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夜色中, 拄着手杖的年轻贵族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窗户,晚风撩起他银灰色的长发,那双冰凌雪山般透彻的蓝色瞳眸凝视无尽的深夜, 下一秒, 站在窗前的人便凭空消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而同一时间,盘踞在魔都遮天蔽日的那个巨大黑洞前,一抹极淡的银灰色一闪, 快如虚影飘渺,没入无边无际的黑色中消失无踪。
从东省的第三医院到魔都,两地隔着几百公里, 幸好文森特自带技能就是操控空间, 要不是这样,乔昼还真的要苦恼一下该怎么悄无声息地跑到魔都去。
整个人都没入黑洞中的感觉有点奇怪,就像是戳破了一层有点厚的水膜,短暂的窒闷后,清新空气携带着飘舞的人声欢笑扑面而来,视网膜上属于现实世界的死寂魔都被灯红酒绿晕染,绽开万花筒般绚丽的光华。
身着绚丽旗袍的年轻女性笑靥如花,老式彩灯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小小的彩色灯泡镶嵌在牌匾上, 做了一圈时髦的灯花, 黄包车夫来来往往, 点头哈腰地将车上的少爷绅士们扶下来,从他们手里接过一两个铜板。
墙壁上贴着等人高的大幅彩画, 画上女子细眉红唇, 卷发至肩, 着一袭高开叉的胭脂红旗袍,肩头围着一件短貂皮披肩,宋体大字刻意写成夸张效果,一行大字圈在下方:百乐门新晋花国总统,柳如玉。
民国,旧魔都,昔日被称为十里洋场的东亚第一大都市。
乔昼看着面前这副景象,很快判断出当下的处境,稍稍松了口气。
这段时期新旧思想碰撞,土洋并存,长袍马褂和西服领带混杂,他这一身衬衫长靴也不显得突兀了,文森特这样的西方样貌也能正常地融入其中。
搞清楚处境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隐没在街巷昏暗的角落中,眼神飞快四下游离,仿佛在寻找什么。
从第三医院的经历来看,这些毫无异样地活动着的人们必然是被附身了的魔都市民,仅从外貌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生长在新时代的人们不说个个养尊处优膘肥体壮,大多还是有健康的形体和平滑的皮肤的,而就他所见,刚才拉着车从他身边经过的黄包车夫气色红润,一头理得很讲究的短发,手上一点儿茧子都没有,看外表分明就是大城市里最常见的办公室社畜。
而那些花枝招展的舞女歌女们,妆容倒是画的绮丽美艳,可明显是新烫的卷发显示着与此地的格格不入。
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子,哪里还有人去烫这种螺旋卷的?
从魔都陷落到乔昼进来,其中大概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两边时间流速相同,那么这里的怪物大概是一占据了市民们的身体就急切地去做造型了。
……想想还挺敬业。
只是他们再敬业也不关乔昼的事,这些被附身的倒霉蛋还在演绎怪物的人生,此外必然还有一部分幸运儿没有被附身,这么几个小时下来,能活着的聪明人应该都已经弄明白了基本的生存知识躲起来苟命了,乔昼不关心他们的想法,也没有要做救世主的爱好,他更想知道——这次的黑洞降临,到底出演了个什么故事?
第三医院的陷落展示了《三号大楼》的背景故事,魔都的陷落会不会也是什么游戏的实体化?
乔昼对于这种系统bug非常感兴趣,恨不得把黑洞的制造者挖出来面谈一下,不说别的,它既然能把两个系统合并,能不能把他老看见别的图层的错误修复一下啊?
与救济院不同,魔都是个大都市,想要快速找出它的核心故事肯定不容易,乔昼设身处地地猜想了一下,如果是他手里有这么个城市做场景,那可以做恐怖游戏,可以做冒险游戏,可以做经营类游戏,甚至还能做恋爱游戏……
一言以蔽之,他手里缺乏信息,没有任何信息做推导,他就完全不能把握这个世界的变化。
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关键人物是谁……这对一个控制欲强烈到扭曲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受了。
那么,在这十里洋场,哪里的消息最为灵通?
矢车菊色的蓝眼睛里映出面前的灯红酒绿,和画报上巧笑倩兮的女人。
哎呀……这就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
“常四少!哎哟贵客贵客,许久不见光临了,老爷子还好?老位置给您留着,芳桃小姐等着您呢!里边请里边请!”
迎门的侍者说一口利落的京片子,和周围的靡靡之音略显脱节,却也别有一股轻快利落,被称为“常四少”的青年大方地往他手里扔了个银元,大步走了进去。
“哟这位少爷是头回来?面生得很,喜欢听歌还是看舞?空闲的舞姑娘也有不少,您喜好什么样的都有!陈冬子!来带这位少爷去座儿里!”
