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徐入斐侧头,看还站在外面回复手机消息的顾顷。
“你不上来休息吗?”他侧过身,把身子移到最里面,只占很小的位置。
顾顷没有回答,徐入斐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只是,在他看来,沉默就是变相拒绝。
徐入斐干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十五秒,或者更短,床垫下压,有人躺了下来。
徐入斐又睁开眼,没想到顾顷面对着他。
两个人挨的那样近,好像下一秒就会吻上。
“睡吧,我陪你睡一会儿。”顾顷说着竟像哄小孩一样,伸出手轻拍徐入斐的背。
徐入斐其实还想和顾顷说说话,谈论今晚看的电影,但确实有些困了,在温暖的环境下,渐渐放松了身体。
再度醒来,顾顷已经不在了,天还黑着,一点光亮都没有。
徐入斐已经不困了,从床上坐起来,刚睡醒,还有些呆呆的。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翻找自己的蓝色书包,从里面把那一沓包裹严实的光盘掏出来。
临睡觉前,顾顷和他说过,这间公寓里所有东西都任他使用,楼下哪里有便利店,地铁在哪个方向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反而是徐入斐有点不耐烦:“我知道的啊,我有手机。”
顾顷:“我刚刚看到你把它关机了。”
徐入斐:“……”
“那是、是因为董景同老是骚扰我!”徐入斐随便扯出一个借口。
“小斐,你和董老的孙子走得很近。”
不是疑问,是陈述。
顾顷通过仅有的一次接触和徐入斐的只言片语,轻易判断出来。
“不,是他单方面找我的麻烦,我想……他多少有点恨我。”面对顾顷平静的目光,徐入斐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为什么?”
“因为老师对我很好,对他不好。”徐入斐垂下眼,“他长得很像他爸爸。”
“嗯,董老和他的儿子相处不算和睦,但这些和你没有关系,不是你造成的,你没必要在意。”顾顷说着抬起手指,在他的脸颊上蹭了蹭。
徐入斐想说不是这样,他抢走董景同很多。
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圆自己撒的谎了。
而他对顾顷的不诚实,是他不安的具体表现。
但徐入斐也没有完全说谎。
他确实差点有一个妹妹。
父母都很期盼这个孩子的降生,甚至特意找到董兆卿,希望老人能给他们第二个孩子起名。
那时,徐入斐刚满十四岁,在充满着爱意的家庭里长大,父母和睦,董兆卿也对他颇为照顾,他对自己即将拥有妹妹这件事,并不排斥,相反,感到异常开心。
但他们所居住的小镇并不发达,每个月都要抽出一天,到城镇里做产检。爸爸自然不能放心妈妈一个人,所以都是亲自驱车,夫妻俩一同前去。
陶雅箐最后一次去做产检,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不便,徐入斐下学回来本也想跟着去,却被爸爸拦住了。
“你在家里好好写作业,等写完了我们差不多也回来了。”徐入斐的爸爸是个健谈而开朗的人,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自己的儿子,还有尚未出生的孩子。
出事的那天晚上,徐入斐一个人在家,乖乖地把作业写完,却没能等到回来的父母。
当初陶雅箐选择来到这样一个小镇,和过往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同样也把所有后路切断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徐入斐被不安挤压着,面对漆黑紧闭的大门,把嗓子都哭哑,最终等来的只有董兆卿。
肇事的货车疲劳驾驶,将轿车撞得没有了形状,挤在山与路之间,窄窄的,逼仄的……像徐入斐今后的人生一样。
董兆卿放弃了长久以来安逸闲适的生活,把他带回董家。
小孩儿需要教育也需要照顾。
董兆卿懂得教育,却不懂照顾。
徐入斐第一次见到董景同,还在上小学的董景同,用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望着他。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有海水声翻涌的小镇上,回不去有父母在的日子,他曾经差点有一个妹妹……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但他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住在董家的七年里,得到最好的教育、得到最好的照顾。
他的任性、孩子气,还有渴求爱的极端方式……都是不知足的表现。
尤其听到顾顷妹妹的那番话,知道顾顷这么多年一个人摸爬滚打有多么不易。
面对成熟稳重的顾顷,他几乎是下意识撒谎。
那太自然了,像呼吸一样,他最终还是选择做懵懂天真的小孩,回避那些深刻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种种。
天蒙蒙亮时,徐入斐终于动了。
他把其中一张写着日期与董兆卿名字的光盘放进CD机里。
顾顷的公寓很简单,一看就不常常住。
但在影碟机旁边摆放着许多整齐的光碟。
这套老旧的设备,在曙城的那个家里也有。
顾嘉柔也说过,她哥哥是个怀旧的人。现代化的投影仪会把人刻画的朦胧,光一打进来,便消散在空气里,只余下声音,远没有播放器里的真实、深刻。
