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林客目光紧紧地盯住主教，只见他胸前那片殷红逐渐地、进一步地扩散，就像他的心脏被人扎了一刀，不断有新鲜血液侵浸出来似的，场面触目惊心。

也难怪镇民会认为主教受了重伤。

可虽说主教没有受伤，也显然已到强弩之末，他的目光中失却了曾经拥有的冷静与理智，他的胸膛重重起伏，像是用力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才能勉强站在这里。

此时，他向着林客伸出他依旧完好，没有被“鲜血”沾染的右手：“来吧，很快我就再也无法为你祝福了，握住我的手，然后你就会拥有免于受到邪恶意念侵染的力量。”

说着，他五指微蜷了蜷，掌心泛上一层冰霜。

【弹幕：……主教出门送鞋、雨天送伞、晴天送信息，这真的是惩戒boss吗？露出怀疑的目光。】

【弹幕：仔细观察，主教对人不对事。】

【弹幕：如果拥有主教的祝福，就不会受到精神污染了吧？】

【弹幕：那当然——小哥哥在做什么！】

在满屏的“？？？”中，林客并没有去触碰主教落满冰霜的右手，反而垂着目光看了一会儿主教藏在一侧的左手，继而虚虚指了一下：“我想接受另一种祝福，可以吗？”

主教沉默了。

林客提出这个要求，并非突发奇想。就在刚才，他观察到主教衣袍上花纹的变化——原本圣金的玫瑰枝叶被“血”色染红，金线游走，悄悄展开成了花朵的模样。

他可不认为这种变化只是副本为了美观才设置的，加之主教伸出一只手说要给予他祝福……林客猜测副本中存在两种不同模式的祝福，只不过不知为何，主教有意藏起了其中一种选择。

果然，在他指出“另一种祝福”之后，主教那带了情绪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挣扎。

片刻后，他道：“那并非是一种祝福，它虽然会让你拥有奇特的能力，却也会让你迷失自我，它非常危险。那是一种危险的照拂。”

“是什么样的危险？”林客追问。

主教又是沉默片刻，道：“你将拥有极致的洞察力，你也会因此失去清醒和理智。哪怕是花香传到你鼻尖，都会化作暗示的语言，你会听见诱惑和恶魔的声音。”

原来如此，选择白玫瑰的祝福，可以免受精神污染，选择红玫瑰的祝福，则可以融入精神污染。

从安全的角度来看，自然应当选择白色的祝福，但从通关角度来看，林客却认为红色的祝福更加有用——或许受到祝福后，他就能听懂女巫想说什么，或许就能看懂这整个故事。

林客点头：“好，那我选择这种祝福。”

【弹幕：好危险啊，但是他是怎么想到的！】

【弹幕：同惊呆，有种开出隐藏条件的感觉。推理超神！！】

【弹幕：有一说一，就算我推理出了这种隐藏条件，我也不敢选择接受这种祝福啊……小哥哥都不怕走火入魔吗？】

【弹幕：可能因为小哥哥与众不同吧，我从他通关第一个副本时，就开始关注他了。他不是靠像靳神那样的严密逻辑来通关的，他靠的是直觉和洞察、沟通和了解，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祝福更适合小哥哥的了。】

【弹幕：认同。】

“那就如你所愿。”主教终于妥协，目光中增添一丝温度，收回冰凉而克制的右手，伸出左手轻轻握住林客的肩膀。

他左手手掌宽大而炙热，林客感到有一股暖流从肩头出发、酥酥麻麻地流向四肢百骸，就像有极细腻的羽毛在他皮肤上来回游走，几乎勾到他的心尖，使他心尖发颤。

他感到些不自在，微微抿唇，试图后退一步。偏偏眼前的男人一无所察，只是用力捏着他的肩膀，认真地垂眸，嘴唇微启微合，像是在念什么玄奇的咒语。

林客整个人都麻了。

慢慢地，一种奇特的感觉逐渐占据他的身心。

就像他曾经看的幻想电影一样，里面有风精灵、花精灵，一切自然生物都拥有语言。

现在，他也听见了。

耳畔的声音变得清晰，是风在对他说话。

“啊！他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嘻嘻，可爱的孩子，欢迎来到玫瑰小镇呀！”

