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鑫昊走了。
小黄又从窝里跳了出来,竖着尾巴走到何嘉面前绕了个圈,直到确认空气里再没有陌生人的味道,才摇着尾巴蹭何嘉的手。
何嘉没理它。野猫性子野,对气味极其敏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动攻击。谢鑫昊身上常年有香水味,恰好触到了野猫的嗅觉雷区。
甫一被和自己最亲近的人类冷待,小黄摇起尾巴有些焦躁,转来转去想要得到他的抚摸,可何嘉一直无动于衷。
他下楼搓洗换下来的衣物,眉头无意识地紧皱,直到双手通红才停下。
空间里一股浓郁的肥皂香,与谢鑫昊在时如出一辙,很久都没有散去。
芷溪的雨季来得气势汹汹,那晚的雨仿佛开了个头,之后便是无尽的湿润。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志有些心不在焉。“你是只吃这一道菜吗?”几次过后,何嘉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机械的进食动作,“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志放下碗筷,没什么隐瞒的坦白道:“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
何嘉闻言神色一凝:“去医院看过了吗,医生怎么说?”
林志摇摇头,一副不欲多言的表情,“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感染一场风寒,其可怕程度不亚于摔了一跤。林志没有多说,但何嘉从他紧锁的眉头就知道情况应该不容乐观。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下午的时候林志果然提前走了,何嘉想了想,放学的时候也拐进了街尾。
“何必麻烦跑一趟。”林志站在门槛边说话,“饭快好了,和我们凑合吃一口吧。”
何嘉说:“我来看看爷爷。”他往里屋看了眼,林爷爷正躺在榻上,因为久卧的原因,看上去不太精神。
这次的凑合是真凑合,三个人只烧了两个菜,林志顾不上自己,端了盘子坐到老人身边喂饭递水。
何嘉也跟着,老人认得他,被扶起来的时候还喊了声“小何。”
“爷爷。”
林志的爷爷撑起身子,年轻时五大三粗的汉子现在也如寻常老人一般,慈眉善目,却让人看得心头发酸。
“小何啊,爷爷和你说几句话。林志早早就没了爹妈,我和他奶奶从小把他拉扯大,我一直告诉他,小志,你一定要多交朋友,无父无母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林志爷爷的话让何嘉心头一紧,林志反应更大,怒不可遏地大声呵斥:“你说什么呢爷爷!”说完便放下碗筷走了出去。
何嘉没走,老人掌心向下搭在他手背,粗砺,但泛着暖意:
“他就是这样,听不得这些话。”老人笑了笑,“但人总归会有这一步,小志他不认不行。我今年都八十五喽,哪还奢求什么长命百岁,多活一天是一天罢了,可我就是担心我这个孙子……”
何嘉静默良久,片刻之后才沉声说:“放心吧爷爷,林志他人很好,在学校也有很多朋友。”
老人听完长舒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我还能不想多活几年?这小子,摆个臭脸给谁看,我还要看他结婚生孩子呢,哪能那么轻易就撂挑子。”
一句话太长,林爷爷咳嗽两声,呼吸有些粗重,摆了摆手赶他去吃饭。
饭桌上,林志囫囵吞枣一般在扒饭,眼神一直落在老爷子的房间。
“爷爷也是为你好,别和他生气。”何嘉拉开椅子说。
“我知道,没生气。”
林志像完成任务一样扒光碗里所有的饭,看着何嘉道:“何嘉,你知道吗,我设想过这一天真的到来,但我想不出爷爷没了之后我会是什么样,你知道这种感觉么?”
语罢又很快摆摆手,“算了,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说真的,何嘉,谢谢你。”
何嘉却喃喃,“如果根本没有预料到呢?”
“你说什么?”林志怀疑自己听错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吃,我去陪陪爷爷。”
“没什么,去吧。”何嘉眼神归于平静,呼吸也慢了下来,林志心里装着事,没注意到他的反常,说完就进了房间。
何嘉坐在椅子上盯着饭菜出神,良久才动作。
但饭菜进嘴的一霎那,他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对。
味道不对。
自从上次林志提出和他搭伙吃饭,何嘉几乎每一天都在吃林志做的饭,从一开始难以下咽的粥,到后面尚且还算合口的家常菜,何嘉不可能吃不出今晚的菜变了味道。
他看向桌上的两个素白盘子,盛汤的那个甚至还是年代久远的搪瓷,林志的家里,怎么可能出现两个法式印花釉的盘子?
