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长得有些出挑,打扮得也很招摇,眉眼间还有种难以掩饰的傲慢和不耐,连询问“我是不是见过你”这样唐突的话语时,模样都像是在居高临下的质问。
陆濯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而这样扎眼又惹人讨厌的人,他如果见过,也不可能没印象。
所以只能是发酒疯认错人了。
陆濯还要赶回学校,自然没时间跟他耗,于是冷淡说了声“抱歉,你认错了”,就继续往自己的摩托车走去。
而那人看着陆濯翻身上摩托车的身影后,眉头却蹙得更深了:“不对啊,这人我应该确实见……呕哇……”
他话还没说完,就扶着车门,又是一阵弯腰呕吐。
驾驶座上的人连忙下来给他拍着背,说道:“别急别急,顾珏你先吐完再说,肯定是你认错了,不然就那种穷酸小子,要认识你肯定早就贴上来了,还能躲着你不成?不过你这个样子,回去要是遇上你们家老太太了怎么办啊,你不是说江自林那儿子在她那儿学画画,天天给你上眼药?”
“妈的,你不说这个还好,说到这个老子就来气,你知不知道江自林他儿子昨天晚上……”
等等。
江自林他儿子?
顾珏吐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眉头一皱,紧接着往他家的方向一撇,果然看见江序正蹦蹦跳跳地往顾家大门走去,那样子看上去别提有多高兴了。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天晚上绿毛给他汇报的时候有提过,江序说那个赛车的小子是江序的马子,不准人碰,那个赛车的小子也护他护得紧,关系很不一般。
所以……
顾珏想到这儿,酒顿时醒了一大半,立马掏出手机,翻到赛车那天拍的现场照,几经放大确认后,终于冷笑了一声:“还真是这棚户区的穷酸鬼,江序居然能把人带到这儿,看来关系确实不一般啊。”
“啊?”
驾驶座的人像是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能看出来顾珏又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他连忙劝道:“顾哥,顾爷,顾大少,你可消停点吧,昨天绿毛都说了,他们不怕报警,而且那可是江自林的儿子,你爸手头那个中法合资的项目还得看他脸色呢,回头你要是真把人得罪了,人去报个警,或者在你爸面前告你状,你可就不是停业几个月赛车场这么简单的事了。”
“怕什么,江自林的儿子我惹不起,棚户区的破落户我还惹不起吗?再说了,谁给你说我就怕报警了?两个高中生而已,我还不至于要去违法犯罪,□□烧,就随便陪他们玩玩,出口恶气就行,保证让人抓不着把柄,你就放心吧。”
顾珏说着,从对方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看着进入顾家大门的那个身影,整瓶倒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再尽数吐出。
反正他爸把他手里的项目都停了,停车场也关了,他关爱一下世交家的小弟弟,应该也算合情合理。
顾珏痞气地笑了一下,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喂,绿毛,想不想做些好人好事?”
·
江序则压根儿不知道后面发生的这些事。
只是从原本以为的自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长途跋涉来学画画,变成了陆濯带着爱心早餐来回接送,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雀跃的欢喜和幸福,根本藏都藏不住。
连向来古板的沈老太太都忍不住抬起老花眼镜,看着他道:“坐摩托来学画画,就这么高兴?”
“啊?”
江序刚刚拿起画笔的手僵硬一顿。
沈老太太一脸嫌弃:“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在二楼看到了,你还在这儿啊什么啊,人家天不亮就送你来学画画,你也不怕人家辛苦?”
江序连忙慌张解释:“不是,沈老,那个……”
“行了,别解释了,虽然我确实年纪大了,是个老古板,但我们画画的人,你这种事见得还少了?再说,画画的人,就要情感越充沛,越能画出好画,所以该你家长管的事,我就懒得管,你只要把画给我画好就行。只不过……”
沈老太太说到后面,眉头皱起。
江序心里一紧。
沈老太太又说:“只不过我年纪也大了,最近天凉了,你每天这么早来我也熬不住,以后就吃过午饭再来吧,晚上晚点再回。”
沈老太太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
而如果以后每天都吃完午饭再来,早上他就不用耽误陆濯了,上午还可以一起上课,中午还可以一起吃午饭,晚上正好等到陆濯下晚自习。
一切完美。
江序立马一把抱住沈老太太,甜甜笑道:“谢谢沈老,你最好了!”
“哎呀,你是猴吗,赶紧从我身上下去!”
沈老太太满脸嫌弃地扒拉开江序,面上却忍不住露出了笑。
江序则很快向陆濯通报了这个好消息:[以后每天中午我们也可以一起吃午饭啦,早上我还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爷爷,爷爷肯定可高兴啦!]