“抬头让我拂开你的头发贴贴，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主教的小秘密~”

最后一句，简直是直接吹入林客耳内，惊得他猛然抬头，继而碎发被一阵风轻轻扬起，露出他有些惊愕、闪着灵动光点的双眸。

【弹幕：好漂亮啊，虽然看不出哪儿不一样，但小哥哥瞬间变得像个小精灵！】

【弹幕：太美了太美了呜呜呜呜。】

【弹幕：就是脸好红啊。】

【弹幕：何止脸红，我觉得他已经烧焦了。】

“呀，你长得好可爱，那我就告诉你吧，”微风信守诺言，“主教是女巫的影子，就像白玫瑰是红玫瑰的枯骨，影子脱离实体，就会很快枯萎，你已打破冰霜，将魔咒破除，让影子生心，请尽快让女巫复活吧！”

什么叫让影子生心！分明就是告诉他主教被解冻了，再不让女巫恢复正常，大家就一起玩儿完。

林客抬手捋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急急地吸了口气。

“好了，”主教这时静静道，“同一个人只能接受一种祝福，我无法再给予你其他祝福。”

话毕，他便十分疲惫似的，轻轻抬手，表达送客之意。

林客从没见过对方这样虚弱的模样，脚步一时挪不开，站在原地愣愣盯了主教片刻，直到耳边呼啸的风更加嘈杂起来，天色渐暗，他才慢慢转身。

真正离开墓地之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主教仍旧像受了重伤那样，面朝墓地站着。

没来由的，林客心里腾起一股焦躁——虽然有眉目，但线索还是不够！

他重重闭了闭眼，绷着唇角冲了出去。

……

阔大的玫瑰花田里，响着“扑簌簌”的声音。一个人没命一般奔跑。

忽然，她被什么阻拦，猝然停下脚步，身上繁复的装饰被冷风吹得“叮叮当当”，听得人心绪不宁。

道路前方，一位冷面少年正坐在轮椅上等她。

【弹幕：此时此刻，我觉得小哥哥和靳神是默契的，这丑姑娘明显也是关键npc。】

【弹幕：我看得快急死了，总觉得这两条线没有串起来！】

【弹幕：动手了！】

【弹幕：我靠这不是纪红的翻版么！】

两人都动手了，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只见靳青越手中白光一闪，老姑娘也猛然一跃而起。

她又和先前一样，脖子长满了刺，双唇变得殷红，身下无数藤蔓卷上她的身躯，将她拧成一条蛇。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动攻击，立刻被一道极细的白光穿肩钉在地上。

老姑娘发出一声尖笑般的惨叫，双手一合，猛然用力，只听见根茎断裂声响，从她手边“咕碌碌”滚落一样东西。

靳青越双眼微阖，驱着轮椅向前，等看清眼前，不由轻轻抽了口冷气。

那是一朵硕大的玫瑰，一半殷红，一半雪白。

正是属于盲先生的那一朵，但是……它的根茎完全被剪断了，只剩下短短的花托，这才让整朵玫瑰看起来像个球。

靳青越正凝眸去看，却听身前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老姑娘抬头，眉目间涌动着疯狂的光，目光在靳青越脸上逡巡，却像是看着许多人一样。

继而她沙哑道：“玩家……是吗？”

【弹幕：？？？？？】

【弹幕：是我听错了吗？她在说什么？】

【弹幕：我疯了疯了，最近副本里npc的觉醒度好高啊，她知道自己是npc了。】

【弹幕：难怪我一直就感觉怪怪的，这个npc从头到尾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给，真的太可怕了，她绝对是故意的——这玫瑰很可能就是通关道具，她在销毁道具！】

【弹幕：这还是靳神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好紧张啊他。】

“到现在你们还指望拿到玫瑰？她永远也活不过来了，失去根茎的玫瑰，也无法重新回到她的胸膛，你们休想‘通关’……”老姑娘的声音就像一个敲烂了的破锣，“这个时候我就非常乐意同你们讲讲我们的故事。”

她显得十分满意，狡黠的眸子里映出瘦削肩膀起伏，因为躬身而几乎从轮椅上滚下来的靳青越。

靳青越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已经足有几十年没有过慌乱的情感，自穆诚的事以后，再没有其他事能引起他心绪的波动。

