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 慢慢说。”梁川故扶着他的肩膀走到沙发边,按着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的身边, “还渴吗, 喝不喝水?”
他越是这么温柔, 林知年就越是难受。
“哥, 你十岁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吗?”
“大概吧,小时候的事情应该都没什么特别重要的。”
因为太年幼,所以面对太多事情都无可奈何,那种岁月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林知年摇摇头。
“怎么了?”
梁川故突然想起来, 林知年说他们年少相识,不会说的是在他十岁以前就认识吧?
是演戏,还是说他们真的那么早就认识?
他之前说的把他给忘了,不要他了……难道他真的在那时候给过他什么承诺?
“那年我刚好八岁, 林永生四十岁办了一场极其盛大的生日宴,几乎邀请了全部的业内名流,其中当然也包括梁家。”
梁川故回想了一下——果然想不起这件事了。
“抱歉,我好像忘了。”他将林知年揽入怀中,低头亲亲他的脸颊。
虽然这不是一开始他想问的, 但直觉告诉他,林知年要说的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不要抱歉……”林知年靠在他肩膀上,额头贴在他颈窝, “哥哥没有错, 都怪我。”
“怎么又都怪你了, 怎么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么想挨罚吗, 小坏蛋。”
梁川故硬生生把这追忆往事的沉重气氛给破坏了。他平常不这样说话, 油腻又肉麻, 但林知年现在心情太低落了,他得哄他高兴一下。
但意外的是,林知年并没有做出他想象中的反应,什么害羞的情绪都没有,脑袋上好像还是顶着一团乌云。
梁川故感觉有点挫败,但很快振作起来,沉默地给他揉揉因为受力太久而酸痛的肌肉。
“……我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去世了,那么年轻,是上吊自杀。她不是贵族人家的小姐,只是一个租着店面开花店的普通女人,错误地爱上了一个人渣。”
林知年语气沉重得可怕……他眼里深藏着仇恨,垂着眸不让梁川故看见。
“林永生谎称自己单身,我妈妈居然就那么相信了。不过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怎么能想得到身份证可以伪造,结婚证也可以伪造,并且这样的人就在自己的枕边呢……也许那人渣真的爱过她吧,但是当许家那边派人来闹事的时候,林永生没有站在她那一边。”
“小三的骂名一沾上,一辈子都甩不掉。她得了躁郁症,有时候会发疯,但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对我很冷漠。”林知年抓紧梁川故的手指,像尽全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那天,我捡废品回来,一打开门就是一具悬挂的尸体……那一瞬间……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替她高兴。”
“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但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要是那时候再把她攥紧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把不堪受痛的灵魂强留在这世上是一种残忍……哥,可我还是好后悔。”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梁川故抱紧他,轻拍他颤抖的背脊。
“我妈妈在我十岁那年也去世了,世事无常。如果活着的人能得到幸福,死去的人能获得自由,那就没什么不好的。”他说,“我会好好珍惜你的,让咱妈放心。”
“至于人渣,等老天收拾就太迟了。”
“我会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梁川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怀里的身体放松下来,但他能体会到林知年的痛苦,失去至亲时那种刻骨铭心的陈伤,和他是一样的。
林知年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些。
他以为他忘了,但话说出口,童年时期那股铺天盖地的绝望还在将他一点点吞噬,一刻都不曾消失。
“妈妈去世之后没多久,林家那边就有人找了过来。那时候林永生的原配许婉病了,许家生意出了问题,林永生又想把她找回去,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之前我和哥说,林家把我接回去是因为没有婚生的儿子,但不全是这个原因。他散落在外的儿子多的是,之所以选了我,是因为我和妈妈长得很像。”
“他有病,逼着我穿我妈妈的衣服,强迫我穿我妈妈最喜欢穿的那种碎花裙,拍了很多我穿裙子的照片。我一反抗就会被打,房间只有仆人送饭的时候会开一下,屋子里总是很黑,外面养着很多大型犬,我逃不了。”
梁川故脸色越来越沉,原本扶在林知年肩头的手撤开了一点,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那个人渣——”
“但那天是个例外。”林知年说着,轻轻停顿了一下,居然毫无预兆地抿唇笑了笑。
“那天是他四十岁生日宴,狗都被好好关在地下室的笼子里。后院人手不足,但屋子里没有利器,我没办法打破加固过的窗户。”
“怎么办呢——我坐在窗户边想,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的日子不知道会多痛苦。但我实在太弱了,因为吃不饱饭也没有力气,脚上还带着镣铐。”
“妈的……”梁川故实在忍不住了,骂了句脏话。
林知年抬眼望他,眼眶红红的,脸色还是差。梁川故把他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好像能凭借这个动作隔着二十二年的光阴抱一抱那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我杀了他……”
“杀了他,哥哥会坐牢的。”林知年轻声笑,但眼睛里并没有什么笑意,“更何况他后来也没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还要谢谢哥哥的妈妈。”
梁川故:“什么?”
