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卿很久不曾涉足露华浓。
尤其是在下雨天。
脚下的木鞋一下一下地打在地板上, 声音清脆而沉重。他所走的走廊很长,那一刻他的心情很焦急,又仿佛渴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走廊的尽头, 隔着纸门, 是轻若所在的地方。
纸门之外站着黑衣的人,那是缁衣使的手下。
也是告诉他这件事的人。
他们守着这间房间,密不透风, 任何的蝴蝶与花朵都没办法从缝隙里飞出去。
“若姑娘在里面。”那人嘶哑道,“谢将军进去吧。”
谢正卿的喉结终于滚了滚, 他听着窗外的雨声,低低地说了一句。
“好。”
缁衣使的人说, 轻若没遭什么罪。她的态度很良好, 可以说是配合得过于良好——或许是知道自己肯定逃不过,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事无巨细。
她手上沾了太多不干净的事情, 当她说出一切之时, 便是她的死期。而缁衣使,因着她的这份贡献,答应给她一个痛快。
而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谢正卿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有话想同谢正卿说, 而谢正卿……也有话, 想问她。
纸门被拉开, 而那穿着华彩长裙的女子, 正坐在茶室之中。她背对着谢正卿, 对着一面镜子,居然还在挽着云鬓,将每一丝黑发梳理好。她的姿态是这样郑重, 装扮是那样漂亮,仿佛这一日不是她的死期,而是天女的出行之日。
谢正卿沉默着,坐在了茶室的另一边。
“你来啦。”他听见女子的声音。
“我来了。”
女子背对着他,还在挽发。谢正卿沉默地坐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很多话要问,可见了她,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他们坐在一间茶室里,却隔得比从前他在茶楼上看她时还要远。
“我的处决下来了么?”先开口的,居然是那绝代的花魁,她背对着谢正卿,在梳自己的长发,“我听说,他们会给我一杯毒酒。其实我不喜欢毒酒,人喝下毒酒时,脸会很狰狞,很不漂亮。”
谢正卿终究还是问了。他低声道:“为什么?”
他其实还很想问很多,比如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她从他这里骗来偷来的、比如她为什么从一开始选择了他来骗、比如他见到过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最后,他只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将军你太傻了,你的出身,太优渥了。像你这样的人,一出生就在最好的家族里,你生来就注定未来要封侯拜相,你的一生是一条繁花似锦的路,从你出生开始所有族人都会为了你铺路。你的父亲威严,母亲慈爱,所有妾室因着你是少主也会对你温柔和善。”
她依旧背对着他,却用一种极为冷静的声音说着。
“你去最好的家学,先生们公平地对待你的所有成绩。你想要交到朋友,所有的朋友因你是谢家的未来家主,都对你真诚善良。你可以看不起那些蝇营狗苟的文臣,你觉得要去做将军是你对家里最大的抗争、活出了自我。你觉得自己孤注一掷、付出了一切,可你没看到的是,你所去的玉州,知府是谢家提拔的人。你一到军队,便是副将,而主将宽厚正直,听取你的所有建议。而你,就这样‘一步步地’爬了上来。甚至整个边关,所有军队,只有你所在的军队,不曾被亏空饷钱、不曾有瘦弱的马或不锋利的盾。你带着他们攻城略地,自然无往不利。”
“因此,你可以主持正义。当你每次将你发现的军中的问题举报上去,都会有谢家、有许多人,替你解决。你相信你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把这所有的‘公平’当做是理所当然,相信自己会解决一切。可你不知道,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公平是一种奢侈。”
“你不知道会有不睦的兄弟,不知道家学的先生也会故意为了讨好某家的子孙而颠倒是非黑白,不知道军中也会有腐败,不知道你可以去当将军,是因为你有选择,而更多的人没有。你更不知道有的人生来就在泥里,想要摆脱满脚的泥,就只能一步步地往上爬,哪怕脚磨破了粉身碎骨,哪怕站到了最高处时也会被许多同你一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人,嘲讽他们脚上的土气。你的世界太简单了大将军,你不知道那些你生来就能得到的公平,对于他人来说是要粉身碎骨去争取的幸运。所以,一开始你就会是我的目标。因为你与我,来自不同的阶级。而你,怀着天真而优越的善心,像你这样的人,最好骗啦。”
谢正卿沉默了许久,道:“你说过你不想做枝头随风摇摆的花。”
“是这句话么?是这句话让你对我上心起来的啊。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谢将军。你相信每个人都该有梦想,都能干干净净地长出来,活到高处。可你不知道啊。”
他听见珠钗摇摆的声音,那个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粲然一笑:“有的人很脏的,全世界都可以鄙弃她。”
“你会喜欢我,只是因为你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我一般的这种人。你见多了大家闺秀,所以会怜悯一个我。”女子又回过了身去,开始给自己梳妆,她描绘得那样仔细,像是在绘制美人图,“一个男子想要抛弃脚上的泥巴尚且不易,何况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即使是当了高官的妻妾,终其一生也不是她,而是旁人的妻妾。男子在身居高位之后,即使是谋逆之徒,人们也只会胆寒于他的功绩,而再不说他脚上的泥巴了。可女子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只给西凉办事?远远不够。”
“狼子野心。”
“野心?”她骄傲地扬起了下巴,尽管背对着他,谢正卿依然能感觉她的神情倔强而明艳,“对,就是野心。怎么,一个卑贱的花魁有野心,让你很意外?”