陆濯则在手机那头也笑着回道:[嗯。爷爷肯定可高兴了。他刚还问我小爱国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他说小时候你就老爱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来找他要糖,问今年你还想不想来]
江序回得飞快:[想!怎么不想!只是……]
[发光体]:?
[Preface]:只是我爸说我今年成人礼要飞回法国去过,所以可能不能和你一起过生日了
想到这一点,江序不禁有些遗憾地抿起了唇角。
本来他是很想和陆濯和家人一起过的,但现在看来,他的家人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接受不了陆濯,他又不想让病重的姥姥难过,所以这个十八岁看来只能在一些小小的遗憾中度过。
陆濯又问:[几点的飞机]
江序回:[早上七八点吧]
[发光体]:那我们可以0点过
[Preface]:?
[发光体]:30号正好星期一,我们29号晚上24点一起过,然后你再去法国陪姥姥他们,这样就可以有两个成人礼了,好不好?
[Preface]:!
[Preface]:我怎么没有想到!
[Preface]:那我们29号晚上一起过,叫上祝成林绻他们一起,全场江公子买单,我们不醉不休!
陆濯想到江序的酒量,再看着那个“不醉不休”,笑着回了:[好]
而最后一桩遗憾了却,江序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好像都变得有了盼头。
一向最爱睡懒觉的他,竟然成了家里最早起床的那一个。
每天天不亮,他就已经穿好衣服,偷偷摸摸地溜出大门,坐上了陆濯的摩托车,一起去医院给老爷子送饭。
他嘴甜又爱说话,每次都把陆老爷子哄得笑得合不拢嘴,原本暮气沉沉的病房也变得热热闹闹。
等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再一起去学校。
陆濯认真听课学习备战高考,他就在一旁看书背单词,复习着语言考试,偶尔偷懒在课上补个觉,总是被沈易叫起来逗一顿,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中午则有花哥送来的午饭,花哥说陆濯现在高三了,要认真备考,营养充足,所以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两人也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午饭,陆濯就骑车把他送到顾家别墅的门口,等到晚上下了晚自习,再来接他一起回家。
南雾夜生活丰富,江序又爱凑热闹,于是经常是回家回到一半,陆濯就被江序拉着一起吃起了路边摊。
有时候两人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份夜宵,他们就一起蹲在路边,捧着纸盒,拿着签子,你一口,我一口,连奶茶都要分个对半。
江序从来都没有过过这么拮据的日子,可是每一天,他都觉得过得那么充实又高兴。
就连六十块钱两双的情侣手套,他都觉得他和陆濯一起戴着就是那么的舒服又好看。
所有的日子就这样变得简单起来,他们就仿佛最普通的高中生一样,过着那一年最忙碌又最充满希望的日子。
这样的心境下,那幅《虹》也就画得异常明媚和温暖。
尤其是同《光》还有《追》这两幅画摆在一起的时候,就格外有一种苦尽甘来、黑暗之后便是黎明的圆满盼头。
等到三幅画作全部完成的那天,正好是10月29号的晚上。
沈老太太看着那三幅画,似有满意,又似是有叹气。
江序因为还急着赶回去参加晚上的生日趴,问题也就问得直接:“沈老,是有哪儿不对嘛?还是我哪里画得不好?”
沈老太太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没有,都画得很好,只是你这幅《虹》的色彩运用得太明亮太绚丽了,情绪也太美满,所以这个系列的第四幅画,我竟然想不出该用什么接。”
江序微怔,他一直只想着画好眼前的画再说,从来没有想过下一幅画的事。
可是沈老太太这么一提,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也的确不知道第四幅画还怎么接,才能让这一个系列的画作显得完整又有递进感。
因为这幅《虹》他实在画得太圆满,就像一轮已经满了的月亮,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让他变得更圆。
江序看着这三幅画,一时顿住。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略带轻蔑的嗤笑:“就这都想不出来,还是我奶奶口中天赋异禀的天才小画家?真是笑掉大牙。”
听到这个有些让人讨厌的声音,江序蹙眉转身:“有你什么事?”
“怎么没我的事。”顾珏倚在画室门口,用下巴指了指那三幅画,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都不懂,那戏剧学过没?一般四幕戏里,第三幕太圆满的话,第四幕就是要把圆满毁给观众看,所以第四幅画你该画什么,心里没数?”
“顾珏!”不等江序开口,沈老太太就已经先厉声呵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自己听听像样子吗,顾家教你的教养就是这样的吗!”
“得,我本来只是善意提醒,但既然不爱听,那就当我没说过。”顾珏今天看上去倒是意外地好说话,说着,就站直身子,看着江序,笑道,“听说明天你生日?那就提前祝我们江大少爷生日快乐了,回见。”
他说完转身的那一刻,江序心里浮现出了一种异样不好的预感。
而不等他回过神来,手机就已经响起,他赶紧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江自林的声音:“喂,儿子,下课了吗?下课了就赶紧出来吧。”
不是,怎么是他爹来接他?
