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屏风、竹帘和幛子都合上了, 将这块狭窄的空间遮蔽得严严实实,一名年近半百的妇人跪坐在帘子外,她穿着色泽鲜艳华丽的十二单衣, 长长的头发垂披在背后, 一张算得上端正的脸上写满了绝望,额头贴着苇草编织的席子瑟瑟发抖。
她太恐惧了,太害怕了。
作为从章子内亲王出生起就侍奉养育殿下的女官,小早川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章子内亲王的一切, 可以说她甚至比这位天真的公主殿下更为了解她自己,而成年人的心智也让她早早发现了殿下身边的异常。
从天皇对内亲王过分的宠爱,到内亲王日渐衰弱的身体, 还有那些缠绕在内亲王身边永远驱散不尽的妖鬼……
内亲王的死绝对是个突兀的意外, 她一直在病中,很多天没有起床了,就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普通早晨,小早川带着侍女们去叫殿下起床,就发现这位年轻的内亲王已经逝去多时,连身体都冰冷了。
听到消息冲过来的天皇陛下脸色扭曲可怖,比恶鬼还要狰狞,让小早川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不过说实话, 章子内亲王的死其实让小早川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天皇利用内亲王做了什么, 但属于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那绝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结局, 甚至和这比起来, 也许就死在现在反而对内亲王而言是件好事情。
小早川没有能力反抗天皇的各种命令,也不敢贸然将自己无凭无据的猜测告知章子, 但她到底还是希望自己看护着长大的小姑娘能有个好下场的, 就算这是死亡, 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她放松了没多久,天皇就命令她们,不许将章子内亲王逝世的消息散播出去,宫内宫外更是连任何一点举办丧事的动静都没有,小早川还在困惑,就发现那天同她一起目睹了章子殿下死亡的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昨天还和她一起整理东西的人,今天就不见了踪影,所有痕迹都被抹去,问起同居的人,说这人得到贵人赏识,已经出宫去了。
……何其拙劣又可怕的谎言!
小早川日日提心吊胆,终于在今天得到了天皇身边藏人的传话,让她到清凉殿后的宫室里去,那里的人问她任何话都要一五一十回答。
这里原本是内亲王的居所偏殿,香炉里漂浮着袅袅烟气,清甜淡雅的香味充盈着这间宫室,小早川却坐立难安,额头上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汗水。
作为侍奉章子内亲王的女官,她也是出身贵族的女儿,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于香道一途更是精通。
这香味里、这香味里……
有着某种腐烂变质的气味。
尽管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来自同类的死亡讯号已经给这个敏感的女性提了醒,重重遮蔽下,她根本不可能看见帘子内的东西,但她还是依靠着本能深深低下了头不敢窥探面前的景象。
“告诉我,章子的生活习惯、个人爱好、生平经历。”
过了一会儿,帘子内传来属于男性平稳冷静的声音。
小早川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将身体伏得更低。
“章子殿下出生于……”
在搜刮着脑海中一切有关死去的章子的事情时,小早川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就算贵为内亲王,章子的一生也是如此的乏善可陈。
出生后以为母亲而获得了天皇的宠爱,在母亲去世后这种宠爱更是变本加厉,而或许是因为胎中先天不足,章子内亲王的身体异常虚弱,时常重病,还会被妖鬼困扰,阴阳寮的人们都知道这位内亲王奇怪的体质。
不过也可能是这个原因,章子的性格温和柔软,不爱苛责他人,对待身边的侍女们也十分亲近,非常招人喜欢。
章子唯一的任性大概就是不愿过早成婚,天皇慷慨地满足了女儿的这个愿望,让她担任了伊势神宫的斋宫,以此拖延婚事,甚至选了其他贵族的女儿代替内亲王前去伊势神宫赴任,哪里知道江户的大将军忽然要入京,有传言说他就是来迎娶内亲王的,这让天皇忧心不已,还动了将章子送往伊势的念头。
结果没等大将军到达或是天皇送她去伊势,章子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小早川将这些众人皆知的事情和盘托出,竹帘后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才问:“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心爱的人吗?讨厌的人呢?”
这个问题在禁宫中是有些敏感的,尤其他询问的对象还是一个未出嫁的内亲王。
不过小早川接到的命令就是无论对方问什么都要一一回答不可隐瞒,也就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内亲王殿下没有特别明显的偏好,喜欢的人……也没有,殿下从出生起就待在内宫,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男,就算是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也是不能随意面见殿下的,说到讨厌的人,就更没有了,殿下是非常温柔的人。”
帘子内的兰因听见这句话微微挑起了眉头,隔着重重遮蔽,小早川没有看见他手旁立着一盏火焰古怪的灯笼,在灯笼的光圈内,盘腿而坐的兰因面前摆着一具用唐衣遮蔽着的尸首。
再好看的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都是不能看的,这具尸首面部已经出现了溃烂的尸斑,为了掩盖章子死亡的事实,天皇显然不可能让人为她整理遗容,以至于几天过去了,章子的尸首都开始腐烂,还仍旧停放在这里,无人知晓。
问阴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兰因本来打算直接召唤章子的魂魄了解她的生平,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华夏的阴间体系和岛国的黄泉比良坂不相容,又或者是因为不同副本的界限,他什么都没能召唤出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章子的魂魄已经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
兰因打算一会儿试一下招引别的死魂查探一下原因,而根据他的推断,很可能章子的魂魄就是被旁人抢先一步带走了。
兰因打量了一下亡者的面容,口中接着问:“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小早川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陛下在内亲王殿下十岁时赠送她的神剑天之丛云!”
