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绝和阴天子在赶来的路上。
月色凄迷, 林影浓密。
麒麟停下脚步,望向上空,浓郁的乌云从四方天际翻滚上来, 无声地遮蔽夜空, 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喑哑笛声。
“吵死了。”阴天子冷冷地说。
笛声停,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慢悠悠的低笑:“你懂个屁。”
浓郁的魔气漫涌而出,所到之处, 夜色凝滞,山林陷入死寂,一片广阔而阴沉的魔域从连绵的崇山峻岭之间被人为划出。
阴天子:“朕是否可以认为, 此举是在向幽冥之主挑衅?”
“随便你怎么认为。”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林下踱出, 手里拿着一支竹笛, 半真半假地笑道:“可是, 阎罗,对我称孤道寡,你着实伤到我的心了。”
“魔主深夜拦路, 原来是为了跟我家主君撒娇。”崔绝拊掌大赞,“好生娇俏。”
“……”
对方抬起头来,俊眉朗目, 正是魔主太华,此时一脸想吐的痛苦表情, 被崔绝恶心得够呛,没好气道:“你不用吃醋, 再娇也娇不过你……”
“废话少说, ”阴天子打断他, 直截了当地问,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魔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依然是一副吃了苍蝇的郁闷表情,顿了几秒,才木着脸说:“把云阳寒的尸体给我。”
阴天子:“?”
“我知道你们做的事情,天门大开,你们几个都去了昆仑墟,”魔主硬邦邦地说,“但既然最后你们四肢俱全地下来了,想必我那遭瘟的小舅子已经嗝屁,我不插手你们的恩怨,只要为他收尸。”
这话一出,阴天子和崔绝都沉默了,云阳寒是魔后云烈的亲弟弟,那当然是魔主的小舅子,为他收尸似乎说得过去。
可是……
没有一个深夜冲浪的网民能够逃过魔宫伤痕文学的攻击,魔主在他那些矫情小论文里浓墨描述当年云烈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跟他私奔的痴心绝恋,篇篇都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一行字,“云阳氏棒打鸳鸯没有心不要脸”。
每当此时,云阳寒必破防,破口大骂,句句飚脏,大骂他们不知廉耻,还疯狂艾特社交平台要求炸魔主的号。
这样的关系,要为他收尸?
“你要对他尸体做什么?”阴天子想不出别的理由,猜测,“你练了什么邪术?”
魔主:“你这完全是小人之心了,除了收尸,他那尸体还有别的利用价值吗?”
阴天子:“收尸有什么利用价值?”
“……”魔主顿了顿,烦躁地提高了声音:“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凡事都讲究利用价值,你是不是被你媳妇洗脑了?兄弟,妻贤夫才祸少,妻不贤你得自己支棱起来啊!”
阴天子登时不爽:“注意你说话的方式!”
“陛下息怒。”崔绝轻柔地唤了一声,扯扯他的衣领,含笑道,“他没有恶意。”
“我知道。”阴天子闷声说。
崔绝弯了弯唇角:“他应该只是想讨好一下魔后,虽然云阳寒和魔后势同水火,但到底是亲兄弟,他死了,魔后多少会有点伤心,更不希望尸体落在我们手里。”
他声音虽低,但魔主听力过人,听得清清楚楚,当即不高兴了:“什么讨好魔后,谁要讨好他?他讨好我还差不多!”
崔绝:“录音了,这就发给魔后。”
“……”
“操!”
魔主有一吨的脏话想要送给他,但对方现在是两个人,吵架自己不占优势,于是竭力忍了下来,扭曲得面目全非,咬牙道:“总之,把尸体给我。”
阴天子:“不在我们手里。”
“撒谎要打草稿的,兄弟。”魔主道,“一起上的昆仑墟,现在是你们完好无损地下来了,说不在你手里,难道在陆行舟手里?他要那玩意儿干嘛,拿回菜馆加餐吗?”
崔绝好心提示:“为什么不能是被留在了昆仑墟呢?”
魔主觉得难以理解:“你们冥府没有倡议过不要乱扔垃圾吗?!”
“……”
“你是不是有病?”阴天子不耐烦了,皱眉道,“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要他的尸体,我只告诉你,不在我们手里,并且他也没死。”
“你们竟然没弄死他。”魔主错愕出声,满腔遗憾溢于言表。
阴天子:“……”
魔主:“我真要信了其实判官还心地纯良……”
“够了,闭嘴,少啰嗦。”阴天子烦躁地打断他,“还有,让开,不要挡道。”
妖王宫的战况瞬息万变,黑白无常虽然顺利带妖王突围,但德教的追踪也不容小觑,接连战斗十几个小时之后能否再带着妖王逃出生天仍是个未知数,需要他立即前往支援,此时魔主是闲得屁疼,自己却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他耗。
“我知道你们在妖王宫干了什么,也知道你现在急着赶路,以我们的交情,我也不想妨碍你,”魔主抬眼看向他们,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竹笛,慢条斯理地说,“但我确实需要你交出云阳寒的尸体。”
滚滚魔云遮蔽夜月,广袤无垠的魔域之中,野阔云低,魔主亲昵含笑,眼眸却如同无底的深渊,一片枯寂森寒。
之前的说法,他一个字都没有相信。
阴天子面无表情,浓郁的死气潮水一般无声而又势不可挡地向四面八方漫延,与漫天的魔云成对峙之势。
火移星群岛
“崔绝那老东西在磨蹭什么?援手怎么还没到?”
白无常已浑身浴血,挥枪挑飞眼前的妖物,猛地回身,一个箭步冲到黑无常身后,甩起花枪,刺中飞扑过来的一个妖物,悍然往前撞去,接连捅穿三个妖物,暴戾地大吼一声,妖物们瞬间碎裂。
浪潮涌动的海岸线上,尸横遍野。
“可能有事耽误了,”黑无常沉声说,扫一眼堆积如山的妖尸,拦住白无常,“不要恋战,快走!”
