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轮流踢蹬了一下两只脚, 一屁股坐在了桌面上,涂着血红笑唇的脸朝向乔昼,虽然没有表情也没有多余的话, 但周身的气息都写满了“快带我跑”的求生欲。
乔昼意味深长地看了它一眼, 没有提醒木偶它应该可以算做是怪物一员,并不需要这么感同身受地担惊受怕。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而是……
“嗯?这是什么?”
木偶趴在长案与墙壁的缝隙间,伸着脑袋凑着那条缝张望一番, 长案下有两只木质的箱子,不知道它看见了什么,看了半天才朝乔昼招手:“那里好像有东西。”
乔昼看了眼那条缝隙, 压根没有要走过去一起探头的意思, 他直接抄起木偶,将它直挺挺地捋成一长条,悬空到那条缝隙上方,手指一松,木偶就咣当一声砸进了箱子与墙壁间的缝隙。
“???乔昼你个——”
木偶的骂声堵在嘴里,随即就是砸进墙缝间的一声闷响。
“找到什么了?”乔昼对于木偶没骂完的话恍若未闻,蹲下身子敲了敲木箱子的箱体。
木偶在后面窸窸窣窣动作了一会儿,缓慢地从那条缝隙里爬出来, 原木色的身体上挂满了厚厚的灰尘, 连带那道血红笑弧也黯淡了不少。
它手里抱着几张叠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貌的破旧纸张, 这些纸叠起来也比它一个偶还高, 这样看上去画面有点滑稽。
乔昼伸出两根手指拈起纸张的一个小角,瞥了一眼脏兮兮的木偶, 随手从兰因桌上抽了块做寿衣腰带的白绸子, 将木偶兜头一裹, 在布料里揉了几把,松开手让它自己搓干净。
纸张好像已经在墙缝里掉了很久很久,被潮气霉坏了不少地方又被阴干,边沿脆得乔昼一抖就掉下来了一块纸渣渣。
乔昼动作谨慎地将这块东西放在桌上,拨弄了好半天才将其展开,纸张是最普通的那种黄宣,印着一条条竖着的红色线条,像是信件……也有可能是日记手札?
抬头的文字已经看不清了,墨迹模糊不清,最上面一张大半部分都糊成了一团,乔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大旱”、“道有饿殍”、“饥民相食”和“又遭恶病”等语。
看这上面的内容,写下这些的应该就是兰因的父亲,讲述的就是兰因幼年时魔都混乱的那几年。
三张纸粘在一起,乔昼小心将它们分开,把看完了的第一张垫在底下,第二张字数寥寥,除了抬头的年月外,只有短短一行字。
“兰因未及大好,又见烈疫,幼子何辜,困顿生死之境。”
笔锋无力,语气哀恸无奈,除却面对孩子将死的痛苦,他的语气里更有一种怪异的愤怒,像是在质问什么。
第三张纸字数更少,倒是有了点欢悦的生气。
“天气晴好,兰因病大愈,欣喜若狂。”
他还要继续翻下去,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乔昼一手抓起木偶一手折起纸张全部塞进袖袋,下一秒,兰因就突兀地推开了门。
见乔昼已经换好了衣服,兰因脸上相当明显地流露出了遗憾失望,这点遗憾展现得恰到好处,既不过于黏糊又有点正好的暧昧。
乔昼无视他的表情,握着手杖从他身边走过:“等我洗了还给你。”
见他将湿衣服搭在臂弯里,看样子是要朝院门走去,兰因忽然在他背后出声:“你要回去?”
乔昼看看天色,再看看他,一脸明知故问的神态。
万家起火是半夜的事,他们站在外头看了好久,又回来歇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算是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又不是无业游民,还要回诊所坐诊呢。
兰因朝他笑:“外面不知道在闹什么,吵得不得了,你别回去了,今晚睡在这儿吧?”
乔昼眉梢轻微一抖。
吵得不得了?
怪物们开始狩猎外来者了?
那兰因……为什么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呢?兰因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已经发现他不是原住民了。
总不能说是因为什么可笑的一见钟情,这话别说兰因,就是乔昼听了都要笑出来。
别的且不论,非人的怪物……真的能懂什么是人类的情感吗?
这算种族隔离了吧?
