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程航深深地觉得自己的隔壁寓友简直就是交了好运。
如果说一次交好运是踩了狗屎，那么程航觉得，荣浩宇一定是在他不知道的哪天被狗屎淹没过了。
——陷进坑里那种。
继那篇一作顶刊后, 他一直严苛冷淡的导师似乎交了新女友, 每天抵达实验室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而对于荣浩宇这个已经达到了毕业要求的学生，也是温声细语且懒得再派任务, 甚至告诉他，他可以在今年之后, 提前一年毕业，并为他撰写前往业内大公司的推荐信。
然后, 又是奖学金，荣誉学生学者头衔评选, 各种数不清的好运仿佛都砸到了荣浩宇的头顶。甚至，洗衣房的人告诉他, 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彩票。荣浩宇则在第二天就看见了兑奖20万的新闻。如今已有毕业资格在手, 老板也宽松, 甚至还中了大奖……按理说，荣浩宇一生中最high最快活的日子来了。
然而让人震惊的是，他却谢绝了一切聚会邀请, 只是专注地宅在实验室，或者公寓里。
直到程航受人所托闯进他的房间里，才发现……
荣浩宇居然特么地在看穿越剧？！
“我靠，你口味坏掉了，看穿越剧！”程航捂着眼睛大叫。房间里没开灯，他于是自己打开，然后被眼前所见的一切震慑了。
整个房间里, 满墙满墙，粘贴着的……
都是各种打印出来的论文，海报，以及不可思议事件照片。
“量子泡沫、虫洞、弦理论……我靠。”程航一张张地看过那些满是勾画的文献，忍不住发出了尖叫声，“您这是……拿到博士学位了，打算换个方向攻读，你……”
然而在他看见荣浩宇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弱了。
荣浩宇坐在电脑桌前，满眼的血丝。他头发纷乱，脸上胡子拉碴，看起来很多天没好好睡过觉了，他的身侧则歪七扭八地扔着许多空掉的咖啡罐——荣浩宇虽然是个单身汉，但也一直是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热爱健身的单身汉。可如今，他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快要走火入魔的科技狂人。
——他从没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样子。
“哥们儿，你，你醒醒，你到底咋了？我的天啊……”程航发出小声的感叹声，“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然后他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笔记，与许许多多的手稿。
“星际穿越，命运石之门，土拨鼠之日，超时空接触……”程航推开荣浩宇，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观看这些东西的记录，他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感觉这实在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你……”
他卡这壳，道：“你到底……”
“我从小到大，没有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笨过，我没有头绪，完全没有头绪。当我做课题时，我知道，我要去哪个方向，去哪里找资料。只有这一次，我什么资料都找不到，什么东西都碰不到。”他听见荣浩宇低声道，“好烦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荣浩宇说：“好烦啊。要是我回去时……”
——他已经老了，又或者我已经老了，那该怎么办。
“你……”程航注视着他，许久之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关上了门。
“你要把我送到校园辅导心理医生那里去吗。”他听见里面的荣浩宇道。
程航吞了一口口水，半晌，他坚定道：“老弟，刚才我确实觉得你不正常，差点报了警。要知道你最近一段时间，明明已经拥有了正常人简直会嫉妒疯的幸运……但是……”
他坐在他身边，道：“作为你的哥们儿，我得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而且，作为哥们儿，我应该相信自己的朋友。”
荣浩宇沉默了许久，终于道。
“我想回一个地方去。”他坚定地说，“我想回去。”
“回去？回哪里？”
“回那个梦里去。”荣浩宇道。他说着话，放在纸张上的手指攥紧了，“在那里有个人，在等我。”
