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静得可听清一根细针落地。
半晌儿,小九才好似找回自己的声音和身体,他缓缓接过任延亭手里的斟满茶水的杯盏,突地一笑,言道:“这算得上什么诚意,无骨刃哪有缺钱的,良田银票又有什么稀罕,凭无骨刃一身的本事,那名帖也不过可有可无。”
小九将那茶水一饮而尽,重重往桌上一掷,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地对任延亭说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叫太子殿下认下我与崇王的亲事来得有诚意!”
话音落下,小九便利落起身就要离去。
桌上的茶盅滚落到地上,发出来细碎的声响,任延亭听闻小九此言,一时间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错愕和吃惊。
数日后的临渊营,离王应下小九相邀这一晚。
秦管事跟随离王前来,却未曾跟上前去往里深入,只在临渊营外离王的马车前驻足等候。
未曾想这一等就是深更半夜,离王也没从里头出来。
月已经高升,一群像是陡然被惊起的鸟雀振翅飞过。
此时,不知为何秦管事心头涌起一阵不安,他其实极不情愿踏入临渊营和这群没人味的无骨刃打交道,可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前去询问一二。
嘱咐跟随的护卫原地待命,秦管事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拉着脸踱步走进临渊营。
初一进来,那院里零星亮着几盏灯火,看不出来有什么蹊跷。
一阵冷风袭来,秦管事莫名打了个冷颤,再往前走竟是发现一棵树上倒吊着几个人影,他瞬间被吓破了胆,嘴里发出来一声惨叫,踉跄退了几步跌倒了到了地上。
听到声响,树上的人影纷纷转过头来望向坐在地上的秦管事。
数来张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秦管事眼前,这感觉更是叫人汗毛直立。
没等秦管事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站好,那树上一人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从树上轻巧无比地落到了地上。
秦管事看着那一条软塌塌的人朝自己走来。
除了近几年离王领回来常用的那个小九不爱戴面具,记得此前这些无骨刃脸上都是带有面具的,不知道现在他手底下这些无骨刃都不再遮面,是不是跟他学来的坏习惯。
秦管事站起来,将目光从那张脸上收回,强忍住心头的嫌恶和胆寒,故作镇定问道:“王爷呢?”
他也不认得眼前的无骨刃是哪一位,平日里跟这些做脏活的杀胚不怎么接触,只看到这人腰间挂着一个牌子,上头刻着十三。
小十三摆出来迷迷瞪瞪一张脸,说道:“王爷?王爷和小九早就离开营里了。”
“什么?王爷去哪里了?!”秦管事心头突得一跳,那股不安感瞬间笼罩住他全身。
“去哪了?”小十三抬手挠了挠头,一副很苦恼回忆不起来的样子:“啊……去哪了来着,好像是,是去了梁小侯爷那里。”
听到是去了梁昱衍那里,秦管事虽然心头仍狐疑,却也是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这时候后头树上吊着腰的一把无骨刃也开口道:“小十三,你怎么忘啦,王爷走前不是嘱咐过让我们告诉秦管事,去建安侯府接他吗?”
秦管事闻言,也不再耽搁,看着时辰,只怕王爷在将军府都等自己多时了也不一定呢。
他愤愤甩袖离去,不再给这些耽误他事的无骨刃一个眼神。
待秦管事离去,他身后的那群无骨刃脸上都渐渐恢复了面无表情,瞳仁散发着冷光。
建安侯府。
梁昱衍这几日眠浅,睡不踏实,京中乱起,他整日缩在侯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难免听到些风声。
因此,待他卧房的门轻轻发出一声响的时候,他便被惊醒了。
梁昱衍猛地从床上坐起,刚怒喝一声:“谁!?”
便见那人行至桌前亮着的烛光处,手里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梁昱衍看清是小九的脸,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一时间又喜又怒,因此语气变得有几分阴阳怪气却带着股撇不清的亲昵。
“你还知道回来呢!”
小九沉默不语,把手里的麻袋拖到了梁昱衍床前。
梁昱衍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在这个时候终于后知后觉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皱着鼻头目光落到小九手里的麻袋上:“这是什么?”
