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公子,请。”
“有劳。”西门梓颔首,昂首挺胸推门进屋。
陆寂正站在窗边,听到声音,转身朝门口看来。
见里头等待的竟是陆寂,西门梓心中一惊,掀起袍子跪了下去,“西门后人西门梓,见过王爷。”
陆寂朝前迈了一步,刚好站在阴影与烛光的交界处,脸也被一分为二,在暖色的衬托下,那双眼睛愈发阴沉冰冷。
这副模样,不像要善待人材,倒像来寻仇的。
西门梓终于觉出一丝后怕,开始回想方才在下头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赐座。”陆寂说完便旋身坐下,手中握的仍旧是那串佛珠,可这次他没有捻动,仅是搭在虎口慢慢摩挲着。
西门梓松了口气,竟也不胆怯,谢恩后起身,端端正正坐在陆寂对面。
“你方才说,萧远桥曾于西门先生门前长跪一夜,现在把这件事给本王好好讲讲,从头到尾,不得有半分隐瞒。”
西门梓一怔,陆寂叫他上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他虽来长安不久,但也听过几段逸闻趣事,自然也知道那萧独横后来做下的孽障,于是他眼珠一转,心中有了自己的盘算。
“回王爷,那是景和元年的事……”
景和元年,改换年号的第一次早朝,众朝官在殿前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萧国舅等到。
萧远桥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太子陆凭,身后跟着静王陆寂,走进来时还睡眼惺忪着,“抱歉啊诸位,不知道要这么早上朝,睡过头了。”
虽嘴上说着抱歉,实则半分歉意都没有,他往座位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双眼一眯脑袋一歪,竟是要续上方才的觉。
几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着眼色,最后推出一人前去说话。
“呃,萧国舅啊,既然这个年号已改,那太子殿下登基——”
“那个不急。”萧远桥突然睁眼,眼中已然清明,他站起身,把陆凭交到陆寂怀里,走到殿前来回瞅。
就这么瞅了半天,那老臣又问:“萧国舅,您找什么呢?”
萧远桥抬抬下巴,问道:“那孙荣章可来了?”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有几个心大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直接转头朝孙荣章看去。
这时孙荣章从人群中冲出,“扑通”一声跪在陆寂跟前,大喊道:“太子殿下恕罪!臣也是万不得已才向那田庚善诈降,臣一颗忠心——”
“等会儿!”萧远桥抬手制止他的话,围着他转起圈来,“诈降?那我们怎么知道,你是真降还是诈降?”
孙荣章没把萧远桥放在眼里,他一拱手,嘴里喊的仍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臣入朝已有十五载,太宗在时常夸臣忠心耿耿,臣怎么可能向那田贼投降啊!”
萧远桥转到孙荣章前面,把陆寂挡了个严实,居高临下看去。
“你耳朵是不是有毛病?跟你说话的是我,你老跟一襁褓小儿汇报什么?他能听懂?”
孙荣章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降就是降,田庚善方破城你就屁颠屁颠上去喊着田大人,你管这叫诈降?奥!敢情田庚善赢了就是真降,田庚善输了就是诈降,什么好事全叫你占了?”
“你!”孙荣章从地上爬起来,一双三角眼狠狠瞪大,指着萧远桥质问:“你说这话可是故意扰乱朝纲?”
萧远桥嗤笑:“就现在这个情况,能不能有景和二年都不一定,我还能怎么扰乱?”
田庚善硬生生打到宫城里头,那劳什子的朝纲,什么藏书青史,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大臣都杀了一半,现在他们在这儿议事,跟建了个新朝没什么区别。
甚至开局只有两个小孩,简直是天崩地裂。
“那你这番话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萧远桥脸上露出个无语的表情,“太子登基前,自然要把那田庚善的余党清理干净,既然孙大人已经投向敌军,那便该一同处理了。”
这孙荣章实在是不开窍,叫他浪费这么多口舌,也或许是心里早就开了窍,只不过贪生怕死,在这儿跟他强词夺理混淆视听呢。
孙荣章不信萧远桥有这么大胆子,他脚一跺,又将老皇帝抬出来,“太宗在时我乃御前行走,你一个无品无阶之人,有何权力处置我?”