何嘉想起之前在林志家闻到的,谢鑫昊身上的香水味。
然而,还是在林志的家里,面前这人的身上,再没熟悉的香水味道。
“……”
谢鑫昊手上拎着装饭菜的盒子,和饭桌上的何嘉面面相觑。
“……你怎么会在这里?”俩人像是调转了身份,这句话从谢鑫昊嘴里说出来,仿佛何嘉才是那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然而何嘉此时的震撼不比他小——
谢鑫昊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体桖衫,巨大的卡通涂鸦几乎占满了T恤的四分之三,连下半身的短裤也像是镇上衣服店里清一色的风格。
他这辈子没多少羞耻的情绪,此刻面对何嘉,却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了。何嘉瞟见他泛红的耳朵,表情一瞬间精彩纷呈。
“仔仔。”谢鑫昊徒劳地喊他,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憋出一句“我走了。”
“等等。”
何嘉一言不发地挡住他,盒子里,俨然是几个印花釉的盘子。
“这是什么?”何嘉难以置信地抬头,“你别告诉我,这些天来的每一顿饭,都是你做的?”
林志闻声走出来,一看立着的两人,瞬间就明白了。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爷爷突然卧床,他所有的精力全花到了老爷子身上,早就忘了谢鑫昊会来送饭这回事。
现在的场面变成三人面面相觑,何嘉无言静默,脑海里只剩下荒谬这个词。
形容谢鑫昊,也形容他的所作所为。
何嘉很快想起他小臂上的那块烫伤疤。
“你学做饭啊谢鑫昊?”何嘉很轻地说,说完就笑了,“我说怎么那么难吃呢。”
“……”
林志没忍住,哧了下,等两人双双转过头来看他时,又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
“我桌上的药也是你送的吧。”何嘉又说。
他生病的那次,标子送来枇杷膏,他便理所当然的以为那药也是标子送的,直到昨晚,谢鑫昊冒雨带来的医药箱里,备了份一模一样的药。
“还有门口的猫粮,也是你吧。”
何嘉一桩桩全部说完,心里却越来越难受,难受到连嘴角嘲弄的笑都挂不住,要笑不笑的肯定很难看:“你到底要干嘛呢,我不懂。”
如果谢鑫昊没有追着他来到芷溪,没有一次又一次的刷新自己对他的认知,何嘉一定不会这么难过。
明明可以一刀两断的,为什么要逼着他藕断丝连。
何嘉真的不懂。
“我没想干什么。”大概是何嘉身上的悲伤太过明显,谢鑫昊周身的气氛也沉默下来,“一开始只是想向你证明我爱你,但心疼你,想对你好,不是我能控制的,仔仔。”
这一次谢鑫昊没再让何嘉有开口拒绝的机会,放下盒子便转身离开了林志家,何嘉在他背后静静看着,第一次觉得他的背影如此陌生,但也是第一次,何嘉觉得他们之间或许没有那么远。
林志咳嗽了一声。
“咳,嘉啊。谢鑫昊的问题,我能不能之后再向你解释,哦不,是请罪。”
林志心里没底。何嘉真心待他,可他却帮着何嘉的前男友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近,不管怎么说,他做的都不对。
可林志也是真心觉得何嘉还没有放下谢鑫昊。何嘉那么冷静自持的一个人,面对谢鑫昊时情绪频频失控,而谢鑫昊,那么高傲的人,在何嘉面前却低到了尘埃里。
他们两个人,对待彼此,终究和别人是不同的。
趁着何嘉看着某人背影出神的间隙,林志突然开口:“你家小黄刚见我的时候不是也想挠我,他知道野猫讨厌那种味道后,当晚就把所有的香水都扔了。”
“知道他那身衣服哪儿来的不?”说到这林志笑了,“衣服也会沾上香水,一大早上到镇上买的。我告诉他男装店的位置,可他跑错到批发市场,买了身一套不超过一百块的衣服急匆匆地跑回来。”
“我猜是怕耽误给你做饭。”
林志发出一声喟叹,想说的尽在不言中了。他和谢鑫昊接触才不过短短一个半月,连他都时常接受不了贵公子洗手作羹汤的反差,更别说何嘉。
何嘉神情依旧平静,只有身侧紧握的双拳泄露情绪。
他好像看到了,可是太晚了。
明明他们可以幸福的。
第二天一早,门口又放了一袋猫粮。何嘉平静地拿回屋里,又拆开了昨天的那一袋,倒进小黄的碗里。
小土猫摇着尾巴发出呼噜声,满足地目送何嘉离开。
林志忙着在家里照顾爷爷,一放学就往家里赶,顾不上再挂羊头卖狗肉的和何嘉搭伙吃饭。林志这一走,谢鑫昊的饭菜直接送到了家门口,和猫粮一样,只见东西不见人。
