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鑫昊眼神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何嘉,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到假装失忆的蛛丝马迹。
可何嘉看他的目光一片空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良久后。
“妈,我究竟怎么了?”
梦魇。
失忆。
何嘉抬起头,面色沉静地等母亲的答案。
宋敏华嘴唇张开又阖上,何嘉的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快喘不过气,几次三番地深呼吸后才开口:“你听妈妈说,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东西,医生说这只是暂时的……”
一瞬间,何嘉手心发冷,如坠冰窟。
“我忘记了什么?”
“那些只是梦,不是吗?”他问,没有得到母亲的回答,何嘉木讷地说,“我梦见爸爸了。”
轰。
宋敏华再也忍不住,掩了面。
何嘉呆呆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谢鑫昊,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脸上:“我也梦到你了。”很快,何嘉又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珠子,嗫嚅地说,“你认识我吗,为什么会来我的梦里。”
刚才第一眼他没认出来,可男人问他“我是谁”的时候何嘉胸口又疼了一下,他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看到男人的第一眼会觉得不舒服。
因为他在梦里见过他。
梦里他很难受。
谢鑫昊蹙着眉大步上前,正要开口,沉默站在一旁的章博煜却突然喊住他——
“谢鑫昊。”
“我有话和你说。”
谢鑫昊深深地看了何嘉一眼,随后跟着章博煜走出了病房。
章博煜知道他想问什么,先开口道:“他不记得你了。”
谢鑫昊眉头皱的极深:“为什么?”
“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章博煜说,“五年前,何嘉发了一场高烧,那是他第一次梦魇,也是他第一次失忆。”
“那时候,他的父亲刚刚离世不久。”
谢鑫昊脑海中霎时闪过一片空白,心中泛起细微的阵痛,片刻后冷声道,“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和你说?”章博煜嘲讽地笑了声,“和你说有什么用,可怜他,还是你能对他更好一点?”
“那个时候,是我陪在他身边。你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何嘉吧?他连坐在窗边我都害怕。”
谢鑫昊心中一阵钝痛,眉宇间是抑制不住的阴沉。
“他变得不爱说话,整夜整夜的失眠,就算睡着了,也全是噩梦。”章博煜说到这,顿了下,“我还挺惊讶的,他会把你忘了。”
“医生说,他之所以忘记,是因为本能地想逃避那些令他痛苦的记忆。谢鑫昊,分手之前,你对他说了什么?”
章博煜嗓音骤然变冷。
除却五年前的那一次,这几年来,何嘉再也没有出现过失忆的症状。他在慢慢痊愈,每年父亲的忌日都和宋敏华约好了各自前往,章博煜以为,何嘉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陷入那样的痛苦中。
可他低估了谢鑫昊在何嘉心里的份量。从他发现宋敏华刻意隐瞒何嘉失忆后,章博煜只稍微思索,就能联想到何父忌日那天何嘉失魂落魄的状态是因何而起,也可想而知何嘉是受了多大的刺激。
他话音刚落,谢鑫昊眼神无比厌恶地揪住他衣领,“章博煜,你装什么?我和他分手,最他妈高兴的人不是你么?”
章博煜狠狠一怔,整个人随即颓然地垮下来。
谢鑫昊耐心告罄,没心情再和他纠缠。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何嘉,还有何嘉刚才那个陌生到极致的眼神。
什么失忆?他不信,何嘉不可能忘了他,也不能忘了他。
谢鑫昊抬脚就要走,蓦地,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压抑的低吼,回荡在整个走廊。
是何嘉!
谢鑫昊眉心跳了跳,脸色大变,大步流星地冲进了病房。
何嘉正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宋敏华脸色发白地揽着人按响了呼叫铃。
“我来,阿姨。”谢鑫昊沉声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病床前,然后小心地扶过何嘉肩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医生很快赶到病房,章博煜跟在后面,眉头紧锁。
“医生,他怎么样?”谢鑫昊沉声问。
“扶好他,”戴着口罩的中年医生检查完眼皮,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体温升高,情绪波动过大引起半晕厥。”
“病人这种情况,你们做家属的要尽量避免刺激到他。”医生给何嘉打了一针退烧针和安定,语气里有轻微的责备。
宋敏华强打着精神应下,她看了病床上昏睡过去的何嘉一眼,懊悔不应该告诉在这种时候告诉他何渊已经离世的真相。可现在不说,又能瞒到什么时候呢?宋敏华回想起何嘉倔强地盯着她问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时的场景,只觉得心里针扎似的疼。
章博煜上前无声地扶住她。
“麻烦家属跟我出来一趟。”医生说。
章博煜看向靠在谢鑫昊怀里的何嘉,神色翻涌,最终还是陪同宋敏华一起走出了病房。
空间里只剩下谢鑫昊和何嘉。
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再和他独处,耳畔传来何嘉沉静而又匀称的呼吸声,肩上的重量并不重,谢鑫昊却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他把何嘉小心翼翼地挪回枕头上,动作轻柔,生怕不小心惊醒了人。但药效还没那么快,何嘉眉头紧锁,持续不断地呓语。
谢鑫昊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何嘉从前的睡相一向很好,呼吸清浅,看上去温顺又无害,偶尔清晨他醒的早,也会静静端详那么片刻。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何嘉在睡梦中,他却感觉到何嘉在痛苦。
谢鑫昊看了许久,焦躁的情绪慢慢升上来,让他想立马点一根烟。
可他又想起当初和何嘉的那根烟。明明不会抽,还要问他要,呛红了眼看着他,分明在讨一个吻。
他也真的吻了上去。在人潮涌动的梧桐树下,在背荫里。