萧远桥不想再磨叽,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陆寂,草稿都不打一个便脱口而出:“我是没权利处置你,静王殿下总有这个权利吧?静王昨夜都同我说了,今日上朝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处死。”
孙荣章一张脸“唰”地白下去。
陆寂看向萧远桥,眸子闪了一下。
他怎么不知昨夜说过这样的话?
但他没否认,只是紧紧抿起嘴角,算作默认。
孙荣章指着萧远桥,气到胳膊抖个不停,“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乃御前行走!我只听君命!君要我去死,我立刻便死!若君不说,谁也不能处置我!”只听君命?
这里能称得上君的,也只有一个马上要继位的陆凭,可那小婴儿连眼都没怎么睁,要等他开口下令,还得再过两年。
孙荣章这便是厚颜无耻胡言乱语也要为自己脱罪,寻一条生路了。
既然孙荣章不要脸,那萧远桥也不想再扯皮,他朝殿外喊道:“来人,给我把孙荣章拿了。”
孙荣章自然不信萧远桥能有这么大本事,“嗤,你不过是萧家人,没个一官半职,又如何能号令——”
话未说完便被擒住,孙荣章扭头一瞧,拿他的竟是萧远桥从兰陵带来的人。
他慌慌张张看向萧远桥,拼命挣扎又被死死按回去,“你放开本官!萧远桥!你这不合规矩!你凭什么拿我!”
经他提醒,萧远桥这才想起什么,他环顾四周问了句:“我不懂朝事,敢问诸位,像孙荣章这样的汉奸,按规矩该怎么处置?”
有人颤颤巍巍上前来,回道:“萧国舅,按律例,当诛九族。”
“诛九族?”萧远桥一愣。这么严重?
他双手负至身后,翘起一根手指在空气中一下下点着,又在殿前来回走了几趟,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萧国舅?”
萧远桥回神:“啊?那就诛九族吧。”
说罢他别过脑袋挥挥手,“赶紧带下去。”
那孙荣章终于明白萧远桥要来真的,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竟嚎啕大哭起来。
“萧国舅饶命!萧国舅饶命啊!我也是万不得已啊!我家中共三百一十二口,最小的孙儿还在牙牙学语,为了他们我不敢不投啊!”
萧远桥突然看过去,就在孙荣章马上要被带出殿门时,他长叹一声,还是开了口。
“稍等。”
孙荣章哭声一顿。
萧远桥道:“别诛九族了,流放吧,看在你那些妻女孙儿的面上,回去好好待她们。”
待孙荣章被带下去,事情终于回到正轨,众人又催促道:“萧国舅,那我们赶紧商议一下太子殿下登基的事吧。”
萧远桥一哂:“诸位怎么这么着急,可是怕我不愿扶持太子殿下,自己上位做那皇帝?”
古往今来,敢在朝前开这种玩笑的,也只有萧远桥一人。
“没有没有,萧国舅误会了,老臣只是想让朝政赶紧稳定下来。”
“对了,说起这个,我有件事要同诸位商量一下。”萧远桥施施然转身,往陆寂那边瞥了一眼。
“萧国舅请说。”
萧远桥直接往人堆里丢了一颗炸雷:“太子殿下尚在襁褓,无力梳理朝政,倒不如让静王殿下继位,诸位觉得如何?”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陆寂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倏地抬头看去,胸腔里那颗心脏拼命跳动起来,双耳如同灌了隔绝一切的泥浆,除了那一下下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嘭嘭”声,什么都听不见。为什么?
萧远桥为什么要拥他继位?陆凭才是他亲外甥不是吗?
这时众人也明白过来萧远桥什么意思,纷纷大呼:“萧国舅!万万不可啊!”
萧远桥奇道:“这有什么不可?静王殿下也是皇家血脉,为何不能继位?”
“萧国舅,太子殿下是萧皇后所出,身份尊贵血脉正统,可静王殿下不过是太宗不小心临幸某位宫女所得,怎堪当大任啊!”
“不小心?”萧远桥被这三个字惹怒,他眉头拧起,心中早就把那劳什子太宗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叫不小心,不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搞出人命来,又觉得这样一个孩子并不如其他正统所出会讨人喜欢,便干脆丢之弃之。
“迂腐!”萧远桥骂道:“一群老顽固!用你们那生了锈的脑袋好好想想,太子殿下继位能做什么?他是能上朝还是能批奏折?”
