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夜色下,坐在角落里的少年犹如被阴影覆盖。
他微垂着睫,好看清澈的双眸被掩盖在黑暗之中,遍布可怖纹路的半张面具变得尤为瞩目,或深或浅密密麻麻的裂纹隐隐勾勒出恶鬼的模样,像是要将谢轻拉入地狱。
怎么可能呢?
在场的所有天骄们都涌现出不可置信之感。
谢轻怎么可能会入过魔?
谁都可能会入魔,可唯独谢轻不可能啊。
他们嘴唇微抿地看着隐约透露出孱弱的少年,心里忽地难受极了。
谢轻在先前的动荡中现身力挽狂澜,又在如今的困局中揽下风险和责任,他成功立了宏愿,天道都认可了他道心纯粹,具备心怀苍生造福众生之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连自己道都不能坚守的魔修扯上关系,他怎么可能会堕魔过?
场面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了同样的想法,谢轻曾经的堕魔肯定有苦衷。
天道不可能青睐一个真的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修士,谢轻的堕魔肯定并非出自他之愿。
在场的皆为经历过无数的天骄,但此刻的他们都产生了难言的愤怒和心疼。入魔不可逆是修真界的常识,他们不知道谢轻是怎么变回道修的,这简直算得上是一种奇迹。
但他们却知道陷害谢轻那人的恶毒,那人险些真的毁掉了谢轻。
让本该一心向道、护佑苍生的谢轻,变成被世人不齿,受人厌憎的魔修。
他们险些就见不到谢轻了。
天骄们嘴唇微抿,只要一想到某个可能,他们便心生惶恐和悲戚。
齐不问握紧的拳头已经攥出血来了,他的心在极度不安地狂跳,他想起了当日在小世界和谢轻分别时说的那些话,难言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淹灭。
之前提问的修士脸上浮现了自我谴责带来的羞愧,他只是想确认这件事的可行性,没想到竟然会触动谢轻的伤心事。修士嘴唇翕动,有心想为自己解释并安慰谢轻,却又担心自己嘴笨又往谢轻的心窝子里戳。
他难得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其他人。
但其他人全都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望着谢轻想些什么。
这诡异的氛围似乎被谢轻有所察觉,少年抬眸看向大家,他神色平静,似乎有些没想到大家会因他的这句话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看的眉眼微弯了下,本该受到安慰的谢轻反过来安慰了他们,“不要为我伤心,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谢轻本就好看,他鲜少会笑,此刻这么一笑,身上冷寂的剑修气质都被温情春风给化开了,昏暗的场地也好似瞬间亮堂了不少。
让人头晕目眩,心弦触动。
黑衣少年目光始终清澈通明,再孱弱的身形,也掩盖不住他如腰间剑般的冷静不可摧,“况且,我自会去结束这份因果。”
心中的涟漪越扩越散。
天骄们心尖狠狠晃了下,只觉谢轻道心坚定到合该被天道认可。
如果他们是谢轻,他们被逼到要入魔的绝境,他们可能会厌世嫉俗,可能会自甘堕落,可能会怨天尤人自怜自艾,但他们绝不可能像谢轻这般,会缔造奇迹中止堕魔,会依旧心怀苍生坚守正道,将公事和私事分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他们在追随道时应该怀的态度。
天骄们似有所悟,看着谢轻,心中更加悸动。
*
这件事就这么被定下了,其他人不会将全部的压力都交给谢轻。他们布置了较为周密的计划,不仅给了谢轻好几件法宝,会在谢轻潜入后在外接应他。也会摆出放弃被抓之人的态度,前往远古战场内部,倒逼魔族派人去跟他们抢夺机缘归属。
本命剑被收入随身世界,谢轻在走到外围魔族区域界线时脚步微顿。
魔族区域魔气森然,萧条血腥戾气好似随时会喷发,却又被灵气生生压制,不能再蔓延丝毫。