沉默,长久的沉默。
“你看着我的光熄灭了,现在,你不喜欢我了。”女子笑意盈盈。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茶楼上看你。”这是谢正卿终于又说出的话,他看向那个窗台,“你很喜欢兰花。”
“我知道啊。可你,看见的是美人与兰花。却不知道那盆兰花原本是她用来与北魏联络的道具。它们一直都在你的眼里。”轻若轻声道,“你不需要同情我,两个生而不同的人不需要彼此同情。其实我很嫉妒你呢,谢将军,很多人都会嫉妒你这样天生幸运的好孩子吧?善良正义、而又天真得理所当然。所有人都会告诉你,坏人骗了你,就活该去死。而你确实从头到尾除了被利用之外,一点错都没有。如果我生来是个男子,能多一条路,或许能考个科举的末名爬上来,讨好地叫你一声谢兄吧?可惜了,我生来是个女子,对你这样的幸运者,就只有恨和嫉妒。”
“你不需要说什么,你能看见我,也只是因为我生得美貌。若是没有这张脸,我成不了花魁,早该脏兮兮地死在西凉的冬天了吧?而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一番话。”
谢正卿许久不曾说话。
“原来是这样啊。”他终于道。
“原来是这样啊。”他重复了一句。
“是啊。”华服的女子缓缓回过身来,“原来是这样呢。”
她今日真是美极了,绝对的盛装,绝对的妆容,像是绝艳到极致、下一刻便会开败的花。她眸光盈盈地笑了:“我是个坏人啊,而你,是个好人。”
谢正卿沉默。
“你这一生骗了那么多人。”他轻声道,“为什么你快死了,却不肯找你哥哥……去求情?这件事只有我与我父亲知道。你放心,我父亲答应了周逊,要为这件事保密。”
轻若怔了怔,许久之后,甜甜地笑了:“因为坏人也想做一件好事嘛。”
窗外还是雨声,许久之后,有人敲响了纸门。
木盘被送了进来,上面,是一壶毒酒。
女子拿起了壶,她看着谢正卿,笑容嫣然:“谢将军,待我喝完酒之后,你可以离开这里吗?听说毒酒会让人神色狰狞,我不想被人看见死后难堪的模样,你是个好人,应该会答应的吧?”
谢正卿站了起来,他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嗯”了一声。
他转身离开。
“轻若。”
推开纸门之前,轻若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今日……我终于,认识你了。”他说,“我是世上第一个认识了你的人,对吗?”
不是天女,不是间谍,不是花魁。
而是一个不幸者的一生。
轻若没有说话,她像是画中的仕女,端坐着,直到纸门被关上。
“小谢将军,你太好骗啦,以后不要再这样随便相信别人啦。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站在这里,亲眼确认背叛者的死亡。”她笑了笑,捉起酒壶,“我真讨厌你啊。”
直到最后,还说出了仿佛“初次见面,能认识你,很高兴”这样的话来。
然后,她将所有的酒液,一饮而尽。
……
谢正卿靠在窗上,听了一夜的雨。凌晨时,里面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动静。
轻若死了,连同她的野心与过去。
他在纸门后看见了轻若的尸体。她直至死时,也蜷成一团,将脸埋在地上——或许是不想让人看见她死后狰狞的模样,毕竟,她生前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靠着这样的美丽,颠倒风云的女人。
他看着轻若的尸体被验尸,被抬出去,她在裹尸的布里显得苍白而小小一团,不像个美人,倒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女孩。谢正卿不知道她死前有没有哭过。
总之,就这样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露华浓里,楼下的隔间中,谢家家主向着周逊深深地颔首。
“多谢周大人给犬子这样一个机会。”
“这是谢大人您找来的机会吧?我原本以为,会来找我是谢兄自己,却没想到,是您。”周逊道。
谢家家主哈哈一笑,略显沧桑沉稳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他这个孩子被他母亲养得太过心善,希望这次过后,能有些成长和历练吧,就当是过了一道关,如此便罢。总归是没什么损失。”
他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于他而言,这的确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说谢大人最近在替谢兄在京城中,找一门亲事。”
“顾大学士的孙女是个好姑娘,清白,善良,平日里很爱去庙里布施。他们会是很好的一对,门当户对。”谢家家主呷了一口茶道,“说起来,那花魁的尸身……”
“她身上藏着不少秘密,只好烧掉了。”周逊对他一笑。
谢家家主于是点头,笑着放心道:“好。”
知道花魁已死,他的确是如同看见一切都已解决、海阔天空般的结局般:“正卿那孩子今后,想必也会是更合格的家主了吧。”
周逊与谢家家主又说了一些话,便离开了。
……
雨依旧下着,周逊撑着一把伞,站在一条巷子旁。
巷子旁很热闹,有不少摊铺和菜市等,巷子的对面,是一家住宅。
穿着灰衣的人站在他身边。过了很久,有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从宅子里出来。他手里拿着扇子,打着自己的小厮的脑袋,骂他买的水果不好,要自个儿去买。
“老爷又不喜欢吃青桔子,每次吃,都觉得酸。”小厮还委屈上了。
年轻人吹胡子瞪眼:“本公公不喜欢,本公公的妹妹喜欢!”