“噗通”一声,小九像是精疲力尽,松开了攥着麻袋的手。
那动静听得梁昱衍心头一突,赤着脚走山前去,看到随着那一声响后,在地面上顺着麻袋渗出来一小摊血迹。
“惹了麻烦知道跑回来找主子了!”梁昱衍语气不善,回想起来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小九身上被溅了半身血,带着一个破布袋,在自己还没睡醒的时候跪到自己床前。
自己当时得知他杀的乃是临渊营里的捏骨先生之后,对着他扇了一大耳光,踹了好几脚,不过最后还是为了在离王面前保全他,扯了谎。
“这回又是谁!你可别给我在外头再捅什么篓子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要么在外头撒欢儿叫人影子都摸不着你,回来就带着一堆麻烦事,你有没有一点奴才的样子了!”梁昱衍一边嘀嘀咕咕骂他,一边伸手解开小九拖回来的那麻袋口的绳子,他转头看到小九还在那桌边倒水,像是口渴了,不由更加心火直烧:“你还有脸喝……”
梁昱衍后头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绳结解开一松,他眸光一瞥,霎时间像是被雷击中一般,跌坐在地上,他眼眸圆瞪,被骇得肝胆欲裂,手里松开那麻袋,在地上蹬着腿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你疯了!小九!你竟然敢……”梁昱衍甚至连那句话都不敢完整的说出,只是一个劲的打颤,他惊恐万分地望着麻袋里露出的离王沾着血污的头颅。
梁昱衍缓缓转头,看向恍若今日才露出真面目,陌生非常的小九:“你怎么,你竟敢……”
小九这时候终于把一股凉茶喝了个干净,他迈腿朝梁昱衍走去。
“我保不住了你了!你快……快走吧!”梁昱衍一时间脑子里混乱至极,看着小九走到了身前,蹲了下来。
两人目光对上,好像还是自己无比熟悉的那个人,这让梁昱衍冷静了一点,终于能将自己嘴里那句点颠三倒四,始终说不完整的话说完。
“你竟然敢杀了离……王……唔!”
梁昱衍的嘴突然被小九伸手捂住,小九望着梁昱衍那双满是震惊惶恐的猫眼儿,和因为自己捂住他的嘴开始胡乱挣动起来的四肢,像是很不得已,小九不得不出声,用安抚一样的语气说道:“主子,什么离王,今夜死的可是建安侯府不懂规矩,好以下犯上的奴才小九啊。”
小九轻声低语,梁昱衍看着小九浅浅的眸,领悟到小九这句话里的意思后,更是毛骨悚然。
小九却继续耐心地催促:“主子柜里不是收着离王的许多常服吗,今日这件也该有吧,莫要耽搁了快去找出来吧,一会儿秦管事便要来了。”
京城明月楼二楼的厢房里。
任延亭胳膊肘撑在窗前,凉风习习吹过脸庞。
“公子怎么还未歇息?”男子的声音响起,“我为公子点些安神香吧。”
任延亭语气里有一股倦意:“睡不着,一闭眼便听到梁将军携兵前来的重重马蹄声。”
他转过身来,问道:“建安侯府那头怎么样了?”
男子沉默了一瞬后,说道:“公子把宝全压在那小九身上,是否稳妥?”
任延亭闻言失笑:“稳妥?欲成大事却想走得步步不错四平八稳?萧屹倒是运筹帷幄,自以为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想着什么都准备好再动手,结果如何?”
那男人不语,任延亭又问道:“你潜伏在凌壹身旁多年,也与小九打过不少照面,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迟疑半晌儿,那黑衣男子脑海中想过小九所作所为,踌躇道:“不好说。”
“那你觉得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吗?”
几乎是立刻的,他回答:“不是。”
纵观小九多年,他几乎是一个无欲无求,却惯常为他人着想的人。
很难看到他为自己所图求什么,于权于势上都看不出半点儿渴望。
“我也说不是。”任延亭手里的折扇一收,发出来一声轻响:“可是现在看来,却觉不对。”
任延亭说到这里,抬眸望向男子,问道:“离王的事可有确认无误?”
男子恭敬而隐秘地:“嗯。”了一声。
任延亭闻言轻笑:“这小九倒真是身怀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善人心肠,却做尽了野心勃勃的事呢。”
“你说我为何要把宝都压在他身上,摆在明面的敌手诸方对彼此皆有防备,可这向来委曲求全面目恭顺的突然拔刀相向,你要如何预料?”
“圣人生欲啊,才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四更天,天边黑色嵌着蓝边。
建宁侯府的后门里,走出一身姿挺拔的华服男子,周身带着一袭惯用的檀香。
月光暗淡,照亮那男子脸庞,正是带着微微倦色的离王。
秦管事正靠着马车打瞌睡,看到离王前来,忙不迭殷勤过去,撩开了马车垂下的帘子。
待离王到马车里坐好,秦管事在前头听到淡淡一声:“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