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怀城降温,寒潮裹挟着冷雨让这座城市更加潮湿。
冬日的雨,压得极低的乌云,福利院门口孤零零的一棵老树,触目所及全让这个日子显得不适合迎接新的家人。
裴总没下车,夫人在司机陪伴下走进了福利院。一身黑色大衣肃穆冷暗,司机为她撑着一把黑伞,女人的脸便融入了比阴天更沉的阴影之中。
院长在门廊上等着他们,笑得颇有些殷勤:“夫人您好,那孩子在我办公室。”
女人回以并不真诚的笑意,跟着院长来到了办公室门前。门关着,女人停在窗户前,朝里面看去。
那是个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小孩,说是十岁,可身材瘦小得多。头发有些长,盖住了眉眼,但露出来的下半张脸精致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注意到女人的视线,小孩忽地抬头,发丝一动,露出了额头上贴着的一块纱布。他的眼睛比外面的冬雨还冷,漆黑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让人感觉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院长在一旁低声说:“夫人,其实院里还有更活泼的孩子……”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他就很好。”
院长无话可说,女人打开门走了进去,停在小孩面前。成人的身躯对于小孩来说像一座山,遮住了大部分灯光。
“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女人问道。
小孩仰头,很冷静地回答:“他们听说我要被接走,打我。”
女人抬手,指尖碰了碰那块纱布,罢了轻声问:“你没还手吗?”
小孩抿唇:“还了。”
女人的手于是落在了小孩头顶,摸了摸柔软的发丝。
“跟我回家吧,”语气柔和了些许,“现在你是裴令了。”
裴令在那个雨天得到了自己的新名字。
他跟着那对夫妇来到了一座庄园,这里比福利院大很多。灰色的建筑修在半山腰的树林里,汽车开进大门,又沿着一条路开了一会儿,才终于停在那栋建筑面前。
裴令下了车,仰头看了看,只觉得眼前和远处的那一片楼像是巨大的怪兽,比福利院那些同伴口中的怪物都要吓人。
夫妇领着他进入温暖的室内,裴令的身体头一次在冬日感受到透骨的暖意。
在那片暖意中,他看见了等在楼梯口的少年。
比他高,比电视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更加像个小少爷,是裴令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种人。
但相同的是,他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冷漠。
女人的手从后面再一次落在自己头顶,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令,这是你哥哥,裴予质。”
裴令从记事起就会看脸色,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在这栋建筑里是什么地位。
女人既然这么介绍了,他也就跟着叫了一声“哥哥”。
小少爷盯着他,那副冷淡的神情之下,是裴令难以猜测的情绪。他不知道对方会说什么,可能会赶他出去。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在空旷而死寂的宅子里,气氛与欢迎仪式并不沾边,更像是一场大人乐在其中的黑色幽默。
“你好,”裴予质开口道,“你的额头,正在流血。”
*
这是裴令偷偷打的第五个哈欠了。
长途航班加上还没来得及倒过来的时差,他感觉自己正在飘。
这座宅子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他独自站在主楼的二楼阳台,望着远处花园里衣香鬓影。
人人都上流,人都面带微笑低声交谈。
主人公被一棵树挡住了,裴令从绿叶的缝隙中勉强看去,裴予质正在静静听着别人说话,有礼貌却相当克制。
看不清脸,但眉目应该是如以前那样冷淡的。
好好的订婚宴表现得像商业会议……不愧是裴予质。
另一个主人公则不见了踪影,奇怪,刚才还在这里的。
忽然间,身后隐约传来争执声。
裴令没动,但注意力已经转移过去,默默旁听。裴家老宅可从来不会出现争吵声,还挺新奇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斥责道:“怎么搞的!这身衣服可是一早订好的,回汀城去取别的衣服得耽搁两个小时!”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脏沈少爷衣服的,我知道怎么把酒渍洗干净,烘干熨烫要不了太长时间的,要不您……”这是另一道更微弱的声音。
裴令一下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大概是有人把沈然的衣服弄脏了,可订婚蛋糕还没切,沈然作为订婚宴的另一个主角还得见人。
沈家没有带备用的衣服吗?
后面的指责只持续了片刻,便被赶过来的人制止了。
一个年轻声音响起,声线轻轻软软的:“周叔,别生气了,还是赶紧去买一套新的吧。也别让大哥知道,我不想他操心。”
被叫做周叔的人语气立刻缓和下来,问道:“不如告诉裴先生,请他叫人送过来?”
“麻烦裴家不太好吧……”年轻声音很是犹豫,“还是我们自己解决吧。”
再在这里偷听可就太不礼貌了,裴令倒不是介意自己被人说无礼,他只是不想在订婚宴上让人逮住裴家的话柄,节外生枝。
他离开阳台,走出这个房间后,却正好在走廊上遇见外面的那三人。
裴令笑了笑:“抱歉,刚才一直在阳台吹风。”
他终于看见了沈家小少爷的真容。
被钱养出来的矜贵,五官生得可爱又漂亮,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惜和保护欲。白色西装衣摆上的酒渍很明显,但沈然看起来一点也不狼狈,只是在发现他之后有些慌乱。
原来长这样,裴令心中毫无波澜地想。
从在国外得知订婚的消息,到现在站在裴家老宅里,他的情绪已经不剩什么起伏。
或者说如果不是这场订婚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这里。
沈然在愣神片刻匆忙换上友善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竟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让你看笑话了。”沈然顿了顿,忐忑地问,“请问你是?”