两人说着话往这边走,灰衣人站得靠外,临走时,那自称公公的年轻人和灰衣人擦肩而过。
临到巷口时,年轻人仿佛如有所感似的,看了回来。
巷口处人来人往,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了。
沐休的小李公公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他感觉一直很迟钝,然而这一刻却仿佛有阳光从肩膀滑落离开似的。小厮在他旁边吵吵嚷嚷:“公公,你看这个摊子的桔子……”
“都说了在外面不许叫我公公!叫我李公子!”小李子瞬间便忘记了方才察觉到的不适。
那摊子上的桔子果然很青。小李子扒开一尝,果然酸,酸得他嘴里发苦。
过了这么多年他吃了这么多酸桔子,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个桔子特别地酸。
特别地酸。
酸得他的眼泪……不知怎的,就流了满脸。
……
城外,缁衣使的秘密基地里。
周逊和灰衣人站在暗室口,从此之后,灰衣人将会一直在那里替景国做事,直到她被认为可以被重新信任,再被启用,返回西凉,潜伏余生。
在那之前,她将一直赎罪,再也看不见太阳。
“红莲教被一网打尽了,西凉被我们抓了一个大的把柄,景国答应扶持大皇子上位,可从此他也要受我们的辖制。你所贡献出来的,那些关于西凉的东西,很有用。”
“抓到了北魏的一些边缘人,可‘将军’逃了。她太警觉了,不过她除了核心的羽翼,其他也被我们找到了许多。好在在那些东西里我们还找到了一份军报——对前线,有不少的帮助。”
“谢将军只告诉过你‘闪电战’的事,在其他的东西上面,他的口风很紧,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泄露。而真正给你泄露那些东西的那个兵部的人,我们昨日在他的府中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人把后手清除得很干净,就是不知道是北魏的人,还是哪里的人。”
“路大娘醒了,她恢复得不错。路斌和皇上都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她真的……帮了很大的忙。我们很感谢她。”
有夕风吹过他们的袍角,袍角在空中飞扬。
“而至于你哥哥……”
“我哥哥他很笨的啦,小时候我就老欺负他,让他背黑锅。而且以前我老故意摘些青的桔子给他,骗他说妹妹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给哥哥了,看他苦着脸也要忍着吃下去……我知道他怕酸啦。所以这次,就算骗他,他也看不出来的。”灰衣人嫣然一笑道,“周大人你很厉害的吧?我如今已经是‘死了’,要是被查出来是他的妹妹,对他也有影响的吧?所以……”
“我会告诉他,你在西凉已经成了家,你嫁给一个富农,他对你很好。你们有许多亩良田,还有一片很大的桔子园。他从前因不知道你在哪里而担心景国与其他国家交战,而如今西凉大皇子不得不与我们合作以谋求皇位,他的担忧也可以解除了。”
“是啊,不过有件事倒是很奇怪。大皇子他,自上次来京城之后,就一直很恐惧咱们景国的皇帝呢,曾对我说景国的皇帝看起来装疯卖傻,其实内里暗藏玄机,老谋深算,让我多加小心。”灰衣人道,“如今看来,的确证明了大皇子的想法。毕竟他当初藏在青楼里时,可绝没想到会被皇上发现。”
周逊:……这件事恐怕真的是你们想多了。
不过他也没拆穿,只是如今的西凉,恐怕越发觉得皇帝恐怖如斯了。
“谢家家主命人去看过你的尸体,做得很逼真,他原本就想把你灭口。”
“我是一个历练嘛,一个历练,不应该有再会的机会。”灰衣人笑了笑,“我都明白的……周公子,谢谢你。其实从我看见你第一眼起,就知道,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理解我们。当日事败时,看见是你走进来,我原本是想要咬碎牙齿里的毒囊去死的,可想想,却没有。如今看来,的确是最好的决定。”
周逊怔了一下,微微地笑了:“这算是你的效忠宣言么?”
灰衣人接着道:“若是没有皇上在,我恐怕是真会喜欢上你。周公子,你是不幸者的幸运。”
周逊咳了一声。灰衣人又道:“当初我身为天女游街时,所有男人的眼神都在我的身上。而我也看见了你和皇上。只有皇上的眼神,一直在你身上。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喜欢自诩聪明人,可如今看来,皇上才是比我们智慧更多。”
周逊顿了顿,过了许久,笑了。
“不,他不是聪明人。他只是……更加天真,仅此而已。”
灰衣人同他深深行了一礼,接着,在几人的带领下,走入了那片暗室。只剩周逊站在暗室口,看着窗外的微风。
他看了微风许久,许久之后,才抬起了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里,是一张纸条。在他闯入北魏间谍的据点时,发现的,尚未烧完的,纸条。
纸条上,是熟悉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