两人杀退一波攻击,立即掉头拎起小狐狸往海岛深处逃去。
前方接连挂起十几道金色字瀑。
涂山攸昌两爪飞快结印,字瀑逐个被爆开。
白无常:“没想到你还有点用。”
“别说风凉话了,”涂山攸昌痛苦不堪,“我快到极限了。”
黑无常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向遥远的海岸线。
“怎么了?”白无常也停了下来。
黑无常掌心握紧刀柄,沉声道:“不解决德教圣公,我们逃不远,你护送妖王先走,我去……”
“你不是他的对手,我来。”白无常打断他。
黑无常眼角蓦地一跳:“你……”
“不是说我保留实力吗,”白无常扯扯嘴角,甩了个枪花,混不吝地哼笑,“那就让你看看你顶头上司这么多年在冥府横行霸道的本事。”
“白骨笑……”黑无常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白无常已经提起花枪,逆着源源不断从海水中涌上来的妖物们,厮杀突围,跃上远处海面上的大船。
涂山攸昌道:“德教圣公修为十分高深,我们应该去帮他。”
黑无常沉默地转身,一把抓起他的后颈,展开双翼冲进海岛深处茂密的丛林中。
豪华游轮的甲板上,德教圣公左手托着一卷古书,几行金色的文字从水底跃出,流回古书中。
感应到文字传来的力量,圣公眼神变了变:“嗯?鬼炁……冥府果然掺和了一脚,呵……不,是活死灵……难道说异魂那边……”
忽然身边喧哗声起,圣公闻声抬头,只见一条白影迎面扑来,雪亮的枪尖直刺自己面门。
“好胆色。”圣公赞了一声,右手在书卷上飞快画出一个符纹,抬掌往前一推。
一面字瀑凭空出现,挡在二人之间。
下一秒,字瀑崩解,白无常枪势却未老,直刺德教圣公。
“保护陛下……”众侍卫纷涌过来,数不清的武器击向白无常。
白无常落在甲板上,拧腰一翻身,躲过砍到眼前的刀刃,反手持枪凌空一甩,枪尖划破夜空。
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侍卫们被抡飞,跌落海水中。
白无常转头,抹去脸上的血痕,看向德教圣公,粲然一笑。
圣公看着他的笑颜,突然心底一悸,没来由觉得这笑颜触目惊心,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子是你爷爷。”白无常大笑,提枪冲了上去。
半夜起了风,海浪汹涌,大船剧烈颠簸,白无常枪法灵动,既快又狠,所到之处,无不扬起血雨腥风。
十几个侍卫咆哮着扑上去,德教圣公趁隙后撤,从战圈跃出,落在船舱顶上,抬起手,妖力催动,掌心浮现出金色圣气,氤氲而起,逐渐成团。
白无常忽地抬头,透过人群,只见圣公大手一挥,气团落进人群,轰然炸开。
惨叫声顿起。
圣公嘴角得意勾起,却蓦地一僵。
只见千万道夺目的光芒从人群中爆发,白无常掌中的花枪突然发生了变化,一把金缨银杆的华丽武器赫然出现。
银刃划破夜空,白无常浴血冲出,一手抓着缆绳,飞掠上桅杆顶,持枪俯冲下来。
德教圣公接连三道圣气护体。
圣气被破。
噗……血瀑冲天。
白无常一枪穿进圣公胸口,抬起脸,满脸是血,癫狂地大笑。
“这杆枪……”圣公艰难地抬起手,攥住枪杆,阻止他穿得更深,一张嘴便吐出血来,颤声,“这是鱼龙舞……黑渊氏第43任族长的陪葬品……你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白无常声音嘶哑,握紧枪杆用力穿下去,“但是,不重要。”
圣公抽搐着又吐出一大口血,手掌在枪杆上艰难地滑过,却突然笑起来:“你以为藏得住?”
白无常心下一沉,不及多想,遽然拔枪后撤。
圣公一掌按在自己胸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他满手鲜血,猛地从胸中掏出一卷血色古书,滂湃的妖气释放开来,一个金色大阵浮现出,覆盖整艘大船,漫延至船下的海面。
“去死吧!!!”
海岛丛林中,一只黑色大鸟穿林而过,羽翼打落树叶,留下一路残枝。
“你心很乱,”涂山攸昌喋喋不休地说,“你在担心白掌司,他虽然实力强横,但对上德教圣公,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何况对面还有大批妖兵……”
“他不需要全身而退。”黑无常突然说。
涂山攸昌:“嗯?”
黑无常:“他只要尽可能久地拖住德教的追踪,让我们赶到安全地带,就算成功。”
涂山攸昌一愣,转瞬即了然,耳朵不由得耷拉下来,半晌,哑声道:“抱歉,是我……”
“与你无关。”黑无常漠然道,“这是我和他的任务,你只是被执行对象,换任何人都无差……”
话未说完,他猛地心头一抽。
涂山攸昌:“怎么了?”
“没事。”黑无常没来由一阵心悸,脑中忽然有一杆枪的影子一闪而过,金缨银杆,挥舞时掀起金涛雪浪。
枪影转瞬即逝,再追寻时已无踪无影。
黑无常按下心底的疑惑,再一次催动鬼炁,将速度提到最快。
“不好!”涂山攸昌突然叫出声。
黑无常也察觉到异样,下一秒,只听一声巨响,海岛巨震,他惊怖回头,蓦地睁大眼睛——浪潮冲天而起,海底掀起狂啸。
涂山攸昌:“是德教的法阵!”
“白骨笑。”黑无常不及思索,立即调转方向往海岸飞去,然而脚步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涂山攸昌:“你怎么了?”
黑无常捂住头,可怖的疼痛在脑中爆发,海量信息如同箭雨在他意识中穿过,无数人事物不停浮现又消失。
涂山攸昌抬起爪子,按在他的头顶,口中吟唱起法诀,妖力缓缓注入他的脑中,为他抚平伤痛。
然而妖力刚一进入,就被他脑中短时间穿梭而过的杂乱信息震住了。
“怎么会?”
“白骨笑。”
“什么?”