“听说是妈妈遗嘱里有一项提到了我,梁家向林家施了压,之后我就相对自由很多,也没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情了。”林知年双手抱紧梁川故的脖子,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却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哥想知道为什么吗?”
梁川故摸摸他的头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碎片,来自久远的童年。
“嗯。”
“因为那时候你路过了我的窗前。”林知年轻轻笑,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你让我离开窗户,并捡起草坪上的石头一下砸碎了窗玻璃。”
碎破璃折射着屋外晴朗灿烂的阳光,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并且永不褪色。此后无数个孤独冰冷的日子里,他都仰仗着那一天的温度活着。
那一天,窗外的陌生男孩子爬进了那扇把他锁死的窗户,用随身的钢刀撬开了牢固的镣铐。
他带他逃了。
他脏兮兮的手被他攥在掌心,那是他第一次发现人的手原来可以这么温暖。
但后来林家的仆人带着狗追来了,那些狗熟悉他的气味,把他们逼到了陡峭的山坡口。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牵住他的人是梁家大少爷。
仆人们止了步,可那群狗突然不受控制了。事发突然,那些人不是专业的训狗师。
梁川故护着他,摔下了碎石遍布的陡峭山坡。
那条坡太长了,他记不得他们摔了几次,在梦魇里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他好痛,可梁川故一定更痛。他体面的礼服上全是血,后脑撞出好多条伤口。
他好害怕,大声呼喊着求救,最后来了好多医生,以及那些他从来没见过的大人物。
他脑海里一阵阵恐怖得令人眩晕的轰鸣,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了……直到担架上的梁川故艰难地撑起眼皮,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说出那几个字:
“等我……来、娶你……”
这一等,就是十八年。
梁川故听完陷入了沉默,久久没能说话。
“是不是无法理解?”林知年说,“我也无法理解,明明自己的儿子都因为这个小孩儿伤成那样了,怎么还会在遗嘱里特意提到善待他……”
“我想好好孝敬她,但结婚后才发现梁家夫人换了好几个,哥哥的妈妈也和我的妈妈一样走得很早……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得不到好报?”林知年呜咽着说,“我想见见她……”
“待会儿带你去,买两束白菊,咱妈一人一束。”梁川故声音有些沙哑,“不哭了,不哭了,宝贝,妈妈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的心意一定会高兴的。”
林知年伸手碰了碰梁川故后脑上那些狰狞的伤疤,只觉得全身都痛,从心口到指尖,鲜血流经的地方都漫延着悲伤。
“没关系,早就不痛了。”
梁川故轻吻他的颈侧,叹息般地说。
他也想起来了。
那几棵青柠树和法国梧桐后那间幽闭的小屋子,窗口坐着的那个穿蓝色碎花裙的孩子,原来是林知年。
他的确是在十八年前,许下过一桩早已被他忘却的诺言。
虽然那个诺言和林知年听到的有点出入。
他说的不是等他去娶他,而是等他去救他。
他被梁家的私人医生接走后,病床和母亲的病床相邻,在他接受治疗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一直是那个穿蓝色碎花裙的孩子。他向所有人求救,却只有大限将至的母亲用最后的力量成全了他的心愿。
“要自己变得强大,不要企图依靠任何人,要把命运一分不差地攥紧在自己手里……”
当时母亲是这样说的,他这些年也都这样做了。
但最后一句他直到现在才想起——
“要有能力亲手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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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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