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长生”每一关都凶险万分,众人只知自己在其中挣扎求生极其艰难,却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死在哪一难中,也不知他们渡多少次劫,才能彻底脱身。
包括谢印雪,也是不知道的。
那些在锁长生中熬到后期,就能彻底离开副本或是获得长生的消息,他都是从朱易琨口中得知,待入了“锁长生”之后,他又发现所有参与者都是这般默认的。
可这些消息最初是从何处传出,却无一人能说得上来。
也不是没有参与者怀疑过这消息是假的,但通关一次副本后等待下一次进入副本的那一个月空闲时间,无论用尽任何方法都无法死去的事是真的。
谢印雪便是那最清楚的人。
在入“锁长生”之前,他的身体差到了怎样一个地步,估计连柳不花都不知晓。
可从第一关副本出来后,那时时盘旋在他身上,恍若巨浪高山倾覆而来的濒死之意,竟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所以此时听见袁思宁放出这样的大秘密,他便也倏地抬眸,目光凝在墨盆中映出的身影上。
袁思宁在那边问:“问一句,这是你们第几关副本。”
陈宁默道:“六。”
铛铛说:“第五。”
穆玉姬也开口:“这是我第六关了。”
……
回答的声音在参与者中转了一圈,他们给出的数字,最高只停在“六”上,谢印雪和柳不花这边,也没有比“六”更高。
结果袁思宁却说:“这一关,是我第七关。”
潘若溪不信,还出言嘲讽:“你看着哪里像是能过七关的人?”
“我通过的副本最多,所以我知道的事也比你们多。”袁思宁用懒得计较的语气回她,“不论你信还是不信,这都是事实,等你也到第七关就知道了,除非——”
袁思宁尾音微顿,待对上潘若溪的眼睛后才悠悠把话说完:“你到不了。”
“你都到得了,我凭什么到不了?!”
潘若溪被她这不吉利的话气得生怒,刚要和她对骂,穆玉姬就站出来说:“我再信你一次,希望你这一次说的是实话,那我们俩之间便就此扯平。”
袁思宁向她保证:“这次绝对是真话。”
于是两人再一次相约离开禅房,去了穆玉姬的宿舍说事。
回来后,梦妮压低声音提醒她:“袁思宁满口假话,她说的事你最好别全信。”
“我知道的。”穆玉姬点点头,末了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这一次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那她到底说了什么啊?”
柳不花实在好奇,却因着两人谈话时不在禅房内,什么都听不到。
步九照可以无视柳不花的存在,但他的眼睛总是时时刻刻望着谢印雪,就连青年呼吸快了慢了,一分钟内眨了几回眼睛,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故在谢印雪抬眸的那一刹,他就知道——谢印雪对袁思宁的话起了兴趣。
他也问了:“你也想这件事的答案?”
谢印雪灭正面回应他:“谁不想知道呢?”
步九照道:“你想知道,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谢印雪闻言,收回看向墨盆的目光,转过身仰起面庞,望着步九照的眼睛道:“那你会直接告诉我吗?”
“看我心情吧。”步九照在对上谢印雪眼眸的那一瞬间,便勾唇笑了起来,只是这个笑容出现的时刻,让人觉得他是起了故意捉弄谢印雪的心思,非要青年向他垂眸敛目,服软求人才好,“也许你哄得我心情好了,我就愿意直接说了呢?”
没有人知晓,其实步九照现在心情就很好。
他很喜欢谢印雪仰面望着他,不是因为这一姿势他处于高高在上的地位,谢印雪则屈居他下,须得抬起青年那明明该盈着款款深情,却一贯盛满清冷自持的柳叶眸望他,而是因为唯有这样时,谢印雪眼中仅有自己一人的身影。
就譬如此刻。
哪怕里面没有深情也好。
“你心情怕是好不了了。”青年也没求他,挑高了眉梢慢声道,“还不如我再拿一肢肉去问问袁思宁,问她愿不愿意将答案告诉我,想来她应该是愿意的。”
步九照皱眉,疑道:“你哪还有一肢肉能给她?”
“这不就是吗?”