“白骨笑。”黑无常痛苦地又叫了一声,如同精神已经错乱,又如同故意给自己洗脑,“白骨笑……白骨笑……白谷枭……阿枭……”
==========
“阿枭,这是他的名字,白谷枭,你可以叫他阿枭。”少女含笑的声音响起。
黑渊雪寄从书页中抬起眼,看向眼前两人,少女是白谷氏的掌上明珠白谷晏晏,与自己同在云阳氏办的家学云海无涯读书。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
云海无涯在山巅,日光强烈,少年逆光站着,样貌看不分清,只依稀能看出骨瘦嶙峋,鬼气森森。
“阿……枭?”黑渊雪寄复述一遍这个名字,枭是恶鸟,枭鸟食母,十分不祥,白谷氏为什么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对。”白谷晏晏拉着少年坐在桌案对面,开心道,“阿枭是我弟弟,以后跟我们一起读书,雪寄,你要罩着他呀。”
黑渊雪寄放下书,对少年颔首:“幸会。”
===========
白谷枭在云海无涯的求学生涯不算舒心,他天资聪颖,屡次夺魁,性格却十分内向,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更加之貌若好女,便经常被同窗欺凌。
“干什么?!”黑渊雪寄掷出手中的木剑,精准打飞差点落在白谷枭头上的飞石,皱着眉头走过去。
“雪寄,别紧张。”对面是一名赤岭氏子弟,见他走来,油滑笑道,“我们只是想跟白谷弟弟交流切磋一下。”
黑渊雪寄:“三个打一个,也叫切磋?况且我看他并没有跟你们切磋的意思。”
“嗨,弟弟这次月末小考又是第一,演武场上不是很勇吗?一个打三个,想必也不在话下,是不是呀,弟弟?你不说话,是瞧不上我们几个?”赤岭氏笑着,抬手捏向他小巧的下巴。
一把木剑稳稳挡住他的手指。
赤岭氏抬起头,见黑渊雪寄面沉如水,威压逼人,不由得发起憷来,强笑两声:“雪寄兄,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黑渊雪寄抚了一下木剑,“你们不如跟我切磋。”
赤岭氏僵住,视线顺着他的手落在木剑上,发现刚才他以木剑击巨石,剑身竟然毫发无伤,可见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下意识退后:“说什么呢,雪寄,上课时间快到了,咱们还是好好候课吧,别影响上课。”
黑渊雪寄收起木剑,淡淡道:“呵,你最好记得。”
赤岭氏灰溜溜走后,黑渊雪寄回头,看到刚才一直坐在树下看书的白谷枭已经站了起来,安静地看着自己,待和自己视线一对上,立即局促地移开视线。
他突然觉得好笑,甚至还有点可爱,忍不住想逗他:“你不敢看我?”
白谷枭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
白谷枭顿了顿,慢慢抬起眼,与他对视。
好漂亮的眼睛!
黑渊雪寄陡然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奇怪的情愫在胸腔漫延,他看着白谷枭:“你和晏晏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们不同母。”提起姐姐,白谷枭眼眸中泛起浅淡笑意,“姐姐的容貌是整个妖界最美的,谁都不能跟她比。”
黑渊雪寄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人笑起来,像是山谷间淅沥的晨雨遇到了清扬的微风,他要是能一直笑就好了。
===========
赤岭氏废了,说是不知道怎么想的,逆练心法导致的心境大乱,为避免走火入魔,师父只得断其武脉。
从他的居所探伤出来,同门们心情都很低落,云海无涯是云阳氏创办的官学,来此进修的都是世家子弟,将来学成之后要为云阳氏发光发热的,赤岭氏武脉断绝,这辈子算是完了。
“我们都来探望赤岭兄,只有那个杂种没来,他果然是无情无义,阴毒狠辣。”一个同门愤愤地说。
另一个同门接道:“不来就不来吧,他本就不祥,来了反而不是好事。”
黑渊雪寄转头看向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同门:“这些日子赤岭兄跟那个杂……”
“你们说的是谁?”黑渊雪寄打断他,“他有名字。”
“当然是白谷枭!”同门困惑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他生母是白谷夫人的婢女,趁主母生育爬上了主君的床,幸而天道好轮回,难产死了,听说他是自己剖开那贱婢的肚子爬出来的,被发现的时候,正趴在尸体旁边喝血呢,要不怎么一身鬼气,都说他不祥……”
黑渊雪寄脸色冷下来:“这种谣言不要再传,我只知道白谷枭一出生即可化人形,是天才之相,白谷氏的绝学飞霄流杀,目前年轻一辈只有他练成,他先天过人、后天勤奋,你们当以他为榜样,而非在背后编排。”
他是黑渊氏少主,地位崇高,修为又远在众人之上,冷下脸来训斥,众位同门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点头称是。
黑渊雪寄说完,拂袖而去。
背后的同门抬起身来,有些不忿地嘀咕:“可是赤岭兄前脚刚招惹他,后脚就出这样的事,任谁都觉得是那杂……咳,那谁不祥……”
已经走远的黑渊雪寄倏地停住脚步。
同门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什么都没说!”
============
“阿枭。”少女的声音响起。
二人回头,看到白谷晏晏提着一杆枪跑来,光洁的额头渗出细碎汗珠,她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兴奋道:“阿枭,我对飞霄流杀有点领悟了,快来看……咦,雪寄你也在,那你也帮我瞧瞧。”
演武场上阳光炽烈,黑渊雪寄抱臂倚在树下,看不远处姐弟两个切磋,三十多回合后,白谷枭持枪从树顶俯冲下来,枪尖再次点在姐姐的身前,姐弟俩一起大笑起来。
三人在凉亭复盘战局,黑渊雪寄以指尖沾水,在石桌上勾勒出刚才两人各自的优缺点,扫一眼晏晏纤细的手腕,忍不住道:“恕我直言,你其实根本不适合习武。”
“我知道啊,但我就喜欢,有什么办法。”晏晏仰头灌了一碗凉茶,顿了顿,扭头看向他:“难道你也像那些人一样,劝我认命?可我偏不!”
