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明。
逍遥山脚下, 聚集了很多人,和沈弥来时一样,一眼看去, 黑压压的一片。
“他下来了……”
有人在人群中低声说了一句,所有人顷刻间止住了声音, 目光同时看向山上。
逍遥山凌乱破碎的台阶, 一个身影径直走下。
像是战场厮杀的将军卸甲归来, 又像是红衣侠客自天涯中漫步而来,初升的日晕在少年周身描下了一圈金边,是技艺再精湛的画师也绘不出的场景。
少年已经卸了机甲,上山时穿的白色刺绣卫衣已经满是破洞和裂口,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和肩膀。
他的身躯劲瘦,但并不是意料中的单薄, 相反,线条出色的手臂和优越的锁骨, 以及破损卫衣下的些许肌肉,凌乱的发丝, 都带着几分凄美的肃杀之感, 即便一身血渍与泥泞, 也掩盖不了逼人的锐气。
沈弥缓步下了台阶,没有理会周围的人, 径直向前走。
逍遥山脚下有很多媒体记者, 以及后面才赶来的人, 记者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采访, 人们也有很多欢呼与其他的东西要表达。
但不知为何, 在沈弥出现的这一刻,却没有人出声。
他们只是静静看着沈弥向前走, 然后让开一条道来,目送少年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微薄的光线深处。
直到此刻,他们才有一种恍然从梦中苏醒的感觉。
人们相互对视,虽然每个人的想法各不相同,但这一刻,至少有一个念头是共通的。
这个江湖,真的是要变天了。
……
“还没死吧?”
还躺在地上的聂溪感觉到有人戳了戳他的身体,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黑。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身材高挑而丰满,皮肤是深咖啡色,就像是刚从海滩度假回来一般。她并未穿机甲,只是穿了件亮色的背心与短裤,看着聂溪睁眼,她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一排大白牙格外显眼:“果然没死。”
聂溪淡声道:“我还以为天又黑了。”
“靠。”
女人不满道:“好心来看你,有必要这么损吗。”
标志性的深咖色皮肤,整个联盟都少有人能比肩的丰满傲人身材,以及张口就暴露无遗的大咧咧性格,但凡有人在这里,绝对能第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位女人。
联盟七万象,也是现今唯二的女万象之一,【磐石万象】,钟春雁。
聂溪坐起身:“你来干什么。”
“看你死没死,没死的话补你两锤。”
钟春雁没好气地说。见聂溪没说话,好奇道:“那一剑,留手了?”
“你觉得我留手了么?”
聂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反问。
堂堂万象,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这么快败下阵来,况且以聂溪的能力,真要拼命起来,不可能让沈弥这么轻巧地站着。
钟春雁心中这么觉得,但看聂溪的表情,又觉得不像。
果然,还是犹豫了吧。
她认识聂溪的时间长,此人总是这样,虽是万象,但性格颇有些优柔寡断,犹犹豫豫,别扭得很。若不是这样,以聂溪的天赋,在剑道一途,起码还能更进一步。
“不是我说你。”
钟春雁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给逍遥剑宗卖命这么久,替他们承了多少孽,又帮他们摆平了多少事,也该够了吧。你总是这般犹豫……最快的剑,理应是很轻巧的,但你的剑,太重了。”
一个不够逍遥的人,又怎么拿得起一把逍遥的剑。
聂溪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也,命也,有些事情你插不上手,即便插手了,未必能改变什么。这次的事,也未必不是一个契机。”
钟春雁点到即止,也不继续多说,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两个月就联赛了,与其想这些,不如准备准备。走吧,别躺着了。”
“去哪?”
“日轮城。”
钟春雁说:“联盟派的任务,那边的界缝好像有点异常,本来只让我一个人去的,转念一想,这种好事也不能光我自己享受,就顺便带上你了。怎么样,姐够意思吧?”
“……”
聂溪嘴角微微抽了抽,一瞬间想了一万种拒绝的理由,但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走吧。”
……
素心诊院中城区联合医院。
人来人往的联合医院内,沈弥安静地坐在大厅的角落。
他带着卫衣的兜帽,虽然破损的衣服上占满了血,但在医院这种地方,反倒不起眼。
耳边传来脚步声,一个身影突然在面前站定。沈弥一怔,抬头看去。
是宗秉。
宗秉手里拿着一袋东西,看着沈弥,道:“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沈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还用想。”宗秉笑了一下,朝沈弥招招手:“你跟我来。”
沈弥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想也知道,这种时候你应该要来的。”
宗秉带着沈弥在走廊内走着:“不过李子平现在不在这里。”
沈弥一愣,随即表情冷了下来:“谁?”
宗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沈弥误会了,连忙摆手:“不是逍遥剑宗的人带走的。是盛唐的,李子平被带到盛唐的医疗室去了。”
盛唐?