倒像是真的在喂一大一小两只猫。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句难吃打击到了,谢鑫昊没再自己做,盒子里变成了几个打包盒。
很熟悉的配置。
何嘉有一瞬间的恍神,下一秒又想起谢鑫昊T恤上那个巨大的涂鸦。
下午放学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雨。这次何嘉吸取教训带了伞,可刚走到学校门口便遇上了来接林志的标子,那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带伞,何嘉无奈,只好把唯一的一把伞给了他们,自己则留下来等。
“等我送完他,很快就回来接你啊!”林志扭过头喊,被标子拄了一胳膊:“谁送谁啊到底是……”
何嘉淡笑着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开,放学回家的学生有经过他身边的,纷纷扬起笑脸说老师再见。
门卫室的大叔看见他,都乐呵了:“又是你啊小何老师,又没带伞?”
何嘉表情无奈,索性说没有,大叔听完指着门卫室里空空如也的墙壁:“好巧不巧,这次连斗笠也没喽。”
两人就这么站着唠了会儿嗑,雨势不见小,何嘉依然对大叔说:“没事,一会儿我朋友回来接我。”
“是那位吗?”
何嘉顺着大叔的手指看过去,T恤上的涂鸦换了一个,不过依旧很大。谢鑫昊站在距他几米之外的门檐下,手里捏着两把伞。
也正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喊住了他——
“何嘉!这儿呢!”
标子果然回来的很快,一手撑伞,另一只手腕搭在右腿上喘着气。
谢鑫昊脚步顿住了。他眼看着突然出现的标子大步向何嘉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
而何嘉余光里的身影没有动。
直到标子手里的伞遮过何嘉头顶,另一侧的人终于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步子迈的比标子更大、更急。
“撑这把吧。”谢鑫昊说,说完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黑伞递到何嘉手里。
伞柄上都被攥出了温度,何嘉握着伞柄,像是隔空触到了他的体温。
“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标子眼瞅着谢鑫昊往相反的方向走了,狐疑地问。
“为什么要一起?”何嘉反问。
标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半天,心想你们不是认识吗,思及此又突然想起什么,加大音量道:“你说过他欠你钱,那现在还了没有啊?”
何嘉:“……”
他想起来,好像是对标子和林志说过这样的话,林志自然已经知道实情,而标子,难道林志没和他说?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欠钱不还,又不是土匪流氓,也太不像话了。但他怎么还给你送伞,之前也是,好像追着你跑似的。”
一个人说了半天,标子总算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越说越奇怪,越奇怪越要说。
何嘉迫不得己打断他:“林志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何嘉叹了口气,决定说出真相前先给他打剂预防针:“你知道gay吗?”
标子果然一愣,“知道啊,怎么了?”
“我就是。”何嘉说,“我和他之前在一起过,现在分开了。”
“那欠钱——”
“假的。”
话及此,标子才终于恍然大悟,“所以你不想见到他,原来他是在纠缠你啊!”
何嘉点了点头。
“前男友啊……”标子突然意味深长起来,但很快又开始替他打抱不平:“怎么分手了还纠缠不休的。”
何嘉没注意到他说的什么,他回过头,但夸张的涂鸦已经不见了。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何嘉回过头,皱起眉,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标子重复了一遍,“他对你好吗?”
何嘉足足愣了有三秒。
谢鑫昊对他好吗?
“曾经好过,可后来不好,但他现在好像开始重新对我好了。这样算好还是不好?”
标子快被他绕进去了,眉头紧蹙,一针见血地说:“那你现在到底想不想他对你好?”
