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场小雨停歇之后,接下来的一整晚,天空再没落下半个雨点子,厚密的云层被风吹开,露出圆月的小半张脸。
池水盈盈,倒映着月光,月华自池水中溢出,满室光亮。
宫明决养尊处优二十余年,被照看的经验不少,照看人的经验不算多,他虽然替阮玉京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也替他掖好了被角,虽然记得倒一杯水放在床头,以免他半夜口渴,也记得将拖鞋放去床边,方便他半夜如厕。
却忘了替他拉上窗帘。
于是就有一线莹白的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落在阮玉京的脸上。
映入他的梦乡。
黑色潮水拍打礁石,发出低低的震响,山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嗡鸣,嶙峋山石峭然屹立,宫明决朝阮玉京伸出手,说:“来,手给我。”
“……”阮玉京将手从短袖卫衣的口袋里拿出来,递到宫明决的手心里。
宫明决的掌心十分干燥,五指结实而有力,他握住阮玉京的手,稍微用力往前一拉,阮玉京稳稳踩在了山石上。
之后的道路相对平坦,没有宫明决的帮助,阮玉京也能安全走到终点,可是宫明决没有松开阮玉京的手,他就那样牵着阮玉京的手,到手心渗出细汗也没有松开。
阮玉京不知何故,没有表现出想被松开的意愿,两人就那么牵着手,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道,一路朝前走去。
今天是七月十三号,毕业旅行的第十天,也是陈跃的生日,这次一共出来了八个人,现在这个时间点,其他人要么待在赌场里喝酒打牌,要么换了其他地方喝酒打闹。
二个人却悄悄来到了山上。
这地方的山脉走势相对来说不那么陡峭,因此十分适合夜爬,上山前阮玉京在山脚看见告示牌,说全程约计两公里,耗时在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间。
可是被宫明决牵着手,也没怎么开口跟他说话,阮玉京感觉好像只过了五分钟——甚至不到,两人抵达此行的终点。
山顶的风真的好大,把他们的头发吹得肆意飞舞,远处的灯塔亮着光,扫过他们的位置,又略向远方,头顶是一片广袤而深邃的墨蓝色苍穹,点缀的繁星像无数细小的钻石,脚下则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水。
海水的尽头,巨大的月轮缓缓升起。
“今天是……”阮玉京诧异地回过头,“农历十五?”
“是啊。”宫明决笑着说:“是不是感觉不虚此行?”
阮玉京听着脚底下方传来的巨大海潮声,感觉小腿肚一阵阵发颤,膝盖发软,他把手插进卫衣前方的口袋,五指紧握成拳,用力抵住腹部,借以压制胃部翻涌的感觉。
点头说:“嗯。”
宫明决一霎笑开来,沉黑色的眼眸那一霎也显得更加明亮,他认真看了阮玉京一会,将视线从他脸上转移开,望向月亮。
海潮与狂风合奏的间隙,阮玉京听见他开口对自己说道:“本来在船上看星星那晚,我就想告诉你的,没想好该怎么说,今天其实也有点仓促,但是如果再错过,可能很难再找到机会……”
“小京,”他转过头,漆黑润泽的眼眸深处有青涩不安的局促,也有仿佛满溢的甜蜜和喜悦,然后他张开嘴,对阮玉京说了几个字,最后问阮玉京:“好吗?”