他过了一会儿，满是胡茬、血丝、与凌乱的头发的笑容，居然变得温柔了起来：“我不见了，他一定很想我，很害怕。”
“我不能让他害怕。我答应过他，要陪他一辈子的。”荣浩宇说着，突然站了起来。
他单手握成拳头，指向天空：“皇帝决不食言！”
程航：……
许久之后，程航叹了口气道：“好，我帮你找资料。”
“等等，等等等等，老师兄，你不是还延毕着吗？”荣浩宇惊了，差点摔下来。
“靠！你英特尔啊，还噔噔噔噔。不提老子痛处你会死啊！”程航咆哮。
过了一会儿，他道：“科学家本来就是怪人和疯子！博士生，也是怪人和疯子，这很正常！”
荣浩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程航捂着脸道：“大不了，老子明年开始练气功……对了。”
他有点忧虑地道：“我之前看一本小说，主角可是触电死了才穿越的，你可别……”
“我当然不会。这种不可重复试验，试错率这么低的实验方式，我怎么可能选择呢？”荣浩宇道，“而且……”
程航：？
荣浩宇：“钻马桶我也不会试的。”
“……我靠，你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
慢慢地，所有人都知道，荣浩宇对穿越时空，很感兴趣。
慢慢地，所有人都知道，荣浩宇似乎，在找一个人。
圣诞节前，康歆终于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国内的家中。在离开前，她找到荣浩宇，黑发的青年坐在她对面，挠着脑袋道：“其实我一直没搞明白你怎么喜欢上我的，咱们都不是很熟。而且……我家里有人啦。”
康歆于是笑了，脸蛋红扑扑的。她说：“之前在地铁站时，你帮我从大汉的手里抢回了我的电脑包。当时我身边那么多人，只有不熟悉的你动了。我那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很勇敢、很执着的人。”
“额，是么。”青年道。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也知道很多人私底下嘀咕，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出了心理问题。”康歆认认真真道，“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说胡话的，我和其他一些人，都看得出来的。你说要找到他，就一定要找到他。在那之前你都不会收手。”
原本还在抓着脑袋无所适从的青年的动作，终于安静了下来。
“唉，你这……”青年笑了笑，“姑娘人美心善，谢谢祝福啊。”
他笑起来时还是很开朗，康歆也跟着笑。
“你的朋友们，都很关心你的啊。”康歆说，“你人缘一直都好，大家都喜欢你。前些天法学院那个男生，叫鲍勃的，他还专门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家里很有势力的，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的。”
这段时间荣浩宇接到的这样的询问与关心太多了。他只是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她道：“要是找不到，该怎么办？”
青年没有笑了。他看向窗外，窗外下了好大的雪。
风雪连夜。
“那就继续找。”他轻声道，突然又笑了，笑容还是如之前般温暖，“继续找，找一辈子，总能找到。”
风雪盖住了P城的街道，也盖住了行人被冻红的脸。荣浩宇从咖啡厅里出来，对着手呵了一会儿气，看向天空中遥遥的月。
“你在干什么呢？”他低声道。
他想着想着，突然想到很冷的冬天，周逊会缩在毛茸茸的大氅里，靠在他的手臂上，像是一只怕冷的猫。想到那个场景，手臂上仿佛又传来了柔软的触感，他又忍不住很开心地笑了。
他总是想起他。
荣浩宇一路走着回公寓了。在他走后，咖啡馆的一枚邮筒外，才有人走出来。
那人撑着伞，人偶般的脸上面无表情。
……
假期时，荣浩宇回国了。
他先是回魔都的家里收拾了一下，然后便开始行程紧凑地各地跑。他所跑的目标，是全国所有出名的博物馆。他要把所有的画，网上的、网上没收录的，都看一遍。
他的行动力很强，行程安排得很紧。
他相信周逊一定留了信息给他，他总能看见几千年前周逊留给他的东西。
——如果他们存在于一个世界的话。
即使找不到周逊，能看见他过得好，他也能得到一些宽慰。
而且他总有一种渺茫的希望与奇怪的预感——只要他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周逊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就能找到他。
时间是一条单行道，时空穿越不可能存在。从科学的角度、亦或是理性的角度，没有人能给它做出解释。
但不理性呢？
如果是不理性的爱……与羁绊呢？