谢轻安静地站在两族的边界处,魔气和灵气都无影无形,两边其实没什么不同。但谢轻却似有所感,在他眼中,两边的元气和气运都好似化为了某种实质,双方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边界并不是被直愣愣地用直线切开,而是缠缠绕绕,乍一眼完全无法分割。
真正的界限崎岖不平,不断变化,你消我长。
谢轻眼睫微垂,他正式走入魔族区域,感受着魔气在周遭环绕,然后转身看去。
想要喷涌爆发的灵气被魔气阻挡,双方互相对峙,互相制衡,构成了某种特殊的平衡。
“原来如此。”
谢轻抬眸看向天空,从正常蔚蓝的天色里看到了天道的影子。
隐藏着的道纹有所感地变得微微发烫,困住谢轻的那层薄膜被戳破,周遭气息上涨,金丹期的瓶颈摇摇欲坠,谢轻安抚住了眉心的道印,轻声道,“我知道了。”
谢轻暂时压制住了要突破的波动,眼下还有别的事,在魔族区域突破是自露马脚。
谢轻拢了拢能够遮住他样貌的黑色斗篷,踏进了有人看守的城池。守卫魔修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在感受到熟悉的魔气波动后,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便放行了。
*
魔域水牢内。
一具身体被随意地丢尽牢笼里,皮开肉绽的伤口被阴冷森寒的水激得痉挛着,刺目的鲜血肆意地在水里蔓延,早就被血肉染红的水没有变深丝毫。
粘腻冰冷的寒水刺痛着肌肤的每一处,苏云衣闷哼了声,将手撑在地上艰难地试图支撑起身体,但却失败了。他身形晃了晃,口鼻摔在了脏水里,被呛着又咳嗽了好几声,才被人扶着半仰坐在墙壁上。
苏云衣神情恍惚,他怔怔地看向被他关在一处的其他修士。
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骇人的伤口,一个个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恢复气力,他们知道下一轮的折磨马上就要来了,他们得养足精神才有可能抗住。
他们不知道被魔族关了多久。
魔族区域内都是魔气,几乎没有灵气的存在,他们不仅要抗住魔气的侵袭,抵御住空气中引人躁动暴虐的因子,还没有办法恢复灵力,只能任由体内的灵力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虚弱。
现在的他们,如果不是致命伤,他们甚至都舍不得用灵力恢复身上的伤势。
道修们的眼神已经有的开始在涣散了,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在宗门被捧着的存在,哪里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凄惨的地步。
能控制他们的血气可以被他们用手段化解,他们似乎有对魔族有用的东西,魔族在逼他们堕魔。
魔气能勾起人心中最不堪的欲.望,对魔修是提升实力的良药,对道修却是需要清心抵御的慢性毒。他们每日都会被用刑,被折辱,被迫困于幻境中,浑浑噩噩地体验魔族给他们安排的剧本。
□□上的疼痛还可以勉强抵抗,但精神上的逐渐侵蚀却让他们道心不稳。
那些幻境实在是太真实了,他们能感觉到自己在幻境中保有的真实记忆正在逐渐抹去。
幻境中本我的记忆越来越少,他们几乎都要相信幻境中被特地安排的人真的是他们了,幻境中堕魔现实中也会堕魔。
如果本我的记忆彻底消失,他们绝对会在幻境中成功地被引诱入魔。
“我们也不想这么对你们呀,但谁叫道魔不两立,你们是我们的敌人。”
“其实选择权完全在你们手上,你们也可以选择做我们的同伴啊,是你们自己不选,非要做敌人的。”
“入魔吧,入魔之后不仅不用承受这一切,还可以拥有无上权势和地位。你们之前在大世界享受的一切,都可以在魔界享受同等的。参与这场远古战场的道修都会被我们彻底剿灭,我们可是好心才给你们活命机会的。”
“呵,你们的同伴都已经放弃你们了,他们都抛下你们去抢机缘去了。好可怜哦,和这样的人做同伴。”
掺杂诱引人心秘法的低语不断地在耳边回响。
他们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我不行了,我受够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处境了。入魔就入魔!等入魔后,我要拉上他们一起死,能带走两个魔修就不算亏!”