黑渊雪寄:“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谷枭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做的就是最好的,没有什么能束缚姐姐,命运也不能。”
晏晏大笑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还是弟弟暖心!”
白谷枭:“我只是说实话。”
送走白谷晏晏,黑渊雪寄看向白谷枭,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难道你不知道晏晏先天不足,习武完全只是浪费精力吗?”
黑渊氏和白谷氏两家联络有亲,他很早就听说过白谷晏晏出生时失了一魂,原本是活不了多久的,幸而遇到一位高人,为她补魂,但也导致她武脉不足,难以修炼。
飞霄流杀是白谷氏的绝学,白谷枭早已经学成,而白谷晏晏却久久难以突破。
“可是她喜欢。”白谷枭摩挲着枪头,微微笑起来,“她喜欢,就够了。”
黑渊雪寄看着他的笑眼,没来由冒出一句:“你该多笑笑……”
“!!!”白谷枭手指一滑,利刃划破指尖,一串血珠飞了出去。
“小心!”黑渊雪寄连忙为他包扎,暗自责怪自己,没头没脑说的什么冒犯的话,连声道:“抱……抱歉!”
“没……没事。”白谷枭耳朵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
夏夜,星光灿烂,羽翼划过夜空,黑渊雪寄和白谷枭展翼翱翔,一前一后落在崖顶。此处是云海无涯最高点,坐在崖边的山石上,群山都尽收眼底。
两人并肩看着头顶的满天繁星,一时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渊雪寄笑了一声,感慨:“三年,时间过得真快,明天我们就要回各自的族内了。”
他已经觉醒不器炉,回去即将继任黑渊氏的族长。
白谷晏晏也到了适婚年龄,族内将要为她议亲,召其回去,白谷枭自然会跟她一起。
“你性格太软了,回去之后,我很担心你会被人欺负。”黑渊雪寄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如果白谷氏继续轻慢你,就来黑渊氏,我族中有很多事物交给外姓人来做,不愁没有立足之地。”
白谷枭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没有人欺负我,姐姐会护着我的。”
黑渊雪寄失笑,觉得他孩子气:“你这样依赖晏晏,以后她出嫁,你可怎么办?”
“姐姐说她不会出嫁。”白谷枭笃定地说,“世间没有男子配得上她,他们只想让她困于内宅相夫教子,而她是自由的飞鸟。”
黑渊雪寄没有说什么,据他所知,已经有不少世家子弟对白谷晏晏表达好感。她是白谷氏嫡女,谁娶到她,谁就会获得一个既富又贵的岳丈靠山。
甚至自己族内也有打算促成两家的联姻。
他笑了笑,望向头顶璀璨的星空:“你也是自由的飞鸟。”
白谷枭噤了声。
黑渊雪寄疑惑低头,看到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在月夜下分外可爱。
“雪寄。”白谷枭喃喃地出声。
“嗯?”
白谷枭突然直起身体,往前倾去。
黑渊雪寄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绝艳容貌摄魂夺魄,一时间失了神,直到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才蓦地回过神来,往后撤了半尺。
白谷枭僵住。
“阿枭。”黑渊雪寄苦涩地出声,“对不起。”
“不……不是……”白谷枭难堪得恨不得从云顶跳下去,声音颤抖,“是我不该……抱歉……雪寄,你就当是被……”
“听我说!”黑渊雪寄抓住他的手,艰难地组织语言,慢慢道,“阿枭,你很好,你没有错,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明天我们就要回各自的族内,去承担各自的责任,所以……”
白谷枭垂着眼,不敢看他,嗫嚅:“我明白。”
“对不起。”
============
“阿枭?”黑渊雪寄从铸造炉后走出,便看到那个急匆匆飞掠而来的少年,惊喜,“你怎么来了?”
白谷枭落在他身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雪寄,你……”
黑渊雪寄下意识挣开手。
白谷枭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下,登时窘迫不堪:“抱歉,我……我不是故意……”
“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刚刚在铸造,手上全是炉炭,怕弄脏你。”黑渊雪寄连忙解释,拉着他的手去水井边清洗。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听说……”白谷枭用手指搅着水,来的时候火急火燎,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仿佛鼓起勇气:“我听说,你要娶我姐姐?”
黑渊雪寄沉默了一瞬,点头。
他已经是黑渊氏的族长,继任仪式上,云阳氏家主亲自赐下和白谷氏嫡女的婚姻,云阳五脉世代联姻,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
“挺好的。”白谷枭喃喃地说。
“阿枭……”
“是太好了。”白谷枭仰起脸,开心地笑起来,颠三倒四地恭喜他:“是你就太好了……太好了……以前我还一直担心姐姐会嫁得不好……是你就太好了……”
黑渊雪寄看着他的笑颜,淡淡地弯了弯唇角:“是么。”
“族中要她联姻,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给你,你宽仁亲厚,一定能够善待她,而有了白谷氏做岳丈,你在族内的地位也将更加稳固。”
看看,分析得多么透彻。
这小子平时跟自己说话细声细气,问三句答两句,何时口齿变得这么伶俐了?
黑渊雪寄没来由地生起一阵烦躁,漠然道:“你不问问我们是否两情相悦吗?”
“那不重要……”
“不重要?”
“对。”白谷枭一脸理所当然,“难道你不会善待她吗?”
“自然会。”
“姐姐也说了,她虽然不爱你,但相信嫁给你是最好的,你不会把她困在内宅的,对不对?你一定会给她足够空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对不对?”
听着他离谱的发言,黑渊雪寄连气都生不出,甚至面目扭曲地笑了起来,咬牙:“对,你说的对,说的非常对。”
白谷枭低着头,十分复杂地笑了笑,重新抬起头:“你准备打造一个什么信物送给姐姐?”
