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下时局纷乱, 但魔都的乱象却是带着浮华喧扰的,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急切地要在死前醉生梦死一回, 最好把所有的欢愉快活都品尝一遍, 然后溺死在无边风月里。
兰因的住宅偏僻,为了方便开鬼门走黄泉路,他把家安在了巷子的尽头,寻常人都不会到这条死路来, 门前将白灯笼一挂,仅剩的人为了避晦气,远远看见了也要绕道。
所以在元日这天, 任凭街上怎么热闹, 动静一点儿都传不到兰家这小小的宅邸里。
兰因提着一叠油纸包,撑着伞往家走,天公不作美,新一年的开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南方的雨总是缠缠绵绵,带着冬日的寒气,一下一下, 像是细细的针, 要戳进人的皮肤里, 大白天的不知道哪里在放烟花, 烟火腾空的锐响仿佛鸣鞭。
两旁的商铺扎着塑料雨棚,这都是从“外头”引进来的好东西, 包括造型各异的脚踏车——现在叫自行车, 和更为先进的各种家电仪器, 现在在燃烧的避水烟花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东西。
从黑洞里出来的魔都侵占了现世庞大的土地,而且还是在国家东南腹部要害,怎么说也不能放着不管,只能想尽办法去处理,封闭式不可能的,那就分化、管控,再融合。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反正目前魔都所有对外的路口都设了卡,不让随意进出,只是慢慢往里头送东西,正逢着元日大节,送进来的物资里还多了贺年的东西。
这些动荡变故影响不到兰因,他不关心家国变迁,他心里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旁人好奇贪婪地注视着外头广袤的世界,他只专注地看自己脚下的路。
黄泉还是那个黄泉,阴司还是那个阴司,该死的人还是死,能活的人依旧活,除了有时候会有遮遮掩掩的“外头人”将信将疑地来找他,生活依旧照常地过。
这场让整个世界都震动的变故,在他看来,不过是他丢了点东西,又得到了其他的,也就这么简单。
这雨从旧年的年尾下到了新年的开始,连带着把天上的太阳也打没了,未免给新年的喜气增添了点不圆满。
不过兰因就是跟脏东西打交道的,阴雨比晴空更让他习惯些,就是问阴也逢着好时候,他撑着伞转了半圈,眯起着眼睛瞧天边的云彩,现在是新年伊始,人间的喜气弥漫,就算是战乱年代,也抵不过这股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正气,凝聚成云的鬼哭正在不甘不愿地散开。
看来这场天哭马上就要停了。
兰因这样想着,心里略微高兴了一点。
他生得一副俊美凌厉的样子,蹙眉的模样更是威慑力十足,少有人敢跟他对视,再加上常年问阴带来的那股冷森气质,敏感的人甚至不敢靠近他周身方寸,于是他撑着伞走在路上,周围好似自带一个圈儿,把人都隔在了数尺之外,红尘滚滚,芸芸众生,他就是那个无法踏入其中的异类。
兰因揣着那个油纸包走回寂静的小巷,两只写着“兰”字的灯笼无风招摇,不等他抬手开门,剥落了朱砂的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了,等他走进去,又识相地在他背后关上,两只喜笑颜开的雪白纸人站立在门后,仿佛守门的童子。
兰因不急着进门,随手将伞收了递给其中一只纸人:“他醒了吗?”