但现在，在得知通关道具被损坏时，他竟然有些紧张，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戒指道具消失。

他知道林客没有多少积分了，一旦被淘汰，属于林客的道具就会被系统回收。

靳青越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通关条件消失——那就只能抹杀所有npc？不行，做不到，主教太棘手了。

或者直接从林客手里夺取道具？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理智便立刻战胜心绪，靳青越将目光投向满脸解恨的老姑娘。

为什么npc会突然觉醒？

他微微眯眼，想起老姑娘和白玫瑰队伍玩家说话时，安南凑近她的场景。

原来是那个时候……这npc和安南有了接触。

没想到安南‘化空’之前还留了一手，给他们挖下这么大一个雷。看来他从那时候起就准备坑害所有玩家。

不过，现在去追究是不是安南动了手脚已经没有意义，靳青越冷静下来，淡淡看着老姑娘：“既然你想说，我就听着。”

老姑娘没想到靳青越竟然如此冷静，脸上闪过一丝犹疑。

片刻后，她紧紧盯着靳青越，缓缓开口。

“自从夜莺为我们种下第一株玫瑰后，我们的小镇一直美丽而和平。我们都很感谢那个辜负了夜莺的人，他弃之不用的东西，为我们带来了无尽的好运和财富。对于夜莺也是如此，她虽然没有了心脏，但还是遇见了爱她的绅士先生。”

“绅士先生为了不让夜莺老去，在成千上万朵玫瑰里寻找夜莺的心脏，但他区区一个凡人，又怎么能做到呢？夜莺的心，只有同样拥有纯净心灵的人才能体察。于是绅士先生开始用尽各种方法，试图找到夜莺的心脏。”

靳青越没什么情绪波动地判断道：“你喜欢绅士先生。”

老姑娘怔了一怔，轻轻笑了一下。

“当然啦，我喜欢，可那又怎么样？他拥有最纯净的心灵，难道还不许我喜欢？”

靳青越道：“听你这意思，你和夜莺的关系很好。”

“是啊，我们公平竞争，有时候会弄得绅士先生很尴尬，”老姑娘像是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这笑容很快扭曲了，“我还帮着他一起找夜莺的心脏呢。后来就出现了许许多多像你们一样的‘游客’，说是要来帮助我们，然后绅士先生的噩梦就开始了。”

【弹幕：绅士先生，之前没瞎啊？我仿佛隐约猜到了什么……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弹幕：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太惨了。】

“就是你们这群无能又卑劣的人，来到我们的小镇，”老姑娘脸上狰狞之色一寸寸蔓延，“从没有人真心帮助过我们，不肯帮助我们也就罢了，竟还敢欺骗我们……你们好恶毒啊，竟然和盲先生说只有失去双目才能用心灵看清一切。”

【弹幕：妈的，这操作我听着觉得有点耳熟。】

【弹幕：他就只会这一招。】

【弹幕：是Y姓变态吗？】

【弹幕：虽然但是，就是因为npc瞎，才有这么多人能通关拿奖励吧？你们好处都拿了，现在开始喷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啥意思呢？】

【弹幕：好了都别吵了，指责以前发生的事确实没什么意思，但变态还是要共同抵制。】

靳青越也听出老姑娘说的人十有八九是殷里，眼神阴冷下来。

“然后呢？”

“嘻嘻，然后嘛，”老姑娘冷笑盯着他，“然后你们就自食恶果了呀，盲先生的心再也不如之前那样纯净，就算那朵玫瑰在他眼前，他也看不见；看着先生一而再再而三被伤害，夜莺也彻底失控，变成女巫——这里所有的玫瑰都是她的心所化成的，她一定会杀了你们！就算你们都躲在屋子里，我也会把你们引诱出来，我得到红玫瑰的力量，会永远保护这里。”

“我们三人还有一个约定，等到把你们全都杀光，夜莺就会回来的，她会把镇子变回之前的模样。”老姑娘道。

随着她含着一丝希望的话语，她脸上因疲惫艰辛而积累的皱纹，仿佛也有片刻释放。

原来如此，原来镇子上从来不存在女巫，是因为有了玩家，才有了女巫的传说。

本用来吓唬玩家，斥退游客的传说，经过数百年甚至更漫长的时间，变成了真正的噩梦。

……可是有哪里不对。

靳青越到底是副本高手，细细思考便抓到老姑娘话语中的逻辑错误，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前一道声音响起。