黑渊氏在大婚之前,会亲手为夫人锻造一个定情信物,用料是外出游猎获得的天材地宝,和自己的妖丹,以此来宣告对夫人的珍重。
族中还曾为此事特别开过会,最终打算做一只八音盒,打开之后会出现白谷晏晏的微雕小像,随乐曲起舞,以此来称赞白谷氏嫡女的天仙之姿。
白谷枭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好,这不是姐姐喜欢的。”
黑渊雪寄没有说话,他当然不知道白谷晏晏喜欢什么,但两人是家族联姻,白谷晏晏也不会对他的信物有任何期待。
“你跟我走。”白谷枭突然一把抓住他。
黑渊雪寄:“去哪里?”
================
火移星群岛
位于云阳氏领地的边陲,人烟罕至,灵气充沛,盛产奇珍异兽。
“放肆!!!”银龙挟巨浪袭来,与黑渊雪寄缠斗在一起。
空中一声尖戾鸟鸣,白谷枭瞅准时机,俯冲而下。
银龙痛极翻滚,搅动骇浪滔天,一条龙尾破浪而出,狠狠抽向白谷枭。
白谷枭双手握紧枪杆,妖力灌注,花枪直刺逆鳞,屠龙关键时刻,他打算硬抗一击,把握住眼下的机会。
血瀑冲天而起,半截枪杆穿入逆鳞之中。
背后的龙尾却未如期到来,一滴血落在他的额头,滑到嘴边,他顿了顿,慢慢回头,见黑渊雪寄展开双翼,为他抗下龙尾一击。
“雪寄。”白谷枭喃喃地唤了一声。
“我没事。”黑渊雪寄哑声说。
“雪寄。”白谷枭又唤了一声,突然聚起妖力,枪尖一穿一挑,狠戾拔出,一条银光夺目的长筋被抽了出来。
银龙发出绝命的怒吼,翻滚着跌进海中,片刻之后,尸体漂浮在了海面上。
白谷枭猛地回身,接住黑渊雪寄倒下的身体。
——他们杀死在火移星群岛作恶的两只祸妖“八荒银龙”和“星海金鲤”,取得银龙之筋和金鲤之鳞,以不器炉锻造,得神品武器,名唤“鱼龙舞”,赠予白谷晏晏。
但黑渊雪寄左侧翼骨折断,羽翼再也无法展开。
============
“雪寄……”
无边无际的迷雾,传来白谷枭的声音,黑渊雪寄摸索着往声源处走去:“阿枭?”
“雪寄,好疼呀……”
声音却在另一个方向响起,带着哭腔,黑渊雪寄蓦地转身:“阿枭,你受伤了?”
“雪寄,救救我……”
迷雾中的哭声逐渐远去,变得微弱,渐渐听不分清,仿佛只是如泣如诉的风声,黑渊雪寄却莫名地心慌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大声道:“阿枭,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你在哪里?”
“雪寄。”声音在耳边响起。
黑渊雪寄蓦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床边的人:“阿枭!”
“啊!”对方失声叫了出来。
黑渊雪寄这才看清,守在自己床前的是个族中的老医者,连忙松开他的手腕:“抱歉,我失礼了,刚刚做了噩梦。”
“没事。”老医者不在意这点小事,脸上带着欣喜之色,告知他:“雪寄,你的手术很成功,冥医果真高深莫测,快试试你的羽翼。”
黑渊雪寄刚从昏迷中醒来,有些记忆不甚清晰,听了他的话,凝神感知双翼,惊愕地发现在火移星群岛折断的翼骨居然已经恢复如初,不禁惊喜地问:“冥医……是哪里来的冥医?如何找到的?他用了怎样的技艺……我想起来了,是阿枭请来的——妖冥两界敌对已久,难为他竟能请到冥医——冥医人呢?我要亲自感谢他……”
老医者按住他,满脸是笑:“你手术后昏迷一个多月,冥医早已经云游他处,但你放心,族中已经以最高规格表达过谢意。”
“那就好。”黑渊雪寄点头,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满头脑,他恨不得立刻展翅翱翔,飞去白谷氏族地,向白谷枭告知这一喜事。
对,白谷枭……刚才的梦是怎么……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一个族老急匆匆地走进来:“老医者,族长……族长,你醒了,谢天谢地。”
黑渊雪寄看他眉头紧皱,问:“出什么事了?”
族老快步走过来,将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封信交给他,压低声音:“白谷氏刚刚传来消息,说……夫人殁了。”
白谷晏晏死在自己的闺房,致命伤来自白谷氏绝学“飞霄流杀”,房中什么都没有被破坏,唯独少了黑渊雪寄赠送的定情信物鱼龙舞。
闺房很小,在这么近的距离发动飞霄流杀还不破坏其他物品,必然是熟人偷袭。
能让白谷晏晏不设防,还会飞霄流杀的,只有白谷枭。
之后,鱼龙舞被发现藏在白谷枭的房间。
铁证如山。
==============
深夜,地牢,寒气刺骨,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一只飞鸟的影子穿梭而过,狭道两边的守卫无声晕倒。飞鸟落地,化作人形,看向被挂在墙壁上的少年。
白谷枭察觉到声息,怔了几秒,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来者,铁链在死寂的深夜中,阵阵作响,刺痛鼓膜。
黑渊雪寄发现他遍体鳞伤,皱眉:“他们动私刑了,怪不得不肯让我见你,阿枭,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白谷枭扭过脸,不让他看自己,颤声:“我没事,你的羽翼……”
“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黑渊雪寄打断他,“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黑渊雪寄料想他也不会知道太多,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浑身的血痕上,眸色深沉,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去解他的衣服。
白谷枭往后躲避:“你……你不骂我吗?”
“我为什么要骂你?”
“他们都说……是我杀……杀了姐姐……”
黑渊雪寄看向他的眼睛,叹气:“我知道不是你,内中定有阴谋,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为你洗清冤屈。”
白谷枭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黑渊雪寄:“我本来只打算来看你一眼,但你族人动了这么重的私刑,我怕真相还没查明,你就先死了。”
白谷枭细声道:“你来了,我死也瞑目了。”
“胡说什么,我要你活着。”黑渊雪寄抽刀斩断铁链,张臂接住掉落下来的身体,越发觉得他瘦骨嶙峋,轻得惊悚。
白谷枭:“你要干什么?”