这下,连兰因都忍不住抬起了头。
天之丛云,所有混二次元界的人都有所耳闻的宝物,相传它是从妖怪八岐大蛇体内出现的,和八咫镜、八坂琼勾玉一起并称为岛国三大国宝,是连天皇都不能随意观赏的神器,有着镇压诸邪魔、斩除妖鬼的能力,一直被供奉在热田神宫。
就是这样的一种超出概念的大宝贝,天皇竟然把它搞出来送给了自己的女儿?!
这绝不可能是因为天皇宠爱章子,兰因想,相反的,他越是对章子好,就证明他所计划的阴谋越是恐怖。
兰因自然是不在乎他在计划什么的,不如说,天皇想搞的事情越大,这个自诩优秀玩家的神经病越是快活,而章子在其中的地位越重要,也让即将代替亡者走到人前的神经病越心花怒放。
多么快乐刺激的剧情!里面的人物也都有趣极了!
小早川还在继续说:“将天之丛云这样的神器作为礼物赠送给一位内亲王,这是十分不合常理的事情,章子殿下也为此感到惶恐,几次请求天皇陛下收回这份过于珍贵的礼物,但是都被严厉地拒绝了,殿下身边只有我知晓这件事,而殿下也因此更加感激爱戴天皇陛下。”
“‘让国家的神明和我一起守护章子长大吧,就算是神器,如果不能守护主君的血脉,那藏在神宫中又有什么用呢?’这是陛下当时对章子内亲王说的话,章子殿下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要将天之丛云还回去了,而是将它视为自己最重要的心爱之物,日日亲手供奉擦拭。”
兰因忽然问:“天之丛云有镇压邪物的作用?”
小早川回答的斩钉截铁:“这是当然的,神器辟邪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话语里,透出这个女子对于本国神明的深深景仰,兰因质疑神明的这个问题显然也让她产生了一点不满,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表达出来。
“哦……”兰因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
既然神器这么厉害,那么和神器日日夜夜相伴的章子内亲王怎么还会经常被妖鬼缠上?
总不能是这些妖鬼厉害的能把神器之首踩在脚下吧?如果有这么多厉害的妖鬼,那建立神国的不应该是它们吗?
这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有关剧情的重点,兰因将它记在心里,再度追问:“还有呢?她还很在意什么?”
小早川这回思考的时间久了一点才回答:“……头发,章子内亲王因为长期生病,医官嘱咐要定期将头发剪短,章子殿下对此很感到沮丧,她其实很想拥有一头和其他姬君一样漂亮的长头发。”
头发。
兰因闻言低头去看,以他的视角,其实并不觉得章子的头发难看,乌黑柔顺,过分纤软,倒是的确比那些动不动就拖曳在地上的贵族女子们的头发短一些,大概只能到小腿,但绕是如此,在旁人看来其实也很客观了。
不过在以长发为美的国度,对章子而言这大概真的是一大缺憾了。
兰因活动了一下手指,从怀中掏出一张锋利纤薄的刀片夹在指间,捻起死者的一缕长发,刀锋可称得上是吹毛断发,瞬息之间就割断了乌黑的发丝。
问出了这个问题后,幛子内就再也没有传来什么声音,小早川低着头竖着耳朵努力想捕捉一点其他声音,却只能听到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她想抬头偷看一眼,又被内心莫名的恐惧和空气中夹杂在香料气味里的腐臭味给逼迫得不敢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衣摆拖曳在苇草席上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
好像……不,就是有什么人在走动,担任女官多年的小早川心想,这动静是多层长衣拖曳在地上的声音,所以幛子内除了讲话的那个男人,还有另一名女性吗?刚才竟然没有听见对方的任何一点声音。
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似乎正要走出来,她的脚步舒缓幽静,像是莲花绽开,具有曼妙娴静的韵律和美感,明显是一位身份贵重经受过严格教育的贵族女子。
而且……小早川有隐隐的疑惑,这种行走的方式,她好像十分耳熟……
绣有富丽团菊和蔓草的赤红色衣摆一角映入了小早川的眼帘,对方半个身体露出了幛子,像是要走出来又在犹豫,小早川低着头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更多的动静,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您……诶?”
她的眼睛如同要撕裂那样地瞪大了。
幛子边站着她熟悉至极的一个女孩,长发垂在背后,身形纤瘦窈窕,她穿着深青色的绔,和色泽鲜艳活泼的赤红与萌黄色袿衣,宽大的袖子下握着一柄纸扇,正是这柄纸扇挑起了柔软的帘子,露出了女孩的脸容。
一张因为长久生病而苍白的脸,脸颊有些肉肉的,有些不健康的潮红,眉眼和煦含笑,是一个一看五官就能给人好感的温柔姑娘,但是看着这张脸,小早川却露出了要崩溃一样的表情。
“啊啊啊啊啊啊——章子殿下?!”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她是亲眼看见章子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的!连手脚都冰冷僵硬了!
此时时刻,在她眼里,无论是对方含笑的眼睛还是翘起的嘴唇,都变得如同纸人和鬼怪般异常和可怖。
“你、您不是已经、已经死了吗?!”
那和章子一模一样的女子蹙起眉,表情有些无奈:“小早川……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说着,她便想往小早川的方向走去。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小早川被吓坏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连连后退,用力拉开幛子门冲了出去。
而等她出去后,那位死而复生的内亲王停下了脚步,唇角始终不变的弯弯笑容也变得怪异起来:“接下来,就是拜见‘我’的父亲了吧?”
幛子内的入殓师也走了出来,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看向敞开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