裴令简短地自我介绍:“裴家的养子,裴令。”
“啊……”沈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慌乱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原来是裴予质的弟弟,不好意思……我是沈然。”
他搞不懂沈然再而三地道歉是为什么,也不想弄明白。
“订婚愉快,那我先下去了。”
沈家的那位管家却忽然开口道:“冒昧了,请问可以借用一套裴小少爷的衣服吗?”
裴令很难得被人叫一声“少爷”,在裴家,“少爷”专指裴予质,他只是“小令”。
他看了看沈然的身形,比自己要小上一圈,恐怕不太合适,整个裴家都没有沈然能穿的尺寸。
还没等他开口拒绝,好心的沈然就已经替他说了:“周叔,别乱说话,还是让司机帮我去买一套吧。”
“小少爷,”周管家一副难办的样子,“司机他……这会儿联系不上。”
裴令在一旁听到了别人的家事,面上不露神色心里却有些烦躁。沈家司机擅离职守,与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想找个角落好好放空。
在他正准备直接离开的时候,沈然忽地看向他:“裴令……”
裴令眉心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果然就听见沈小少爷开口:“我知道有点冒昧了,但是能不能请你带周叔去买一套衣服,这附近我们都不太熟悉……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的。”
其实裴令很想回答一句,不乐意,不方便。
但他忍住了。
再怎么说也是裴家未来的另一个主人,裴令就算不情愿也无法拒绝。
他看了一眼时间:“行,我先去借一辆车。”
在裴家,他是没有任何动产与不动产的,更何况他已经在国外待了八年,这次回来连一些从前佣人都已经不认识他。
裴令不想去找养父母,从昨天回国开始他就有意在躲避。找管家的话,管家忙得没影子,这会儿是否在裴家老宅都说不好。
还能找谁?只剩下一个人选了。
沈小少爷躲在楼上,裴令下了楼直奔花园。
裴予质被几个人围住,身形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因为个子高,旁人能远远瞧见一双冷淡的眉眼。
而裴令没走过去,甚至没踏进花园。
盯着瞧了一瞬,他还是躲到一旁树后,拨了个电话出去。
出乎意料地,裴予质接得很快。
“小令?”声音与以前相比成熟了一些,然而没那么冷,透着点意外。
手机里背景的轻微环境声,与周围的噪音微妙重叠在一起,显得这声音仿佛很近。裴令垂眼盯着地上的草,完成任务一般的语气,叫了一声“哥”。
“嗯,”裴予质的语气又恢复到冷淡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对裴予质的敏锐见怪不怪。
帮沈然买衣服的话到了嘴边,却被裴令收了回去。在裴予质面前说自己要帮沈家的忙,未免显得殷切了,他不太想卷入这两家人之间。
所以裴令只是说:“八年没回怀城,想去转转,哥能给我安排一辆车吗?”
裴予质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下来了:“可以,五分钟后。”
如此程序化,仿佛上司下属在谈论工作。
沉默让头顶的冬日暖阳变成炎炎烈日,烧灼得裴令手心冒汗。
他踩了踩脚边的草,率先说:“那我挂了。”
然而裴予质叫住了他,手机里传来的环境音忽然变得小了一些,像是裴予质走到了安静的角落里。
裴令出于好奇,从树后探出个脑袋去瞧,果然看见了树影与人影深处,角落里的一个熟悉身影,不过依然看不清脸。
倒挺新鲜,难道裴予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跟他说?
裴令正疑惑着,耳边突然传来他哥的声音:“这次回来待多久?”
他被吓了一跳,回过神之后才答道:“我跟导师就请了三天假,明天得回学校。”
聊得太多了……裴令心里拉起警报,他与裴予质之间很少有对话这么多的时候,这让他感到些许不安。
裴予质那边起了个头,第一个字还没完整说出来,就被他打断。
“哥,那麻烦你安排一下车,我先挂了。”
那头停顿了片刻,只说了个“好”字。
裴令赶紧挂了电话,不知不觉间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冷汗,他用手背擦了擦,心里唾弃自己没出息。不就是八年没见吗?也不至于在裴予质跟前发怵吧?以前也没这样过。
他心不在焉地逃离了现场,不到五分钟,司机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已经在前宅路口等着了。
他回到楼上,小少爷着急得脸都红了一些,却还是被教养提醒着,没有对他表露出任何催促与焦急。
“我就不去了,司机王叔对这里比我熟悉。”裴令做完人情,打算走人。
然而沈家小少爷叫住了他,有些期期艾艾道:“裴先生可以帮我参考参考吗,你这身礼服我很喜欢,你的品味应该很好……”
裴令有点不爽,他怕麻烦。
但送佛送到西,事情已经办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差多走一趟。
他点了头,和管家一起坐上了车。
然而他送佛没能送到西,反倒把自己送上了西天。
撞击从侧面袭来的时候,裴令就猜到了自己肯定性命不保。心中恐慌与平静并存,他只觉得漫长的二十四年突然缩短成了一个瞬间。
很可惜,可惜过往的二十四年之中,他很少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最可惜的是,自己的死亡原因竟然这么轻率,方式也这么没有新意。
身体上的巨痛发生的一瞬间,视野骤然变暗。
作者有话说:
新年第一天开文啦!暂定一周五更,周二和周四休息,感谢阅读!
大家2024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