标子最终还是没等到何嘉的答案。
支书家二楼的房子没有封层,一到雨天房檐下的走廊总是会往里渗水,何嘉把伞立在一旁,打算先把小黄的窝挪进屋里。
等安置好猫窝,他打开门正准备拿吃剩的猫粮,却看见门口多了一袋崭新的,再旁边,一如既往放着装满饭菜的盒子。
芷溪的雨季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在这期间,一共下了三场阵雨,两场中雨和一场暴雨。
村里的广播站发布了天气预警,长时间的雨季不仅压沉了天,也压坏了村民们的心情。
学校里也放着广播,村支书义正言辞,细数着芷溪村历年来的自然灾害,反复在耳边敲响警钟。
林志凑过来,“这就是人们不愿意来芷溪的原因。”
何嘉笔尖一顿,继而淡笑道:“总有人愿意的。”
林志了然一笑,“比如你和我。”
被接二连三的广播勾起了许多回忆,往事一幕幕浮现,何嘉心口微酸,“还有我父……”话都到了嘴边,却被又一则广播打断了——
“请各位老师迅速清点本班人数,清点完毕后迅速上报!”
广播里校长严肃的声音被放大,让人听来无端心头一颤。何嘉和林志对视一眼,飞快起身走向楼下教室。
五分钟后,林志同样一脸严肃地回到办公室,“出事了,我们班少了一个学生。”
在场的所有老师表情瞬间凝重。
这个学生早上向林志请过假,下午的第一节 课明明也来上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早上的假条偷溜了出去。家长把电话打到校长办公室,才知道孩子整整一个中午都没回家。
“是我没有通知家长就替学生批了假条,是我工作失误。”林志沉声说。爷爷的情况,身边根本离不开人,林志学校家里两头抓,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瓣用,但出现这样的疏忽,确实是他自己的问题,找不出任何借口。
校长脸色难看,但念在他家里的情况,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只勒令必须要把学生找到。
学校几乎出动了所有老师和保安,最远的甚至跑到了镇上,这都还是可控的情况,真正悬在大家心里的那把刀,是突然而至的暴雨。
就在半个小时前,芷溪迎来了第二场暴雨。
谁都不知道那个学生跑到了哪里,是镇上的电玩城,还是村口的网吧。
然而这远远不是最坏的局面。
真正令大家胆寒的,是芷溪令人闻风丧胆的自然灾害。泥石流、山体滑坡,尤其是在暴雨之后,谁都不知道天灾会在哪一刻到来。
“我去山上找。”何嘉说。
一位老师震惊地转回来看他,就连校长也不禁侧目,但很快,他的话被否决了。
“不行,你们是A大送来支教的老师,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你们学校,和你们的家人交待?”
何嘉态度一反常态地坚持,校长也不松口,直到他缓缓说,“校长,您还记得何渊吗?他是我父亲。”
“……什么?”
这个名字,令校长的神情都为之一动,他扶了扶眼镜:“正因为你是何老师的儿子,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冒险!”
“如果说这就是我来到芷溪的原因呢。”何嘉说。
闻言,校长神情狠狠一震。
旁边的林志看着他,眼神复杂,也像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当中。
“我和你一起去。”林志说。
通往后山的各条路都已经泥泞不堪,何嘉和林志选了一条看起来相对宽且干燥一点的,毅然上了山。
另一边。
同往常一样,谢鑫昊等在学校前的门檐下,放学前半个小时,天空中突然开始雷声大作,之后暴雨来临,不出几分钟就淹没了第一层台阶。
门口等待的家长闹出不小的动静。
“让我进去!我倒是要好好问问校长,你们学校的老师究竟是怎么当的,竟然能把好好的一个孩子弄丢,我们做家长的至今不知道孩子的踪迹!”
谢鑫昊眉心一皱,心里突然有了阵不好的预感。
学校里的保安忙着阻拦情绪激动的家长,他敛了身形从门口一侧进入学校,直抵何嘉的办公室。
谢鑫昊在学校门口等过无数次,对何嘉办公的位置早已烂熟于心,可当他进到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他心口发紧,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谢鑫昊一间接一间地找,迎面撞上了匆匆下楼的校长。
“何嘉?他和林志一起上山找学生了。”校长说完便走了。
上山。
谢鑫昊脸色发沉,转身下楼,这时窗外又有一道闪电,几秒钟过后惊雷轰隆隆的劈下来。
“欸欸,你是谁,怎么进去的……”门口的保安伸手要拦,却被男人又深又沉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了手。
谢鑫昊朝着进山的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