那纸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伞,像是害怕上头的雨水会把自己打湿,脑袋还生动地往后仰了数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着两团红晕的脸蛋僵硬地笑眯眯,竹篾条和纸张扎出的头因它的动作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兰因伸出一根手指试了试油纸包的温度,轻轻喟叹了一声:“凉了。”
另一个纸人识趣地伸出双手,做出捧接的姿势,不一会儿,沉重还带余温的油纸包就落在了它手心。
“上笼蒸一下就好,再撒一点桂花糖浆。”
纸人随主人心意而动,无需吩咐也能行事,但兰因就是要这样多一句话,好像在面对着一个正常人一样。
那只纸人也听得认真,末了还点点头,抱着油纸包低头小跑进堂屋,用纸扎的身体挡着细细的雨,脚步落在薄薄水洼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声响。
兰因在正堂,在香炉里重新上了三炷香,烧了一盆子元宝纸钱,烟雾缭绕里,凡人看不见的阴差厉鬼先后在青烟里现身,争先恐后地抓着那点雾气吞入口中,将一张嘴长得脑袋那么大,狰狞贪婪地吞吃着问阴师献上的上等供奉。
兰因微微笑着,也不吝啬这点东西,纸扎的元宝流水似的往火里扔,手边的扔完了就现场叠,他常年干这行,叠元宝的速度都拉出了残影,鬼差们吃得光彩满面,差点要掀开身上那层勉强还能看的人皮露出下头的鬼身。
“诸地无量行差,一年劳苦,兰因感激不尽,小小供奉,不成敬意,来年诸事冗杂,还请各位多多照料。”
鬼差们吃得饱足,抢夺的速度也慢下来,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迷醉的光彩,开始互相打弄眼色,嘿嘿地发笑。
“好说、好说。”
“旁的不论,只要供奉到了,什么活儿都好说。”
“只一件,你藏着的那个人,要瞒过阴司查问,可不是件容易事,弟兄们都帮你瞒了一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下去?”
兰因抬起狭长浓黑的眉眼,脸颊在火光的跳跃里被映照得半明半暗,潮湿的阴雨水汽随风卷入正堂,在他头发上落下晶莹的碎珠,像是一层青青鬼气有了实体。
“时间还早呢,他拿了我的心,总不好这样就走了。”
他轻声说。
鬼差嘻嘻笑起来:“真是天生当鬼的好料子,你把你那颗鬼心给了他,他就成了阴司的人,不靠着你还能到哪里去?”
兰因垂着眼眸,安静地折着元宝,拉出锡箔纸两端,拧出一个漂亮的元宝尖儿:“有舍……才有得。”
“替你瞒着也不是不行,但要是他自己跑了,被阴司其他鬼发现,抓上去邀功请赏,我们可管不着。”
兰因将最后一个元宝扔进火里烧了,看着鬼差们渐渐消失在青灰的烟雾里,搓去手指上的灰烬:“多谢各位劳心。”
少言寡语的入殓师送走鬼差,不知立在他身后多久的纸人适时地呈上来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糕饼,松软香糯的糕点上淋着淡黄的桂花糖浆,被热气一冲,烧出甜蜜诱人的香味,将雪白的糕点衬得可口绵软。
兰因接过盘子,走向卧室,那里的门关得严实,他推门进去,里头还点着馥郁的香。
细竹条扎的窗帘放了一半,缝隙里漏出恰到好处的光,房间陈设简陋,靠窗的长案上一瓶玉兰翘首而立,雪白的花瓣吹梦到西洲亭亭如玉,被光一照,像是凝固了的透明玉石,薄薄地放出莹润的光泽。
房间里很静,兰因将盘子放在桌上,瓷器磕碰桌面的声音和翻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撕裂了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兰因调转视线看过去,倚靠在床头的人手里握着一本书,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悬着细细银链子的金属眼镜搭在鼻梁上,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隔着镜片格外清透,好像冰川融化的雪水。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过分苍白的脸上带着死亡般的冷气,比窗边的玉兰还要薄透,只有嘴唇是靡艳的暗红,好像开到了死境的鲜红蔷薇,腐烂瑰丽的一团红,将要被暴雨打落在泥土里。
看着兰因走过来,他再度翻过一页纸,而后把书漫不经心地一合:“我刚才听见外面很吵闹,还有放烟花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月一,元日,辞旧迎新的日子,不过这是公历的节日,算起来不如农历的正日子来得热闹。”
“哦,就像是圣诞节一样。”听了解释的人了然地点点头。
兰因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然后轻声问:“你要出去看看吗?‘外面’好像会送表演队进来,听说有变戏法的,叫什么……魔术,似乎很有意思。”
有着森白死相的人笑起来,一双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因:“你就不怕我跑了?”