江序一时还有些懵。
但沈老太太也已经开始催促:“算了,先不想这些,明天是你生日,等你生日回来再说吧。你爸还在门口等你,你快去吧。”
他也只能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等到上车的时候,江自林俨然已经一副准备好远行的模样,把护照递给他,说:“自己收收好,我们待会儿直接去机场,不然赶不上飞机了。”
“???”江序顿时更懵了,“什么赶飞机?我们不是明天早上七点多的飞机吗?”
“嗯。”江自林满不在意地应了声,“本来是明天早上的,但不是怕来不及嘛,就提前改签到今天晚上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江自林说完就抬头看向了江序,像是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江序却一下急了:“你怎么能自己说改变行程就改变行程,都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呢,你有尊重过我的想法和意见吗!”
江自林眉梢一抬:“我为什么要尊重你的想法和意见?机票钱是你出的吗?还是说来回路费是你出的?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你还要我尊重你的意见?”
江自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道理了!
“我是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可是我以后又不是不还!而且就算我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你也应该尊重我的意见!”
江序习惯了家里的一惯民主,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的事情,急得一下就失去了分寸。
“而且你知不知道,陆濯他们已经给我准备好生日party了,我如果就这么突然走了,他们的心意和辛苦就都白费了,您不是从小就教导我,无论对方心意大小,都一定要珍惜感恩吗?您不觉得这样的出尔反尔不合适吗!”
江序一急,连敬语都急出来了。
江自林却依然悠哉悠哉:“是我教你的没错,但我还教你不要和陆濯在一起呢,你怎么不听?”
“因为您教我的正确的我当然会听,可是不和陆濯在一起又不是一个正确的指令,我为什么要听!”
“你怎么知道我不让你和陆濯在一起就不是一个正确的指令?”
“因为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也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我们在一起有变得更好,所以我们就应该在一起!”
如果说最开始的江序还会觉得他和陆濯在一起可能会是一件让长辈无法接受的事情,可是在他变得越来越能体会到生活的不容易的这段日子里,他觉得他和陆濯在一起就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江自林却像是还是听不进去,只是说:“你凭什么就觉得你们在一起会变得更好?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们在一起这件事其实做错了呢,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后果呢?那到时候你是不是还得回来感谢我这个善意提醒你的老父亲。”
江自林说着把报纸一抖,一副上位者游刃有余的姿态。
江序小时候觉得他爸这个样子上电视贼帅,现在却只觉得欠揍:“就算以后哪天我和陆濯真的遇到什么困难和问题了,但只要不是我们两个本身的问题,我们就都可以克服,因为我们在一起的这件事情的本身没有错,你又凭什么贷款我们会有不好的后果,还独断专行地制裁我!”
江序和他爸吵架从来没有如此思路清晰又理直气壮过,甚至就连江自林给他挖下的自证陷阱也轻松跳过。
江自林看着报纸,唇角忍不住微扬:“行,还算有骨气。不过你说我凭什么贷款你们会有不好的后果?”
“?”
“当然是凭我活得比你久,年龄比你大,学历比你强,个子比你高,人生经历比你丰富,社会地位比你受尊敬,银行存款数字比你多,生活智慧也比你优越啊,所以我哪儿哪儿都比强,凭什么不能独断专行的制裁你?”
江序:“……”
除了陆濯以外,他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江自林!”
“看窗外。”
“?”
江序义愤填膺的一声怒吼刚刚喊完,江自林就这么淡定地扔出一句。
江序不禁偏头,才发现车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行驶到了山脚下。
只不过走的不是他们平常的那条老路,而是棚户区背后的一条小道。
而车辆停下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陆濯家阁楼后的那个露台,此时此刻正一片黑暗。
然后在车辆双闪打开的一瞬间,“砰”,一束焰火蹿起,整个漆黑的露台随之骤亮,宽大的黑板上用灯串缠绕出六个大字——[江序成人快乐]
灯火掩映之中则是林绻,苏幕,祝成,徐一涛,还有他的陆濯。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盒大大的糖果,正看着楼下,笑着大喊道:“江序!十八岁生日快乐!”
焰火在他们身后一簇又一簇地绽放,照耀出那一张又一张青春洋溢的充满笑容的脸。
江序微愣,回头看向江自林。
江自林依旧看着报纸,懒洋洋地答得散漫:“虽然我确实哪儿哪儿都比你强,可是你有我再也回不去的十八岁,所以你就好好珍惜吧。”
珍惜你的朋友,爱人,珍惜总是容易被生活宽恕的青葱稚嫩,也珍惜年少时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孤勇和热烈。
那是无论往后成为怎样出类拔萃的优秀的人,也永远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再顺便帮我和你妈补个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