黑渊雪寄抱起他:“带你出去治伤。”
两人踏出监室,却见地牢狭道尽头有火光亮起,白谷氏族内掌管刑罚的长老带人匆匆而来,双方狭道相逢。
“黑渊族长,您怎会在此?”长老愕然,话未说完,目光落在他怀中之人,登时惊怒:“这是……劫狱?”
黑渊雪寄颔首致礼:“阿枭伤势太重,不能再待在地牢中,我带他去治伤。”
“不必了。”长老抬起手,掌心托着一份卷轴,封口处火锡是云阳氏的家纹,他朗声道:“白谷枭残杀至亲,罪大恶极,我族已经上报云阳氏家主,今夜,清理门户。”
黑渊雪寄盯着他掌心的卷轴,沉下脸来:“事情尚未查明……”
“事情已经非常明确!”
话不投机,冲突顿起,黑渊雪寄护住白谷枭,艰难突围出去。
===================
后半夜下起雨来,背后追兵紧追不舍,箭矢铺天盖地落下,黑渊雪寄抱着白谷枭,几度翻山越岭、穿林渡海,终究难以逃脱,被逼到了荒岛的一个山洞里。
洞口被团团围住,只是碍于他黑渊族长的身份,而没有强行攻入。
“白谷氏果然善战。”黑渊雪寄苦中作乐地强笑一声,云阳五脉各有所长,黑渊氏负责军械锻造,白谷氏负责杀伐,如今被追杀了一夜,他深有体会。
白谷枭扯了扯唇角,看向周围:“这是火移星群岛。”
“嗯。”黑渊雪寄点头,他也没想到,这一路误打误撞,竟是逃到了这里,三个月前,他们还在这里猎杀祸妖,得到了银龙之筋和金鲤之鳞。
“鱼龙舞当真是神品。”白谷枭闭着眼睛,低低地感慨一声。
黑渊雪寄苦笑,白谷氏将晏晏的死按在了白谷枭的头上,理由就是他垂涎鱼龙舞,想要杀人夺物。
“雪寄。”白谷枭轻声说,“我看过姐姐的尸体,没有打斗的痕迹,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的妖气。”
黑渊雪寄:“你怀疑凶手可能不是妖物?”
白谷枭点头:“我在她房间里察觉到一丝极淡的鬼气,是活死灵的气息……”
“活死灵?”黑渊雪寄吃了一惊,妖界和冥界势同水火,和极北寒境的活死灵更是毫无往来,为什么会有活死灵跑来妖界行凶,并且……
“你怎么知道那是活死灵的气息?”
白谷枭咳了一声,浑身伤口淋湿雨水,让他十分虚弱,闭了闭眼,强撑着哑声说:“你听我讲完,我确定姐姐跟活死灵没有恩怨,对方没有杀她的理由,姐姐房内财物很多,对方却分文未取,只拿走了鱼龙舞,但是又放在了我的房间中,他针对的,可能是我。”
黑渊雪寄:“难道你跟活死灵……”
“我跟活死灵也没有恩怨,”白谷枭打断他,加快语速,“凶手能够无声无息杀死姐姐,这样的实力,杀我也不会太难,却要大费周章来陷害我,舍易求难,雪寄,这里面太过蹊跷,你一定要查明真相,给姐姐报仇……”
“你在跟我交代遗言?!!”黑渊雪寄总算明白他为何急着说这些,不禁怒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目光落在他累累伤痕上,忽地怔住,无力地松手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用上心头——白谷氏铁了心要白谷枭抵命,枭是恶鸟,他从出生就不得喜爱,被随意嘲弄和侮辱,如今又要被冤死……
白谷枭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雪寄,我的生命里充满了黑暗和痛苦,但有在云海无涯求学的三年,这一生便不算枉活,我很满足了,此生无憾。”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渊雪寄声音阴沉地说。
白谷枭低笑了一下,并没有相信,洞外强兵环伺,包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已经逃不掉了。
“黑渊族长。”白谷长老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你不要再糊涂,交出阿枭那个孽种,我们黑白两族依然能够友好共处。”
“他说得没错。”白谷枭苦笑,“雪寄,你是黑渊氏族长,不要因为我,坏了两族的……”
“闭嘴!”黑渊雪寄突然抬手,掷出一把匕首,穿过白谷枭的衣服将他钉在了地上。
白谷枭一怔,蓦地明白过来,竭力挣扎,厉声:“你要干什么?!”
“听着,”黑渊雪寄俯身,捧起他的脸,盯着那双秀美而绝望的眼睛,郑重道,“这个世界很大,你的命也很长,往事黑暗痛苦,但已不可追,来日充满光明,犹可期待,你聪慧,有一身武艺,走出白谷氏族地,一定可以展翅翱翔,对自由的飞鸟来说,天空是广阔无限的。”
“不行!雪寄!不行!”
黑渊雪寄站起来,孤身走出山洞,看向外面黑压压的白谷氏族兵,为首者是族内少主,白谷晏晏的同母兄长,见他出来,连声道:“雪寄兄,你终于想清楚了。”
“我一直很清楚。”黑渊雪寄道,“阿枭不是杀死晏晏的凶手。”
少主见他仍不肯接受“事实”,不免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此事已经是定论,你一个外人,根本不知道当时情形,鱼龙舞在阿枭房内,证据确凿,也只有他能施展飞霄流杀,你还要怎么嘴硬?”
黑渊雪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主被他的眼神震慑,顿了顿,强硬道:“清理门户是云阳氏家主下的判决,难道你要质疑家主的决断?”
“我无意质疑家主。”黑渊雪寄慢慢说道,语气低缓而固执,“但我也绝不接受这样的判决。”
“那你要怎样?!”少主气急败坏,嘶吼,“难道我就能接受吗?晏晏是我亲妹妹,就那样惨死,我能接受吗?我要他偿命!我就要他白谷枭偿命!!!”