凌晨三点多,阮玉京被一阵尿意憋醒,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他手肘撑着身体爬坐起来,昨夜喝了太多酒,还泡了那么久的温泉,他现在嘴唇干得像要冒烟一样。
小腹一阵阵发胀,太阳穴跟着一阵刺痛,阮玉京抬手揉了揉额头,脑海深处猝不及防浮现零星碎片。
漆黑一片的夜幕里,他迈步走进灯火璀璨的宴会厅;闹哄哄的宴会厅里,他接受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孔的轮番敬酒;宴会结束了,他走出宴会厅——他似乎还在黄晕的灯光下,看见一道颀长的人影……然后呢?一片空白。
似乎离开宴会厅之后,他便径自走回了房间,自己洗澡、自己更衣、自己睡觉……直到凌晨三点多,躺在床上睁开眼睛。
转过头,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的月华因此显得愈发明亮和皎洁,看一眼天际那轮高悬的明月,阮玉京低头按了按太阳穴,然后掀开被子走下床,朝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他打算先去上一个厕所,再倒一杯水给自己喝,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刚刚推开房门,在被月华笼罩的起居室里,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脑子本来就混沌不堪,那一霎近乎一片空白。
阮玉京身体僵硬地站立在原地,脑子里飘过的一排排字幕都在询问同一个问题:宫明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宫明决俨然已经睡熟了,不受约束的信息素一丝两缕地飘散开,浮动在周围的空气中,阮玉京呼吸着那缕浅淡的信息素气息,身体感到些微不适,心绪鬼使却神差地平定下来。
他重新抬眼,朝那人的方向望去。
静静地打量他。
起居室靠墙的地方摆放了一组布艺沙发,宫明决此时此刻就阖眼躺在那张沙发上,月光晈白,将那道高大的身影照出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棉质短袖T恤,下身一条浅灰居家长裤,脚光着,腰间盖一条薄薄的几何花纹毛毯。
沙发足够宽,却不够长,他纵使侧躺着,也屈起了双膝,小腿往下的位置仍伸出沙发外,看起来特别委屈。
阮玉京第一反应是自己还没睡醒,仍在睡梦中,不然没法解释眼前的画面,原地站了一会,他屏着呼吸走上前,在沙发旁蹲下身。
地面铺了厚实地毯,吸收了阮玉京的脚步声,从迈步到下蹲,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宫明决因此半分没受到打扰。
他仍然熟睡,呼吸绵长而均匀,两片薄薄的眼皮轻轻地合起,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黑色的阴影。
宫明决的骨相是偏硬朗的那一类,不如阮玉京那样精雕细琢,却透着一股随性和洒脱,他笑起来尤其好看,眼神明亮,笑容干净爽朗,仿佛周围的光都会因那笑而明亮几分。
阮玉京抬起一只手,隔着一层空气,描摹他的眉眼。
结果不知那人睡觉太浅,还是阮玉京手不稳,碰到了他,阮玉京的手抬起来没多久,眼前人的呼吸节奏发生变化。
他的眉宇间紧接着拧起一道浅浅的褶皱,人看起来就像是要苏醒了。
阮玉京有种偷盗被人抓了现行的感觉,他心里一慌,赶忙起身往后退去。
可他刚睡醒不久,又喝了那么多酒,他脑子不清醒,又刚刚入住这个房间,他不熟悉房间的布局,起身的动作又太快……
沙发旁的落地灯被他碰到了灯罩,灯身摇晃了几个瞬间,在他反应过来要去扶之前,直直歪倒在一旁的圆木矮几上。
“哐啷”一声巨响过后,屋子里重归一片静谧。
阮玉京屏住呼吸看着沙发上的人,暗暗祈祷他并未被惊醒。
可是,怎么可能呢?
宫明决先是抬起手搓了搓脸,然后睁眼朝着阮玉京望过去,看见苏醒的阮玉京,他似乎并不惊讶,推着沙发坐起身,用带着困倦的声音对阮玉京说:“怎么自己起来了?想喝水还是想上厕所?我陪你去。”
阮玉京没有说话,静静凝望着他。
宫明决从这一片静默中读出了什么,抬眼望过来。
他在阮玉京的脸上看见强作镇定的凛然,也有无法掩饰的戒备,和不动声色的打量。
这不是一个喝醉的人该有的眼神,几小时前,那位完全看不出醉意的阮玉京,也不是这个眼神。
宫明决说:“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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