“是吗？”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把夜莺的心脏弄坏了呢？”不远处，两个人缓缓走来。

是林客和盲先生。

见到主教的变化之后，林客第一时间冲到盲先生的小屋寻找那朵玫瑰，却被告知玫瑰被人偷走了。

至于小偷是谁，风知道所有答案，所以他很快就赶到这里。

随着林客靠近，四面的风也好似刮得更厉害了些。

“我听见了，”林客轻轻侧过头，对着耳畔的狂风说了句话，这才转头对着老姑娘道，“我并没有在指责你，它们说你没有恶意，自从夜莺变成女巫之后，你就带领众人站在镇门口把她吓跑，从不曾真的伤害她。这一次你只是上当受骗，以为女巫已经死了，又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会去破坏她的心脏。”

盲先生站在林客身边，刚刚听到这些对话的他，整个人都抖得厉害，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像是心里长了眼睛似的，攀在地上摸索过去，爬到靳青越脚下，捧起那颗孤零零的玫瑰，捂在胸口。

在他身旁，听清林客说的话的老姑娘愣了很久，面色渐渐惨白。

她颤抖着嘴唇：“你——你胡说，她确实已经，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有一半化作枯骨，所以你就相信她已经死了，对吗？可我觉得她只是想要保护你们而已，”林客静静看着盲先生，警惕他忽然发狂，他放低声音，“她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仇恨和那些红玫瑰的攻击性，只能选择将自己的力量封存，主教就是她的帮手。”

所以主教和女巫的力量看似敌对，却又相护相生；所以主教看似想要离女巫越远越好，却还是第一时间带着林客去了那间小屋。那都是潜意识里的眷恋，仅靠克制是难以改变的。

谁能想得到呢？主教竟然是在女巫的愿望下诞生的。

像是想到什么，盲先生爆发出一声呜咽，他躺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姑娘也彻底傻眼了，她的眼神从愤恨到不可置信，从不可置信到震惊，又从震惊到绝望。

接着她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她边笑边哭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是我上当杀了她，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全完啦！从先生看不见开始，我们的镇子早就完了。”

“我们早就被毁了！”

她刺耳的尾音刚落，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众人头顶，女巫的冰雕开始龟裂，一块薄薄的冰面落下，摔碎在地上，露出她半边暗红空洞的眼睛，如死神一般俯瞰众生。

老姑娘的喉咙里也发出“咯咯”声，接着无数花瓣和落叶像血一样被她咳了出来。

盲先生的哭泣也戛然而止，接着发出一种非人的，饱含仇恨的声音。

连“呜呜”的风声都在林客耳边呢喃：“完了，一切早就全完了。”

“让我们一起死吧！”

【弹幕：呜呜呜别黑化啊！！！！虽然我很害怕小哥哥不能通关，但是这次看到boss们黑化我也好难过……不要黑化好不好……】

【弹幕：有点不想看了，通关道具销毁，三个boss又这样。】

【弹幕：其实还有一种办法是抹杀全员，但、但我也不想让他们这样通关……】

【弹幕：小哥哥和靳神还能救一救吗！】

【弹幕：这情况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吧……】

感受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和温度的降低，林客目色微冷，缓缓后退几步。

他抬头凝视女巫胸前巨大的黑洞，眼前闪过主教染“血”的胸膛，和女巫想做的“第二朵玫瑰”。

其实，也不是不能够尝试，只是那种尝试，需要得到起码一丁点的信任。

他神色有一丝冷凝。

终于，在盲先生站起来，痛苦抓着胸口时，林客开口了。

“……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太奇怪了，为什么你们宁可相信一个垃圾能彻底毁掉你们，也不相信只靠自己就能夺回属于你们的一切呢？”

他的语气好奇又笃定，一时间竟是让老姑娘和盲先生都瞪着眼朝他转过脑袋。

林客还想开口，却忽然左手狂震。

是终端手环。手环上的直播观众数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五位数五位数地跳减。

在直播观众惊恐逃离的屏幕上，飘过一条十分悠然的弹幕。

【殷里：哦？你说谁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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