黑渊雪寄抬手,缓缓拔出佩刀。
少主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我要阿枭活着。”黑渊雪寄郑重地宣告,刀锋在夜雨中泛着寒芒,他盯着少主:“这条命,我来偿。”
“什么?”
“用我的命,来换阿枭的命。”
少主一时怔住,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几秒钟后反应过来,神色登时大变,惊叫:“黑渊雪寄,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刀锋刺穿心脏,血瀑冲天,闪电划破夜空,滚滚惊雷震痛鼓膜,暴雨倾盆而至……
“雪寄……”
意识消散的最后,耳边是白谷枭痛彻心扉的绝望呢喃。
================
“雪寄……”
黑无常蓦地回过神来,从一瞬间涌入脑海的繁杂记忆中抽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一张担忧的狐狸脸。
“无常大人?”涂山攸昌收回按在他额上的爪子,疲惫地唤了一声,刚才施术为他稳住心神几乎耗费他仅剩的妖力。
“多谢你。”黑无常迅速调整心态,抓起小狐狸,展开羽翼,继续往海岸线那边飞去。
涂山攸昌:“你似乎中了什么术法。”
“不是中了术法,”黑无常平静地说,“是原本的术法解开了。”
“欸?”
黑无常没有再继续解释,他一直知道自己曾失去很多记忆,却没想到竟是被最亲近的人用术法封印,而在刚刚爆炸声起的那一瞬间,他的封印解除,那意味着,为自己设下封印的人恐怕……
突然释放出的记忆碎片浩如星海,他心乱如麻,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穿梭,他有很多话想要问一问那个人,但是现在委实不是沉溺过去的时机。
他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清醒,赶到海边。
“这是……”涂山攸昌惊叫出声。
天色将明,晨雾迷蒙,潮水千年不变地兀自涌动,卷起白浪,送来凄冷的海风,夹杂着浓郁血腥气。
豪华游轮已然解体,碎木随波浮动,海面一片腥红,尸肉陈横。
空旷的海岸线上,两个人影正涉水而来。
黑无常猛地停住脚,立在原地,怔了怔,才飞奔过去:“阿枭!”
阴天子抱着白无常了无生息的身体,抬眼,看向眼前的人,舌根苦涩:“抱歉,我们来迟一步……”
德教圣公引动法阵,想逼退白无常,没想到白无常宁肯同归于尽,也没有退半步。
阴天子甩开魔主的阻拦,赶来火移星群岛的时候,只见到法阵爆开,海岛巨震,却没能救下白无常。
引魂曲响起,一个无常鬼差出现,手持勾魂索,刚要牵引亡魂,突然注意到身边的一圈人,吓了一跳:“呃……这……鬼差876576号,拜见……呃……陛下、判官和黑无常大人……这是怎么回……白掌司大人???”
小鬼瞪着从尸体中被牵引出的亡魂,差点魂飞魄散。
“你回去吧。”黑无常哑声道,“此事交给我来处理。”
小鬼也很想回去,但职业操守让他有点怀疑黑无常此举的意思,抱紧勾魂索,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亲自引渡白掌司大人?”
亡魂引渡回冥界,将受刑狱司审判,在十牢八狱里赎清业罪,谁都不能有例外,黑无常平时是很铁面无私,但面对白无常,他真的能够尽忠职守,将白无常的亡魂送去受刑?
“白掌司为冥府工作多年,积累的功德深厚,足够抵消他的业罪。”崔绝轻轻出声。
判官发话,小鬼立即点头,原地消失。
黑无常怔怔地看着白无常,新死的亡魂神智混沌,一直以来活泼跋扈的人这样老老实实地站在面前,让他心底不禁酸涩,有很多话想说,都积在喉头难以启齿。
阴天子抬手,二指点在白无常亡魂的眉心,点醒他的神智。
白无常甩了下头,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阴天子和崔绝,喜出望外:“你们赶到了,那德教老儿……”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阴天子手中的尸体,怔了怔:“我……死了?哦,对,我死了……”他低声呢喃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慌乱地转过眼去,看向黑无常。
那一眼满是惶然,黑无常跟他对视,胸腔中似有大群飞鸟呼啸而过,尖锐的羽翼和利爪剐得他五脏六腑丝丝麻麻地疼。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枭……”
一刹那,他在白无常的眼中看到点点星芒化作深不见底的绝望。
“你想起来了。”白无常喃喃地说。
黑无常:“嗯。”
白无常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笑了起来,他头发凌乱,脸上还溅着血痕,但这么展颜一笑,犹如春花乍放,衬着一身死前的狼藉血衣,艳丽而狰狞,让人见之肝胆俱惊。
“抱歉。”他笑着说,“擅自封印了你的记忆。”
黑无常皱起眉头。
“对不起咯。”白无常毫无愧疚之色,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黑无常感觉十分难受——不该是这样,记忆中的白谷枭,眼前的白骨笑,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黑无常,”崔绝突然出声,“你的记忆恢复了?”
“是。”
“完全都恢复了吗?”崔绝从阴天子身后走出,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似乎想去检查他的武脉,“不器炉呢?也唤醒了吗?”