“不能入魔。”也是这个时候,苏云衣沙哑难听的声音虚弱响起。
他看向那名男修,空洞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点神采,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在拉最后一根稻草,不断地重复着,既像是想让男修改变主意,又像是在说服洗脑自己,“不能入魔。”
男修眉头皱起,心中的暴戾快要压抑不住了。
苏云衣喃喃着,眼神中说不出是祈求还是无措,“一旦入魔,就会成为宗门的耻辱。”
世人才不会管入魔的缘由是什么。
只要入魔就是道心不坚,就是心有恶念。
苏云衣声音都在发颤,“我怎么能让宗门为我蒙羞。”
不仅仅是愧对宗门多年的教导和资源倾斜,他的骄傲和尊严也不允许他入魔。
苏云衣的浑身都在颤抖,不仅仅是被疼的,更是一种恐慌和不安。
他怎么能堕魔呢?
男修眉心跳了跳,他咬咬牙,最终还是阖上眼默念着清心诀。
苏云衣攥紧拳头,恐惧感更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这些话是在给自己下心理暗示,是在控制住自己快要稳定不住的道心。
他是被抓进道修里被折磨最惨的那个,不管是鞭打,当众侮辱,还是幻境。
因为那名领头的魔修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笑吟吟地对他道,“你该入魔。”
这句话犹如恶魔的低语,要化成实质将他拽入深渊。
他当场一字字地进行了反驳,“我不会入魔的。”
那魔修也不恼,看向他的双眸仿佛能直击内心,他有一种全身被拨开,心脏也被看透了感觉。
魔修继续笑吟吟地道,“你道心不稳。”
苏云衣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强迫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驱逐出大脑,但他越不想回忆,这些记忆就越清楚。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道心确实不稳。
在道体现世的时候,他的道心就开始莫名慌乱起来,未知的不安如阴影般牢牢地锁着他,他拼命想要忽略想要摆脱,但却无能为力。
苏云衣头痛欲裂。
因为他的道心不稳,魔族便把突破点放在他身上,对他下手最狠。
他们很懂人心,知道只要有一个人堕了魔,其他人的心理防线也会跟着崩溃,道修们会一发收不住地接连堕魔。
苏云衣狠狠地划破自己愈合的伤口,钻心的痛处却比不过他心里的茫然无助。
他很清楚,他要抗不住了。
苏云衣抬眸,无措地看向笼罩住整片水牢的一件法宝,那便是缔造幻境的魔族圣物,即将再度把他拖入幻境中。
在上次的幻境里,他便只差一点就要入魔了。
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视线也变得逐渐模糊,在即将拉入幻境的时候,苏云衣看到了朝水牢走近的一道身影。
苏云衣一怔,是幻觉吗?
心里这样想着,苏云衣的视线却无法移开,都说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会看到最希望见到的事物,他想知道自己所希望的是什么。
苏云衣定定地看着,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
穿着普普通通的黑衣,是极其不招眼的单调装束,几乎要和这昏暗的水牢融为一体。
但偏偏只要视线挪在对方的脸上,便会觉得万千颜色都比不过这一抹夺目盛极。
少年敛眉看了下水牢中的情景,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些许温柔。
“没事了。”
好似有春风拂过,能够拥抱温暖明亮的种子都被带着种在了心上。
黑衣少年的额间隐有道纹的浮现,玄妙晦涩的道韵在水牢间扩散,苏云衣只觉得周遭那些几乎要将他逼疯了魔气都避其锋芒般彻底消散。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灵力。
就像被困于黑暗中的人见到他已经不敢奢望的光亮,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舒服让人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跃动。
苏云衣怔怔地看着对方。
这就是他最后的幻觉吗,果然很美好。
有一个长得跟仙人似的少年出现,准备救下他们所有的人。
意识已经快要坠入某种特殊的场域,苏云衣迫切地想要看到幻觉的最后。
似乎真的幻觉是跟着心意动的,苏云衣发现黑衣少年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他没有看到黑衣少年眼神中的情绪,只知道对方在看了他一会儿,朝他走了过来。
苏云衣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是要来救他了吗?
但苏云衣还没有等到,他便又坠入了幻境中,在仅剩的一丝清醒意识下,他感受有冰凉柔软的触感在他眉心轻轻划过。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