了两人一眼,知道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下文,于是没有废话,拿了一个衣架在地上厚厚的灰尘里写写画画。
“按你们的说法,你们是先进入大脑,整合了死去人类的基因,再激活他们全身的细胞,既然是全身,那么我猜测存在你那个什么触须里的毒物是均匀扩散的,并且稀释了很多,如果我们赶在毒物对新的基因进行剪切之前,就抽去这具人体所有的血液,最大幅度地削减毒物浓度,再把宋景的大量的血液输送进去,那么或许有可能,宋景血液里的酶可以全面覆盖新身体里的毒素。”
“就算我猜错了,不是均匀扩散,而是毒物集中在大脑区域的话,那么抽去所有血液,待宋景的血供应到脑部来清除毒物的话,想必也是可行的。”
说着,她停下来,舔舔嘴唇:“但这只是我的理论,实际操作结果怎么样我也不能确定,而且这是存在很大风险的,首先第一点就是我不能确定在你激活新的人体细胞之后,你的细胞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是人类的细胞还是畸变体的细胞,需不需要做血型配比,会不会对输进去的宋景的血液产生排斥反应,如果排斥得很严重会是个什么后果我无法估计,又或者说,在还没清除毒物之前,宋景的血液会不会让新的人体先一步畸变,那样你的沉睡会是个什么状态,我也完全没有把握。”
宋景和赵乾朗默不吭声,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第二点就是,就算,你的新身体能够良好地适应宋景的血,但在抽去你全身血液的这一步,风险也是极大的,很可能在你还没有完全整合新身体的时候,缺血就会让你的新的大脑损伤甚至死亡,全身各脏器受损、心脏停跳,甚至会衰竭而死。”
“第三点,是宋景这边,这个要看你的新身体的年纪身高体重和所需的血液量,体格越大所需血液量越大,宋景或许需要输送自己大部分的血给你,上一点可能存在的危害,对宋景来说同样适用。很可能会出现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你人也没救回来,宋景也因失血过多过度缺氧全身脏器受损而死亡。”
“还有最后一点就是,我们现在没有设备,无论是血型配比还是输血设备都没有,也没有无菌的条件,怎么输血也是个问题。由于畸变体跟我们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医学上的研究成果也寥寥无几,有可能我的理论根本行不通,就算大体上没错,也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使结果导向我们最不想看到的一面。”
“你们好好想想,要不要试一试。”沈一声最后说,其实她说这句话十分地犹豫,因为在她列举了前面种种危险的可能性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理论太草率了。失败的风险远远大于成功,听上去就像是在赌命。
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赌输。
“不试。”赵乾朗说。
“试。”宋景说,“我们要试试。”
沈一声为难地看着他们俩。
宋景说:“别听他的,不管成功的概率多小,我们都试试。”
“别傻了小景,不会成功的,而且我们哪来刚死不久的人类尸体。”
“有。”宋景坚持,他看着沈一声,“七天内死亡的都可以,前几天死掉的那个小孩儿,你把他埋在哪里了?”
他的眼神非常坚毅。
沈医生张了张嘴:“……我晚点带你去。”
“没用的,白费力气罢了,就算沉睡了,辐射这么重,也还是会再一次畸变的,别把力气浪费在这里。”
“刚沉睡有一段辐射不应期,至少有一年都吸收不了辐射,保证机体不会太早被唤醒。”宋景说。
“一年之后呢?”
“一年之后再说。”宋景说。
“小景……”
“其实,漏洞已经在渐渐闭合了。”沈一声在这时弱弱地说。
宋景扭头。
“漏洞已经在闭合了,基地的天文台预测,最迟半年,漏洞就会全面闭合,”沈一声摸了摸鼻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帝国独立军那帮人才提议用天泽IV号放手一搏,早日返陆。”
“你听到了?”
“……小景,别这样,你不会患病,你完全可以不用冒这个风险,这太危险了。”
“冒险?什么是冒险?你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你去死吗!”
“你死了一了百了,这对我公平吗?”宋景站起来吼,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你凭什么替我抉择?我不需要你替我决定什么是对我好的,我不需要!我想要的是什么你不懂吗?!”
他捂住脸:“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还要我再经历一次吗。”声音低了,覆在脸庞上的指尖自发地颤动。
一时谁也没说话。沈一声自觉地撇过了头。
赵乾朗哀伤而难过地望着他。伸出一只皮肤溃烂的大手,缓缓搭在宋景纤细的手腕上。
“……”
“小景……”
眼泪顺着宋景的手腕流下来,落在赵乾朗的手背上,淹进了他乌糟的伤口里。
宋景把手掌放下来,吸了吸鼻子,眼圈还红着,神色却已经恢复镇定。
“试,不管风险有多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