因为这件事,近百人在庆元殿吵了整整两个时辰,萧远桥以单舌战群臣,到最后都没吵出个结果。
吵得累了,萧远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丢下烂摊子吃饭去了。
可第二日上朝时,关于陆寂继位一事又引发一场争吵,有大臣早早准备好了说辞,跳着脚同萧远桥对阵。
“萧独横,你是不是疯了!你同太子殿下才是亲舅甥,你不扶太子殿下,你扶他做什么!”
萧远桥吃饱喝足,战力拉满:“我看你才是疯了,太子肚皮上那脐带扣都没掉,我扶他上位,未来十年谁坐这龙椅?谁来治这朝政?”
又有宦官上前一步:“长安有文官七十一人,武官五十三人,何须担心朝政,我们自会全力扶持太子殿下。”
萧远桥反唇相讥:“是是是,扶着扶着就宦官当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我奉劝你还是先想想当下,隔壁大辽虎视眈眈,别说十年,我看你这脑袋过两年就得挂在辽人的长枪上。”
“你!”
见说不过萧远桥,终于有人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都别吵了都别吵了,萧国舅,这位置本就是太子殿下的,您可曾想过,等太子殿下懂事了,会不会责怪萧国舅横插一脚?”
萧远桥发了会儿呆,明显是听了进去。
那人趁热打铁,又追加一句:“生在帝王家,双生子尚且要去一留一,萧国舅这样做只会埋下祸根啊!”
萧远桥不由地认真思忖起来,他知道陆寂不会做那残害手足的事,却不知陆凭以后会长成什么样。
万一陆凭长大后觉得陆寂抢了他的东西,岂不是又要争个你死我活?
“这位大人说的倒有几分道理,敢问大人姓名?”
“下官礼部主客郎中,魏清明。”
“我知道了。”萧远桥略一琢磨,改了主意:“那便太子殿下继位,朝中设摄政王,由静王殿下代天子行政。”
他退了一步,可众臣却又往前逼近,“不可,不可。”
萧远桥:“这也不行?”
“萧国舅,静王殿下摄政,太子殿下岂不是十分……危险?”
魏清明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句话说得十分隐晦。
萧远桥明白,魏清明这意思是陆寂摄政后,为了稳固手中大权,会想方设法害死陆凭。
“魏大人多虑了。”他解释一句:“魏大人还不知道吧,我来长安那日,是静王带我找到太子殿下的,当时冷宫只有他们两个,若他想要太子性命,早早便能动手,何须等到现在?”
魏清明摇头摆脑:“话不能说得这么早啊萧国舅,静王殿下才八岁,尚不懂事,以后如何还未得知呢。”
萧远桥无法向所有人证明许多年后的事,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吵饿了又挥挥手离开。
回昭德殿时,陆寂正坐在桌前等萧远桥吃饭。
萧远桥怒气冲冲走过去坐下,二话不说,先干了一大碗汤。
清汤败火,喝完汤他突然没那么气了,拿了个炸包子啃起来,心里还在思索如何说服那群老顽固。
陆寂静静坐在桌前,不动筷也不下手,萧远桥啃完包子才发现,他朝陆寂挑了挑眉,“怎么了?今天的菜不合胃口?”陆寂摇摇头。
哪里有不合胃口,这些菜色比他从前吃的好不知多少。
萧远桥催他:“那就赶紧吃吧,待会儿凉了就不香了。”
陆寂点点头,双手捧起汤碗,神色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让我继位?”
萧远桥看向黄毛小孩儿,反问:“你觉得是为何?”
陆寂十分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昨夜没怎么睡,整夜都在想这件事,可在他看来,萧远桥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他同陆凭都是仰人鼻息的幼子,跟陆凭比起来,他唯一的优势便是会说话,懂点事,其他的无甚区别。
萧远桥突然站起来跑到陆凭榻前,先是嚎了一嗓子,又使劲拍了两巴掌,最后转头看向陆寂。
“你看他能干什么?整个朝政交到一个奶娃娃手里?闹玩呢?”
陆寂:“……”
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哼声,陆凭被萧远桥吵醒,扑腾着腿哇哇大哭起来。
萧远桥:“……”你大爷的。
【作者有话说】
后天(周一)更嗷~这两章都是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