徐入斐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光盘,叠在一起,一共五六张。
而只有他放进去的那一张用记号笔写了字,黑粗粗地,扎眼。
乔溥心甚至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有自己的联系方式。
徐入斐只是无聊,不知道接下来能做什么,也不可能这么早就回去,打扰董家人睡眠。
所以他还是把光盘推进去,听到它读取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撤回身。
电影播放第一幕,看到熟悉的那张脸时。
他扬着头,许久,呆呆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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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入斐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董兆卿。
那时陶雅箐还活着,常常带徐入斐到海边的沙滩玩耍。
女人一头及腰的长发,精于打理,总是很柔顺,弯曲的棕线条,铺了满背。
年仅五岁的徐入斐喜欢把自己幼嫩的小手插入她的发间,咯咯笑着,投入她的怀抱里,声音清脆而明亮地喊:“妈妈。”
小镇真的很小,街头巷尾,一方天地,徐入斐哪里都去过。
所以当附近搬来一户新人家,他也第一时间知道,第一时间奔回家向陶雅箐汇报。
而一向热情好客的女人却长久坐在桌前,好久过去,小孩的腿站得酸,她才有所察觉一般,连忙招呼徐入斐过去。
女人的手指抚摸他因玩耍脏兮兮的小脸,笑容依旧温柔,“谢谢宝贝,妈妈知道了。”
徐入斐的长相随了陶雅箐,听爸爸说,性格也随了妈妈年轻的时候。
人都有年轻的时候,在成为徐入斐的妈妈之前,陶雅箐也曾是一名少女。
年幼的孩子想象不到,妈妈的五岁、十五岁、二十五岁……陶雅箐在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生下他,从徐入斐记事起,她一直很疼爱自己,一直这么温柔宁静。
新邻居来后的第二周,陶雅箐终于携带着一捧新鲜的花束,带领徐入斐敲响那扇门。
那时他还太小,记忆总不能完整,只记得当时妈妈低头无声的落泪,但很快地擦拭掉。
他还没来得及问妈妈为什么哭了。
女人将他轻轻推上前,他抬起脑袋对上董兆卿的目光。
长者的目光有一瞬的讶然,随后是深深的宽慰。他看着小徐入斐,似乎想要微笑,但太过僵硬,只得作罢,抬起头去,看向陶雅箐。
“这是你的儿子?”
陶雅箐推了推徐入斐的腰,他像被上了发条的小机器人,立刻将手里的花送出去,嗓音脆生生:“爷爷好,我叫徐入斐,今年五岁了。”
那之后,董兆卿一直待他很好。
哪怕那时董兆卿的亲孙子已经出生,老人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也远比和家人要多得多。
徐入斐常常听到电话里的争执,董兆卿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告诫对面的人:“就算是我死了,那也是我拍出来的东西,你不要想着胡乱染指!”
在十四岁之前,徐入斐只当董兆卿是普通的老人家。
电影啊导演啊,对他来说都太陌生。
董兆卿的书房是对他自由敞开的,徐入斐看了很多书、读了很多故事,他第一次展现出创作上的天赋,是小学作文里一篇跑题的童话故事。
董兆卿读过,并且认真地保存下来,告诉徐入斐,可以继续写下去。
那时,他或许是希望徐入斐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作家,却不想,徐入斐对自己那堆叠在旧库房里的陈旧光碟也有兴趣。
等到董兆卿发现,徐入斐已经把那些电影看下去一半。
那个堆满书籍与电影卡带的房间,是徐入斐的宝库。
老人终究不忍打消他的积极性。
但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他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徐入斐,然后深深叹一口气。
那时的徐入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他什么都不懂。
不懂别人投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视线,不懂他们言语中的试探,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长得和他很像的明星,表现出超常的兴奋。
他扬着头,直到头颅发酸,电视机上的人物在笑,他在哭。
他的妈妈叫陶雅箐。
他的妈妈也有五岁、十五岁、二十五岁……
电影上的人美得极其惊艳,有一头波浪式的深棕发,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她那么年轻,容光焕发。
而徐入斐的身上处处是她的影子。
电视机里的人褪下她半遮的衣衫。
徐入斐终于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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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