兰因弯腰提起放在枕边的宫灯,压进对方手里,声音低沉:“拿了我的灯,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说的是实话。
乔昼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兰因天生鬼命,连带这颗心也不正常,一颗鬼心像是恶犬,认准了将它开膛破肚的人,被投入了问阴灯也死死咬着乔昼不放,这颗心是厉鬼们的补品,拿了它的乔昼要么日夜被无数恶鬼追赶吞噬,要么只能提着兰因的灯驱鬼保命。
斗得过厉鬼的人只有这世界上最凶的恶鬼。
恶鬼圈禁了自己的猎物,其他的鬼就只能退避三舍,流着涎水眼放绿光。
不过好在魔都来到了更为广袤的天地,外头的人有那么那么多,虽然鬼也多了,但总不至于到没饭吃的地步。
外头鬼怪横行,一时间玄学大盛,居住在荒僻小巷里的兰因还是那个不好被提起的名字,只在少部分人中被口耳相传。
乔昼碍于眼下受制于人,满心都是如何破局,他平生最厌受人桎梏,聪明人大抵都有这样的毛病,被人控制比死更让他难受。
可他偏偏还不能死,因为就算死也摆脱不了这个下黄泉如回家的恶鬼。
“那就出去看看吧,”在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前,乔昼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囚徒,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和之前一般无二,和谐得犹如多年老友,“我也很久没有过节了,前段时间来找你的那笔生意,现在怎么样了?”
兰因有问必答:“只是异邦小鬼。为了争夺名利养起来的东西,吃不到足够供奉就开始闹事,原路遣返回去也就罢了。”
他答得轻描淡写,乔昼想起那天那个走投无路撞上门来的女星,对方骨瘦如柴双目血红,一副快要疯狂的样子,全然不见昔日荧幕上光彩照人的靓丽容颜,就知道这事情全然没有他说得这么容易,不由得轻轻咋舌。
佛国久负盛名的小鬼都在兰因手下走不过一个回合,看来下次要搞点更凶的过来。
兰因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乔昼手边,看他在盘子里挑拣了一块热糕吃掉,而后就矜持地推开了盘子,也不为自己大早上出门的辛苦被辜负感到不满,捧着文森特冰冷的手替他捂着——其实他自己的手脚也常年冰寒,谁也不比谁好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固执地做着无用功。
一个死人,一个恶鬼,还装模作样地学着活人的温情脉脉,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李记的糕饼吃腻了?那明天换一家吧,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还是去外面吃?我让纸人出去看了,外头的吃食花样不少,还有很多新式样的锅子,冬日寒冷,连日阴雨,不如吃个锅子暖暖身体,南式北式的都有,你喜欢哪种?”
魔都已经给封得水泄不通,但兰因说起要出去,还是轻描淡写,好像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也是,他把灯一点,谁能看见他们俩?
就算不用问阴灯作弊,就凭他这段时间帮助的那些人,睁只眼闭只眼让路放他出去吃顿饭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乔昼忽然意识到,如果再不赶紧解决这个问题,只怕兰因的手会慢慢伸到更远的地方去——
到时候,再要对付他就不那么容易了。
乔昼这么想着,嘴上懒洋洋地回答:“锅子是什么?我的国家没有这种东西,你定吧。”
两人出门时天恰好放了晴,兰因握着伞,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街道上走过穿着笔挺军装的军人,手里捏着写字板,挨家挨户地敲门,不厌其烦地统计着人口和各种信息,身后还跟着缓慢行驶的军车,每统计完一户人家,就从车上拿下一大袋红色塑料袋捆扎的东西,热情洋溢地大声问候节日快乐。
“大娘,这是国家给发的节日礼物,新年快乐啊!”
“大爷!新年快乐啊!以后好好过日子,不乱打仗啦!好日子都在前头!”