乔昼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了片刻,面上八风不动,还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在沉思,兰因耐心地等着他斟酌,就见年轻医生摇摇头,彬彬有礼地颔首拒绝了他:“不用了,诊所里还有病人在等我回去给他换药,明天见吧,兰。”
兰因见他拒绝,没有再劝说,仍旧站在原地,单手扶着门框,微微笑着看他,轻声道:“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回来,我会给你留灯。”
乔昼与他对视了半晌,忽然笑起来:“谢谢,不过不用了。”
他推开院门走出去,反手合上门扉,彻底隔绝了兰因的视线。
兰因没有骗他,整个魔都都已经疯狂了起来,如一锅煮沸了的汤冒着数不清的泡泡,无数的怪物像潮水般涌出房屋,卷发纤腰的美人脸上裂开横贯两耳的巨大缝隙,壁虎似的舌头弹出,嗅闻着空中气味,西装革履的男性四肢着地,浑身骨头碎裂了一样顺着墙壁游上屋顶,挖地三尺地搜寻着没有藏好的外来者。
乔昼站在高高的钟楼上,手杖戳住了一只顺着钟楼墙壁游上来试图偷袭他的长衫怪物,长着人类身躯面庞却已经开始异化的怪物口中嘶嘶咆哮着,视穿透自己胸口的手杖如无物,疯狂摆动着四肢试图挣脱,爬行类动物特有的黄色竖瞳死死盯着乔昼的脸,满脸都是想要咬一口的渴望。
木偶坐在乔昼肩上,兰因的衣服都做工精致,胸口到肩头绣满枝叶繁茂的枝叶暗纹,它正好能抓住枝叶边角的凸起,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
“又来了两个。”木偶把自己的脑袋掰了一百八十度,转过去看着乔昼背后,提醒道。
乔昼抽出穿透长衫怪物胸口的手杖,一抖上面粘稠的绿色液体,不等这玩意扑上来咬他,身形就在原地消失,旋即出现在新爬上来的那两只东西面前,一脚一个将它们踹下了钟楼。
钟楼本来就不是让人站立观景的,边角狭窄得很,胸口被手杖捅了个洞的怪物嘶叫着扑上来,脚下一滑就仰面朝天要往下摔去,乔昼眼神一动,反手掷出手杖,顺着原来的口子将这个倒霉东西再次戳进了钟楼表盘,像风干腊肉似的双脚悬空无力踢蹬着。
“哇,你这是在大发善心救人吗?那刚才这两个为什么不救?”木偶把头从后面再次转过来,好奇地问。
乔昼轻轻咋舌:“我没有要救他。”
他脚尖点地轻盈如一只白鸟,踩着钟楼不足巴掌宽的装饰性浮雕往前走了两步,视线紧紧盯着下方街道。
木偶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下面正在进行一场惊险刺激的神庙逃亡,一个布衣短打的青年在前面狂奔,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怪物大部队,在这样惊险的环境下,青年辗转腾挪灵活如狐,时不时借助地形搞些小花招,把身后那些紧追不舍的怪物遛得团团转,明明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竟然硬生生给自己绕出了一条活路,没被任何怪物抓到。
木偶看着这堪比迷宫大逃杀教科书般的行动指南,叹为观止:“他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异功能?哎哎哎!厉害,居然躲过去了!哇!这一下不错,还可以从上面过?”
它在乔昼耳边看戏似的大呼小叫,津津有味地观赏着,乔昼不耐烦地蹙了下眉,木偶没发现他的嫌弃,叫好了两声后,忽然往前探了下脖子:“咦?这个人我是不是见过?”
木偶虽然很注意在有外人时隐藏自己,但也会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从口袋里探出半个头看看外面,下面这个人……它好像见过?
乔昼“唔”了一声:“是外面进来救援的前哨,他是领头的队长。”
“啧啧啧,是个队长?那还能被发现?”木偶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乔昼没有说话,垂着眼睛看周见青绕着钟楼跑了两圈,甩开几个快摸到他衣角的怪物,正试图换条道儿逃命。
但他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更安全的路了,全魔都百万怪物暴动,满大街都是等着抓外来者打牙祭的东西,人海战术最是难以破解,没有热武器的情况下,他单打独斗的功夫再厉害也无法逃出生天。
而周见青此刻心急如焚,他的队员们,还有那些千辛万苦活下来的幸存者……难道他们也都要死在今天吗?沦陷在黑洞内的整整五百多万人,就要这样死的稀里糊涂?!