谢鑫昊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何嘉,他明明清楚不该,但还是放任自流。
谢鑫昊靠近了些,握住何嘉冰凉的手,那条漆黑的手串再次暴露到他视线之下,他却只是神色平淡地把何嘉的手掖进被子里。
何嘉眉头终于舒展,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相同的梦境又开始反复——
“爸!”何嘉尾音上扬,面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沉静,是三十九岁的何渊。
他放下手中的鱼竿,“怎么了?别靠那么近,河水很深的。”
何嘉从地上捡起两块光滑平整的石头,献宝似的拿到父亲面前,转身又要去捡第三块。
但扭头却不见父亲的踪影。
何嘉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慌感迅速从脚底蔓延上来,一直到头皮,何嘉浑身都在发麻。
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
何嘉脚步发软地到处寻找何渊的身影,他拨开半人高的芦苇杆,跌跌撞撞,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
浓重的恐慌笼罩了他,何嘉瞬间加快了步伐,几乎像在冲刺。就在此刻,何嘉心底兀的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耳边也仿佛响起一道声音:“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他脚步未停,却突然不再焦急地寻找父亲,而是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都是梦,醒过来就好了。”他自言自语。
下一秒,周围的场景却仿佛撕裂一般天旋地转,何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落河中。
窒息的感觉来的很快,他剧烈地挣扎,整个人却徒劳地往下沉,河水逐渐漫过了头顶。
何嘉挣扎的幅度渐渐变小,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很大,耳边嗡嗡的,水流声很快要变成他在这个世界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种声音。何嘉失望地想,他还是没有找到父亲,也没有醒过来。
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河水浸泡而变得干涩刺痛,何嘉想闭上眼,却在闭眼的前一秒突然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父亲!
何渊奋力地朝他游过来,托住何嘉想把儿子往岸上带,可何嘉抱他太紧了,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缺氧的感觉来势汹汹,何渊渐渐地开始精疲力尽,却始终没有松开托着何嘉的手。
何嘉被托上了岸,耳边好静,随后响起嘈杂的说话声。
他痛苦地咳嗽,挣扎着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努力了许久,终于掀开一丝缝隙,却始终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刹那间,杂乱人群中,一张脸闯进了他的视线,与他遥遥对视。
——
何嘉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谢鑫昊坐在床边,低声问。他眉间皱起一道极深的印子,盯着何嘉的眼神一时复杂到无以言语。
何嘉的睡眠太短了,从入睡到现在,不过短短半个小时,何嘉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身体也频频短促又急剧地抖动。
还在冒虚汗。
谢鑫昊眉头愈发紧皱,他想叫醒何嘉,伸出的手却被人一把攥住。
此刻,两人双手交握。
“是你。”何嘉用力到手指关节泛白,“我梦到你了。”
谢鑫昊一怔,眉头松动,然而下一秒却被他一盆冷水浇灭: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何嘉抬起头,眼睛里面还带着湿意,“我总是梦到你。”
“梦到我什么?”谢鑫昊追问。
何嘉闻言开始回忆,他想松开攥着谢鑫昊的手,却被谢鑫昊反手握住放在胸膛前,不让他往回撤。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眼神很沉,动作也近乎冒犯,可何嘉对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甚至不排斥他的靠近。
何嘉在半个小时之前认出了他曾出现在自己梦里,才过了没多久,竟然又一次在梦里看见了那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何嘉顾左右而言他。
“只梦到我,没有梦到我的名字?”谢鑫昊目光审视。
何嘉摇了摇头。他额间的发被汗水浸湿了几捋,乖觉地贴在额头,整个人罩在病号服里又瘦又薄。
谢鑫昊眼神一暗。何嘉看向他的目光很平和,甚至因为刚经历了一场似乎不太好的梦而变得柔软,丝毫没有戒备的样子。
不知怎的,谢鑫昊突然就想起分手前何嘉看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失望,愤怒,戒备。
光是回想起来,他都觉得难以忍受。何嘉本就不应该用那样的眼神看他,甚至,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分手……
想到这,谢鑫昊周身气压低了下去。
何嘉敏感地察觉到,问他,“怎么了?”
谢鑫昊眼神一顿,终于放开了何嘉的手,但松开之前意味不明地捏了捏。何嘉狐疑,继而后知后觉地想起男人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谢鑫昊站起身,勾唇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你。”
何嘉坐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他离开了病房,脑海里还回响着谢鑫昊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
“梦都是假的,醒过来就好。”
他揉了揉眼睛,竟是与梦里如出一辙的刺痛。不是说梦都是假的吗?说谎,明明是真的,他真的害死了自己父亲。
何嘉身体僵直地坐在病床上,姿势很久没变过。
……
谢鑫昊嘴边噙着的笑在转身走出病房的瞬间就散了个干净,他拨了个号码——
“是我。帮我调查一个人。”他言简意赅,这次却补充了句,“他的全部资料,你亲手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