他一定会找到他，因为他知道，他在等他。
历史上有很多昙花一现的国家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他一遍遍地找，希望能够找到。为此，他的动作还惊动了他在北京读书的表妹——表妹一家怜悯他失去父母，对他很照顾。
表妹是历史系的学生，平常也是个历史爱好者，听他详细描述，眉头一皱，喃喃道：“怎么感觉有些耳熟……”
荣浩宇连忙拜托她多帮忙看看。
他第二天是去北京一家偏僻的博物院，可当他拿着门票，在门口哆嗦着准备进场时，就听见了表妹的电话。
“老哥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景朝，那个什么周逊，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的……”
荣浩宇的眼神顿时就亮了。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自己拿不稳手机，从来没有那么害怕手机在极寒中关机。他退出队伍，到了另一边，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找到了？是什么，他到底在……”
可他听见的，却是表妹吞吞吐吐的声音。
“我确实找到了细节都对上了的，确实找到了那个‘周逊’，可是老哥……”
她难得的犹豫，让荣浩宇更加心急如焚。
“老妹，你说啊，哥请你吃火锅，到底……”
下一刻，他听见了表妹的声音：
“可那个周逊……是一篇小说里的配角啊。”
“那个景国，也是。”
荣浩宇听见了自己呼吸停滞住的声音。
天那么冷，他却感觉眼角发干，发红，发裂。
……
“《帝台春喜来》是一本情节俱佳的耽美小说，连载于XX文学网……”
荣浩宇拿着手机，坐在房间里。为了这本小说，他甚至下载了官方APP，充了三十块钱。
而现在，他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看。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一直以来，都是一目十行。高中晚自习时他就能用别人三分之一的时间看完一本《看天下》又或者是《南风窗》，然后把杂志传给别人，哼着歌刷题直到班主任进来查房。
可这次他有些痛恨自己的看书速度了。
因为他看得太快，周逊出现的段落，却太少。
这本小说以一个名叫“周采”的少年为主角，讲述了他波澜壮阔、在几个男人之间周旋、最终成为皇帝的一生。年少时他肩负着家族压力与母亲的期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曾活出过自我。后来，他因机缘巧合与王爷相识，被误认成王爷的白月光，从而借助他的力量，与皇帝相识。在皇帝的赏识下，他成为了状元，而他那个贪慕虚荣、从小处处给他冷脸、与他为难的弟弟，则进了王府、做了个男宠，最终竟疯了、妄图刺杀皇帝。
他的弟弟当时便被乱棍打死，扔进了乱葬岗。而他则因为这场事故，和皇帝在生出嫌隙的同时，也有了更深一步的接触。然后，他为了维持自己的“正常君子”形象，略施手段迎娶了严家的小姐严若淇。严若淇懦弱却固执，在察觉了自己被骗的事实后时时上吊，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之后，又撞见周采与皇帝之间的奸情，固执守旧的她当即就要出来维护自己的婚姻。
然后，就周采略施手段，让严若淇因难产而死。在这个过程中，原本的皇帝也有参与，五王爷却因此觉得周采心狠和他生出了嫌隙。然后，长公主向周采复仇，皇帝为了他，将长公主赶去北魏和亲。再然后，北魏兵变爆发，边境三个州府通通陷落，青州的洪水，西洲的疫病扩散至全国，昔日繁华的京城兵荒马乱。周采被严尚书以命报复，只能暂避锋芒，自请参战。然后，他在过程中遇见了北魏的康王，康王对他一见钟情，以他为停战的交换。
周采被带去北魏，在北魏、西凉的皇室中又是辗转，最终弄垮了北魏，杀林嫣，回到皇帝身边。而此刻的周逊却并没有死，他从乱葬岗里活了过来，又来杀他……
最终，是深爱周采的五王爷替他挡下了周逊的刀。周逊死亡。周采和皇帝、北魏皇帝、西凉皇帝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并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荣浩宇的手指都在抖。他在许久之后，关上了手机。
“其实我觉得这本书的主角蛮三观不正的，总觉得所有人都欠他似的，还特别小气，老是做一些手段，但好多人都说他那叫杀伐决断，宅斗文就要这样为自己打算。”表妹道，“还有，里面那几个妹子我都觉得挺可怜的，不过……”
不过周逊呢？荣浩宇想。
他的周逊，会教他读书，会趴在他的手臂上呼吸，抬眼看他时仿佛撒娇而不自知，笑起来时柔软得像是春天的溪流般的周逊呢？