“哎呀白大爷!我们老板昨儿还念叨您呢!……”
侍者迎来送往滴水不漏,嘴上功夫简直令人啧啧称奇,好容易有了点短暂的空闲,他长出一口气,看看门口的歇脚等客的车夫们,有些无奈:“你们这不是占道儿吗?后头有人来了怎么办?都挪挪、挪挪!”
车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嘻嘻笑着去拉自己的车,侍者叉着腰看了一会儿,耳边再度传来车轮压地的咕噜咕噜声,由远而近,显然又有客人来了。
他条件反射地挂起热情的笑容,抬脚上去伸手扶人:“这位——”
“这位……”
他吭哧了一下,伶俐口齿打了个磕绊,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不是他目光短浅,在百乐门当班的侍者,哪个不是见多识广阅美无数的?每年的花国大选都在百乐门举办,澜春江两岸所有当红头牌都在这里争奇斗艳,来去的各色美人如云如海,早就没什么美人能让他们动容了。
但是这位不一样。
怎么说呢,虽然是个洋人,还是个男的,但是这位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洋人一点也不一样,骨子里有种霞姿月韵的美感,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开到尽头的绮丽玫瑰、将生欲死的胭脂桃花,暗红的嘴唇比蔷薇花瓣还鲜艳,雪白皮肤银灰长发,蓝色的眼瞳剔透如珍贵宝石。
尽管不懂得欣赏洋人的脸,侍者也本能地知道,这个人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
极致的美是共通的,它最为蛮横,霸道地打通了一切隔阂与沟壑。
“这位……先生,”侍者的声音不知不觉小了几分,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个人面前更彬彬有礼,“您是第一次来我们百乐门吗?”
“久仰盛名。”新客人的声音很平和,华夏语标准到连侍者都要惊叹。
“您是想听歌还是看舞?新评选的花国总统就是我们百乐门的小姐,今晚她要登台献唱,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多留一会儿听一听,柳小姐的成名曲可是被英吉利的大使赞美过的。”
侍者殷勤地介绍着,恨不得把百乐门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都说出来,而那位新客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右手的手杖拄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往里走。
“这位先生……”
“我叫文森特。”他轻声打断了侍者的话。
“啊……”侍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文森特先生,所以您是想……”
自称文森特的青年站在门廊上停了一会儿,目光极轻极快地扫过整个衣香鬓影喧闹燥热的大厅,侧过脸问:“我想请一位活泼的小姐陪我聊聊天,要安静一点的地方。”
两枚闪着莹润光泽的银元按在了侍者的手心。
聊天?安静点的地方?在歌舞厅?
侍者短暂地沉默了几秒,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地继续笑起来:“这容易,桂宁小姐今天正好来上班了,让她陪您,她是唱歌的,那一把嗓子脆生利落,人性格也娇俏。”
来歌舞厅聊天又怎么了,他见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海了去了,还有人专来这里睡觉的呢,说家里太静了睡不着!非要歌舞厅这样吵吵闹闹的才行。
反正他们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怎么做生意不是做?有钱拿,那他们就给办事。
侍者将文森特引到舞池侧面最远的一处卡座里,高高的沙发背挡住了别人的视线,舞池里的喧闹被恰到好处地隔开,高台上歌女的歌声传到这里时只有轻柔妙曼的余韵了,竟然真的不吵不闹,是个可以安静聊天的好地方。
乔昼坐在沙发上,手杖靠着腿放在一旁,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壶,不等他倾斜茶壶,一只套着杏色丝绸手套的手就轻轻柔柔地伸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好让客人干这活,桂宁可是特意练过斟茶功夫的,先生想看吗?”
这声音果然珠圆玉润,似雨打芭蕉,一听就是天生的歌唱家苗子,乔昼抬头,一个穿着杏色长旗袍的年轻女人正朝他微笑,笑容没有刻意的讨好,舒缓柔和,看得人很舒服。
乔昼松开手,任她将茶壶拎过去,开始泡茶。
桌上的茶水都是定期更换的,确保每时每刻都滚热新鲜,清透茶水冲开碧绿叶片,在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先生是第一次来百乐门吧?”手上泡着茶,桂宁也没有让气氛继续冷下去,慢慢地与这位显而易见出身不凡的洋人搭话。
她陪过很多洋人,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话题,总归能把人哄开心就是了。
“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人文风景都非常美,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乔昼配合地回答。
“要是第一次来华夏,那可逛的地方就多了,先生住在哪里?或许我能介绍一些附近的好去处。”桂宁将一杯茶放到乔昼面前,轻声提醒了一句小心烫,却见对面的洋人很娴熟地端起茶杯,那姿势和品茶多年的老茶友不相上下。
“先生会品茶?”她有些惊异,当然,这惊异里也有几分是刻意装出来的。
“我上过鉴赏课,华夏的茶叶闻名四海,喝茶当然要用你们的喝法。”乔昼吹开漂浮的雾气,对桂宁浅浅地笑,“我要在这里待很久,所有有趣的地方都要走一遍,你跟我讲讲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人和事吧,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用拘束。”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