类似的话语在每家每户门前响起,有的人接过东西就快速关上了门,有的人则站在门前久久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长袍马褂、粗布烂衫和笔挺整洁的制式军装站在一起,古老低矮的木头房屋和先进的工业化车辆放在一起,缓慢行驶的铛铛车和流线型的自行车行驶在一起,这幅怪异又和谐的场面充满了矛盾,落在陈旧历史里的剪影被裁出来,塞进了新的时代。
兰因提着灯,幽幽灯光笼罩在他们两人身上,让他们畅通无阻地避开了关卡的审查,荷枪实弹的军人守在道路尽头,红外线热感扫描仪安静地立在那里,警犬蹲坐在一旁,谁都没有发现这两个偷|渡客。
到了外面,兰因找了一家客人不多也不少的店面,在无人处熄灭了灯笼。
无论是兰因还是文森特·洛林,都长了一副过于惊艳的好相貌,再加上他们俩一个穿着典雅的长衫,一个则是剪裁得当的礼服,怎么看怎么鹤立鸡群,周围吃饭的人莫名地不敢上来打扰,但是视线一直在往他们身上飘,手机也悄咪咪地举着不放了。
几乎不到十分钟,整间店面就被客人挤满了,外头还在源源不断地来人,店老板刚开始还笑逐颜开,等外头两辆警车刷啦一下在门口停下,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苦着一张脸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将店里的客人好言劝走,战战兢兢地站在柜台后瞧着一群被警察送来的“服务生”顶替了他店里员工的活计。
“被发现了吧?”乔昼幸灾乐祸似的笑起来,调侃兰因费尽心思隐蔽却还是无果。
兰因纵容地看着他笑话自己,随手抓住一个端菜的服务生:“怎么找到我的?”
“服务生”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给他看,上头高清的九宫格大图,每一张都是兰因和文森特的美颜暴击,点击量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突破了百万,直接冲上了热搜榜单。
兰因蹙眉看了半晌,叹口气:“实在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新事物……”
“服务生”收起手机,诚恳地说:“兰先生以后想吃饭,可以和我们联系一下,我们会给您安排,也省得有人打扰。”
兰因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没有明白他话里的含义,还是点头道了谢。
这顿饭吃的许多人都提心吊胆,整条街都被不动声色地封锁了,无人机在上空盘旋,军警等候在一条街外,静静地听着耳机里的指示。
唯一不受打扰的好像就是暴风中心那两个人。
他们似乎真的就是出来吃一顿饭的,吃完了饭,慢悠悠地逛回了被封锁的魔都,没有人傻乎乎地上去问他们是怎么出来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地放过了这个漏洞。
只不过第二天,各个路口就多了披着道袍或是僧衣的玄门中人,至于有没有用……反正兰因对此没有什么反馈。
元日的烟火还在连续不断地炸开,璀璨的彩色烟火照亮了整片夜空,乔昼停步看了一会儿,闹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印象里这样漫天的金色烟火都是很久之前的景色。
兰因则是从未见过这样瑰丽的场面,跟着停下来看了好久,只不过他的视线一直落在乔昼的脸上,这样一个看烟花,一个看人,倒也和谐。
等他们走到家,已经是后半夜,天空的花火开到了尽头,最后一朵金花落下流星似的尾巴,细细密密的雨又落了下来,兰因撑开伞,挡在乔昼头上,踩着沙沙的雨声,推开了小院的门。
这样一个新年,也就平平地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个if线,如果魔都登陆成功了……兰因和乔昼元旦的一天。
本来想写甜甜的,可是写着写着,我居然想象不出乔昼甜甜的和另一个人相处是什么样子……总感觉他一睁眼就是满肚子阴谋诡计,不是盘算着怎么搞死人就是盘算着怎么把人吃干抹净,我挣扎了半天,还是认输了。
他只有在伪装着想把人搞死的时候才是甜甜的大宝贝【流泪
赶在最后几分钟码完了,虽然有点晚,但还是要说一声,各位2022年快乐呀!新的一年万事胜意,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