那样的活生生的，他的恋人，他的爱人，那样柔软美好，清澈温柔，如同枝头上的新雪的人。
他与他唇齿相依，他知道他喜欢吃鲈鱼讨厌刺多的鲤鱼，他知道他喜欢穿蓝色不爱穿杏色，他知道他写字时最后一笔总爱往上飘。那个在他眼里，活生生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拥抱都无比真实的周逊。
在这本书里，居然只是短短的几段话。
几章。
他是任何人都记不清的配角，是周采波澜壮阔的情感史里的路人。可他分明是在他怀里，会笑起来，呵气中都带着甜美的柔软与香气的……
他的活生生的，爱人。
他要怎么相信他只是几行字？他要怎么相信……
其实他留给他的一切，他都不可能看见？
他只是小说里的人物，他改变了他的人生，但那也存在于一个他无法抵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改变了他的未来，可在这个世界里，他们隔着一层不同世界的膜，他甚至看不见他所传递过来的星光。他看不见他在历史中给他留下的痕迹。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人爱他，珍惜他，被他放在心尖上的珍宝，对于那些人而言，只是一个配角。
只是几行字。
“表哥你是什么时候看过这本小说的，表哥？表哥？”
“我出去逛逛。”荣浩宇低声道。
“哦……好。”
她从没看见过自己的表哥露出这样的神情。
荣浩宇离开了家门。
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晃晃荡荡。春节快到了，街上很冷，许多人都在家里去。他的脑袋里空空茫茫的，心想自己要找个地方去，要找个地方坐下。
他要去哪里呢？
你可以想象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可谁能进入一本小说里的世界？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一家老电影院的候场区。电影院里没什么人，放着几场老电影。
他随手买了一张票，坐在那里等。在买票时售票员极力推荐了他家的爆米花，荣浩宇于是也买了一桶。
一桶爆米花，一杯可乐。
放映厅里很小，里面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荣浩宇找到自己的位置时，他的旁边已经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坐得端端正正，皮肤很白。
荣浩宇没有心思看他。
他看的电影名叫《东邪西毒》，是一部很久之前的老电影。在看这样的电影时吃爆米花显然有些不合适，但荣浩宇只是想让自己的耳边不那么安静，仅此而已。
他只是用那些东西来填充空白，让他不至于发现接下来无路可走。
可当他将手伸进爆米花桶时，他听见身边人的声音：“你拿的是我的爆米花。”
“哦哦，不好意思。”
荣浩宇干巴巴地道歉，他转向另一边，发现另一边是空的。
“我开玩笑的。”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说，似乎还有些愉快，“确实是你的爆米花。”
荣浩宇：……
他听见身边的人抱着另一桶爆米花，吃了一个。
电影还在继续，他看着这个无望的爱情故事，一直看。直到他反应过来时，电影已经结束了。
然而灯光却没有亮起来。他的身后的其他的观众，也都消失了。
只有灰蒙蒙的荧幕，和他。
不，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坐在他旁边的，吃着爆米花的年轻人。
荣浩宇缓缓转过头去，他听见年轻人道：“镇定，不要尖叫。”
“你看到电影的结局了吧？不过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心思看。黄药师和欧阳锋两个人，一起喝下了那坛叫‘醉生梦死’的酒。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忘记了一切，另一个人不仅不曾忘记，还记得更加清晰。”年轻人说着。
他的睫毛很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很专业的影迷。
“你是什么人？”荣浩宇问他。
“目前是这个世界的管理员，因为完成的快穿任务多，所以还有点小小的权限。而且喜欢看热闹。”
年轻人将空掉的爆米花桶放在一边，拍了拍手，细致地打掉了手上的碎屑：“电影散场了，我看见你哭了。”
“我……”
“对了，”年轻人突兀地抬起眼来，他眼尾上挑，像是猫的眼睛，“你想不想赌一把？”
“赌什么？”荣浩宇不由自主地答道。
“赌你，能不能回到你所离开的时间点。”年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