沈弥森寒的表情散去,眨了眨眼。
魏临渊吗?
“盛唐的医疗条件确实更好,闻康长老毕竟是江湖有名的圣手,有他在,子平说不定能够痊愈。”
宗秉道:“你要去看看他吗?”
沈弥脚步顿了顿,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宗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眼前的少年在想什么。他也不勉强,走到走廊一侧的房间,推开门:“进去吧。”
沈弥抬头一看,面前是一间医疗室,他疑惑地看向宗秉。
“李子平的事,你先不用担心,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宗秉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看到沈弥一身的伤,又放下了手:“天老爷,这你都没晕过去,铁打的?”
沈弥身上的伤口简直触目惊心,近距离看的时候,比直播画面里的更加惨烈。
很快,医务人员就赶了过来。
沈弥也不抗拒,他在医疗室里坐下来,任由医务人员小心翼翼地揭下他与皮肤几乎快要黏在一起的衣服碎片以及嵌在皮肉里的金属碎片,替他清理伤口,包扎伤势。
数小时前还在逍遥山上如杀神一般的少年,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竟莫名显得乖巧。
当那张漂亮面孔中的杀气散去,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少年罢了。
宗秉看着沈弥,在他对面坐下来,莫名有些唏嘘。
他和沈弥初次相遇时,中间也没隔多久,谁知道呢,这才仅仅过了些时日,眼前这个北歌学院的少年,竟成了一位能与万象掰手腕的惊才绝艳的人。
回想起和沈弥的几次接触,宗秉不免感叹。
“你知道吗,沈弥。”
宗秉叹道:“我真羡慕你。”
沈弥看向他,目露疑惑。
“子平受伤时,我也想过很多,也埋怨过你,当然,我知道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宗秉说:“我和子平的父亲认识很久了,子平虽叫我叔叔,但对我来说,也像是义子一般。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我也想过,要不要和逍遥剑宗宣战,彻底撕破脸。”
顿了顿,宗秉自嘲地一笑:“你看,大人都是很卑劣的,明明受了屈辱,却还要强装没事的样子。丐帮丐帮,虽也不是小门小派,但也只是在困苦生活中求一条生路的乞丐罢了。在世上行乞,买上几个菜、一壶酒美餐一顿,来得急,走得慌,苟且活上一遭。”
沈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个商人。”宗秉感慨道:“若我能像你一样,卸去一身负担便好了。不管怎么说,沈弥,我羡慕你,也佩服你,此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说。”
“有负担的。”
“什么?”
“是有负担的。”
沈弥认真地想了想,道:“上逍遥山,也不是一身无担。”
“什么负担?”
“怕对手太弱,打不尽兴。”
“……”
宗秉无言,半晌后哑然失笑:“好吧。”
真是个妙人。
沈弥的伤虽恐怖,但好在没有致命伤,将伤势处理完包扎过后,医疗人员叮嘱了几句此后几天不要动刀。
沈弥点点头。
宗秉把刚才拿在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沈弥疑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衣物。
“多谢。”
沈弥谢过,将干净的衣物换上。
是一套黑白色的带着熊猫刺绣的卫衣,前襟交叉的样式,剪裁很好,面料舒适,应该不便宜。虽然风格有些太年轻,但沈弥也不介意。
换上之后,看上去更显小了一些,和直播中那位煞气腾腾的持刀杀神几乎判若两人。
“让助理买的,看着倒挺合适。”
宗秉笑道。也就这个时候的沈弥,外表看着才符合这个年纪一点。
卫衣是宽袖的,长到手肘,露出两条缠着绷带的小臂。李子平不在,沈弥也便不多作停留,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准备去哪?”
沈弥顿了顿,仔细思考一下,道:“我也不知。”
“外界风波未息,学校也不方便回罢。”
宗秉说:“我在中城区有栋房子,平时不住,但都有人打扫,若是不嫌弃,近些时日可以去那住上一段时间,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说就好。”
沈弥想了想,没有拒绝宗秉的好意:“那便叨扰了。”
……
出了医院,沈弥戴上兜帽,站在街上,一时竟真不知道要去哪里。
逍遥剑宗之事暂且不说,现在去学校,似乎也不合适。想去盛唐看看李子平,心中又有些犹豫。
思索间,突然想起江炼曾说过的话。
“刀客自古和酒最为相配。”
当初江炼和沈弥切磋完一场,搂着他的肩膀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你看夜色正好,咱俩喝一杯去?”
沈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会。”
“你真无趣。”
“我的刀还算有趣,方才未尽兴,不妨再打一场。”
“……走了,下次再联系。”
回过神来,沈弥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思索片刻,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前半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圆,只看得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或许,如江炼所说,偶尔看看圆外的风景。
感觉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