黑无常不明所以,刚要问他,就见身边白影一闪,白无常猝然发难,狠狠一掌击向崔绝。
“放肆!”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扯到身后,甩袖,死气化作箭矢,疾射向白无常。
黑无常想都没想,下意识箭步冲上去,抽出佩刀,横刀格挡,挡在白无常身前,硬是接下阴天子的一击。
幽冥帝王的死气会灼伤魂体,饶是黑无常,硬接这一招也难免受伤,踉跄两步,跌跪下来。
但此时他来不及关注自己的伤势,恼火地回头,看向白无常,急道:“阿枭,你怎么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白无常脸色极为难看,咬牙道,“我现在可……太知道了。”
阴天子厉声:“白骨笑,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我不是失心疯,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白无常盯着崔绝,眼神怨毒:“判官大人,好计策啊,好无情的计策啊哈哈。”
黑无常:“你在说什么?什么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白无常指向崔绝,“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迟到。”
阴天子冷着脸解释:“我们迟到是因为在路上被魔主阻拦。”
“哈。”白无常大笑一声,吊起眼角看向他们,满脸嘲讽:“魔主?且不说魔主为何会阻拦你们,我想,就算没有魔主,也会有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让你们无法及时赶来。”
黑无常虽然不知道崔绝和阴天子为什么没能及时来接应他们,但料想战况瞬息万变,即使是崔绝也不可能算无遗策,半路被拦阻导致贻误战机这种事情,他自己肯定也是不想看到的。
“阿枭,你冷静,”黑无常劝道,“这怎么会是判官的计策,这对他完全没有好处。”
白无常浑身倏地一僵,仿佛陡然被刺痛,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疯狂而又凄楚,眼下的红痣在黎明前最迷蒙的微光下若隐若现,触目惊心。
对视一瞬,黑无常觉得心头有个剔透的琉璃球,刹那间被击得破碎。
“好处?”白无常苦涩地低语,“你就是他要的好处。”
“什么?”
“他要的,是你的不器炉,但你记忆被我封印,根本无法施展,而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解开封印的。”白无常神情木然,哑着嗓子慢慢说下去,“所以他派我们来救妖王,他算准了德教圣公不会让妖王走脱,一定会全力追击,而我们被逼入绝境,那种情形下,我必舍命一搏,我死了,封印会松动,你就会……变回黑渊雪寄。”
黑无常皱眉:“他为什么要不器炉,他的佩剑好好的……”
话未说完,他突然想到一件梗在崔绝心头的秘事——割昏晓剑是阴天子印信,却曾被云阳氏重铸,掺杂进妖气,扰乱了冥府正统。崔绝一直想修复,但割昏晓剑是初代阴天子传承下来的神兵,普通铸造师根本接不下这样的任务。
“这就是他的目的。”白无常凄怆而又嘲讽地笑了一下,转向崔绝,“我猜得对吗?”
崔绝从阴天子的身后走出,点头道:“不错。”
“子珏!”阴天子低低唤了一声。
崔绝对他笑了笑:“我跟你提过很多次,我们白掌司很聪明,看,他分析得一字不差,这一切确实都在我的计划之中,也的确按照我的计划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胡说八道!”阴天子怒起,“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所谓的计划根本不可行,万一当时留下断后的不是白无常而是黑无常,或者白无常顺利杀死德教圣公……”
“那不可能。”崔绝语带笑意,侃侃而谈,“白谷枭绝不会再让黑渊雪寄挡在他的面前,而以他的修为,也绝不可能顺利杀死德教圣公,即使侥幸活着,受伤也不会轻,他重伤濒死,封印仍然会松动。”
“别说了。”黑无常打断他,“别说了,别再说了……”
崔绝没有理会他低落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的计划从来不会只谋一项,这一局,我要你们救走妖王,杀死德教圣公,还要你重获不器炉,为陛下重铸割昏晓剑。”
黑无常感觉心里有一列脱轨的列车,完全超出了正常范围,强压下心底强烈的不适感,竭力保持理智,沉声道:“这不合理——被你这样算计,我难道还会为你们效力?”
“你会的。”崔绝神色淡然,平静地说:“我有白谷晏晏的下落。”
黑无常:“你!”
“哈哈。”白无常垂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不断抖动,抬手,远远指了指崔绝,眼里有种乏力的虚无感:“崔绝,你牺牲别人的时候,心里有过哪怕一点点愧疚吗?”
崔绝:“没有。”
白无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这天底下,只有你能爱吗?”
崔绝没有回答。
“只能你有爱吗???”白无常精神崩溃,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凌晨,天色渐明,远处的山林中,一个中年男人悠然倚在一块嶙峋山石上,手里把玩着一扇小小的白色微缩羽翼,饶有兴趣地观看海岸边的闹剧。
“为了一把剑,连多年心腹都可以牺牲,他应该是失心疯了。”身后一个青年嘲讽地说,山林间微弱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俊美而又阴森,正是活死灵的少主林幽篁。
中年男人淡淡道:“那不是普通的剑,割昏晓剑是初代冥帝传承下来的天子信物,没有割昏晓剑,阎罗王就不是正统阴天子,而多年前将割昏晓剑遗失在妖界,导致圣遗物被妖气污染,简直就是冥府罪人了。”
林幽篁冷哼一声。
中年男人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海边,平淡的语气中掺着半分戏谑:“我倒是很好奇,如果阎罗王做不成阴天子,冥府剩下的九个王里,会是谁上位?”
林幽篁神色变了变,动了下嘴唇,却没有出声回答,中年男人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停顿了几秒之后,就自己说道:“现在崔绝闹了这么一出,倒是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哼,算他走运。”
“不不不,”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这不是走运,而是饮鸩止渴。”
林幽篁听了他的话,面露疑色,目光移向下方的海岸线,只见海水已经涨潮,将更多妖尸和游轮碎木送上沙滩,站在海边对峙的几个人却发生变化——白无常的亡魂提枪指着崔绝,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黑无常追了两步,停下来,落寞地站在满目疮痍的海滩上。
“失去黑白无常,崔绝手头可堪一用的还有斩邪司,只是就不得不让斩邪司从暗处走上台面,可谓元气大伤。”林幽篁嘲道,“可笑他算无遗策,总归还是为情失智了,呵。”
“情之一物是丧心鸩毒啊,”中年男人唇角衔笑,语重心长道,“吾儿,引以为鉴,为父应该不需要担心你误入歧途吧?”
林幽篁抿着嘴,木然盯着前方一个虚无的点,没有出声。
中年男人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鬼影从旁边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对二人弯腰行礼,恭敬地说:“逆魂主,刚刚楚江王从白邺市回冥界了。”
“哦?”中年男人唇角勾出促狭的笑意,“看来他查到想要的信息了,哈,崔绝啊崔绝,这一次天意又没有垂怜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