远处,被周见青记挂着的尖刀小队队员们也在夺命狂奔,周见青好歹还知道前因后果,他们连逃命都逃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周围原本还好好的人,突然就停下来,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话,然后一转脸就异变了!
脸上伸出老长一条舌头、手脚扭得跟麻花似的,直看得人一股冷气窜上天灵盖,下一秒,那些东西就开始疯了一样追杀他们。
好在异变发生时是大清早,出门搜寻幸存者的队员不多,剩下的都在据点保护民众,不至于陷入这场……怪物战争的汪洋大海。
但说实话,留在据点里的幸存者们……也没有特别的幸运。
周见青一行人到底还是人力薄弱,一共只找到了一百三十二名幸存者,其中还有十三个伤者,遇到姚鹂之后,他们将这十三人转移到诊所里看护,好歹算是有医药支持,另外留下两名队员保护。
问题就是这个诊所里头……
还有个被乔昼闷倒的前·诊所所长、现·植物人病人呢。
于是就在大家都没有防备的时候,这玩意忽然暴走了。
两名队员花了一番功夫将这人绑上塞进储物室,却有六个幸存者惊慌失措下跑出了诊所,被挟裹进了大街上的怪物群,同时也引来了怪物对这个诊所的好奇。
包括姚鹂、钟期在内的近二十人被迫四散逃离,能不能活下去只看自己的本事了。
眼见周见青就要被一个旗袍怪物抓到,乔昼单手拔下插在钟楼墙壁上的手杖,连同上面的怪物也被拔了下来,它张大嘴巴赫赫呼哧了几声,就被乔昼甩飞饼一样凌空甩飞了出去,正正砸到那只旗袍怪物头上,还借着余力横漂出去进十米远,带翻了一连串追兵。
天降救兵让周见青愣了一下,他第一时间判断出来人的方向,抬头望向钟楼,扛惯了狙|击|枪的男人眼神很好,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高处银灰长发的青年,连那身长衫衣摆上的朱红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几个小时前擦肩而过的记忆飞快闪回——
——是那个外国人?!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也是外来者?他的姿态看上去游刃有余是不是知道什么?他……等等,难道是同行?还是间谍?毕竟他刚才露的这一手实在不是没有经受过训练的普通人能做到的,但说真的,他要真是间谍,让长成这样的人来做间谍,他的长官脑子里是不是塞了泡屎?
周见青思绪纷乱,他身后的怪物却没有停顿,不过这回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被这飞来横祸扯向了钟楼上的人。
他们呼喝着潮水般往钟楼涌去,周见青保护民众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要掉转脚步往钟楼方向过去接应临时队友,但是钟楼之上那个居高临下的视线冷冷地飘过来,好像在嫌弃他多管闲事。
周见青呆了一下,迅速判断了一下情况,见那位外国友人站在上头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立即朝他做了个国际通用的感谢手势,同时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得到对方一个冷漠的眼神回复,于是也不再犹豫,拔腿跑向临时据点。
“……你也觉得他很有意思才想救他?”木偶攀着乔昼的衣服问。
乔昼抖干净手杖上黏糊糊的绿色血迹,低头看着钟楼周围一圈蠕动着向上爬的玩意,皱皱眉头:“跟他本人没有关系,我只是很讨厌这种还没玩出个门道就要被迫删档重来的经历,内测没做好就不要放出来招揽玩家,现在因为玩家走了意想不到的路线就说游戏崩了要清除所有账号重开,这游戏的策划是十块三个地摊上打包买来的吗?有问题就关服务器?”
乔昼不满地斥责:“毫无职业道德!专业水准低下!难道就学不会打补丁或者开支线?!开支线,赚大钱这说法没听过?!”
木偶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那你、那你是要干什么?”
乔昼瞥了他一眼,嗤笑:“凭什么它说关服务器就关服务器?这条剧情我还没玩到底,欺骗消费要不得。”
一只手摸上了钟楼的浮雕,乔昼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出手杖将它拨下去,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半空中,留下一群快爬到顶的怪物茫然地对着巨大的钟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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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丧,世事离乱,将有妖孽横行,为祸人间。
——《真实之书·入殓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回来啦!亲亲抱抱留守的宝贝们,挨个奉送爱的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