青年将手置于锁骨下方,指着身体反问他。
步九照垂眸,睨着青年如雪的脖颈说:“取这里的肉,得砍下你的头。”
“这有何难?”谢印雪用下巴指了指柳不花,“我自己动手,让不花为我换身体即可。”
步九照声音陡然沉下,眼光幽暗:“你就这么信他?”
真要施行此举,就相当于把自己命交到另一个人手中,战舰内那么多参与者都知道这个方法,可他们谁敢动手?谢印雪这么一个惜命自私的人,竟也能信柳不花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到这种地步?
纵然知道他们之间并无私情,可步九照还是忍不住在心头燃起一团妒火。
“要是你给我换也行。”谁知下一秒青年却抬手攀住他的肩,声音轻徐温和,将纤细易折的雪颈送到他身前,“我也是信你的。”
步九照微怔。
而谢印雪则望着他,形如柳叶,似半含秋水的眼眸弯起,让步九照有些辨认不清自己在他眼中的是何种神情。
好在青年很快就告诉他:“步九照,你笑了。”
自己笑了吗?
步九照不清楚。
他只知道在谢印雪说完这句话后,便抬起右手,冰冷如霜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下巴,最终定在他的唇角处按下,像是怕他不认账一样,在保留证据道:“现在你高兴了吗?心情好了吧。”
青年的指甲没有任何温度。
冷冷的贴在他唇畔时的感觉,就像是噙住了一片枝头落雪。
然而步九照却觉得自己心中又燃起了一团更烈的火,他喉结滚了滚,哑声说:“我笑,不代表着我心情就好。”
谢印雪叹了口气,收回手佯装无可奈何说:“你就口是心非,撒泼耍赖吧。”
“‘锁长生’共有十关。”步九照压下想将他手重新攥回的欲望,正了神色说,“通过九关即可脱离,通过十关,即可长生。意取自:九死一生。”
“你若想获得长生,就必须通过十关。”
“九死,一生……”谢印雪将这四个字拆开了,在舌尖细细品味,蹙眉道,“还真是贴切。”
步九照见他蹙眉,又听了他说的话,只当谢印雪说的“贴切”是指“锁长生”的艰险之处,贴合“九死一生”的词义,毕竟这一词常被人们用来形容经历许多次危险而幸存下来之意。①
可实际上,谢印雪说的贴切,并不是这个意思。
九死一生一词,出自于《离骚》,原句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只提到了“九死”,后有学者刘良注:“虽九死无一生,未足悔恨。”这才出现了所谓的“一生”。②
原意既不是九死必有一生,也不是九死难有一生,而是九死无一生。
偏偏他要的,就是这“一生”。
战舰外头,把步九照哄得道出真正答案后的谢印雪心情好了。
而战舰内部,袁思宁也用此事将穆玉姬安抚住了,她们两人再回禅房后,穆玉姬已不再提及先前的事。
至此,谢阿戚再无别的什么把柄能够要挟袁思宁再给她一肢肉,好让她能撑过今晚十二点,待零点到来时,她就会变成饿鬼迦摩。
谢阿戚心中总有万千不甘,也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可只要她还留在战舰内,等待她的结果就是如此。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最终一言不发拎起光剑,朝禅房外走去。
卓长东快步走到禅房门口拦住她:“你要去哪?”
谢阿戚冷冷道:“回宿舍。”
卓长东不信,好笑道:“你真是回宿舍吗?”
肯定不是。
回宿舍这样的话谢阿戚自己不信,其他人也未必会信。
待在宿舍之中虽然能防止其他参与者冲入其中攻击自己,可没有抗体疫苗的话,她两天后就会从迦摩变成苦娑婆叉,无法保持人形,也不能通关,所以此时将自己关入宿舍,和作茧自缚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谢阿戚胡诌的借口,她真正的目的是在十二点之前就离开战舰,和谢印雪、柳不花、步九照他们那样游荡在外面破败的城市之中——然后找到他们,砍下其头颅,再回战舰寻找库尔特。
问题是现在战舰内还缺疫苗的人不止她一个,那些人不会让她轻易离开,此刻挡路的卓长东就是最好的例子。
谢阿戚不会与他讲实话:“我去哪也要向你汇报吗?”
“当然不用。”卓长东皮笑肉不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现在外面天都黑了,出去的话可能会有危险,所以好心提醒你一下。”
今晚外面再怎么危险,都比继续留在战舰内安全得多,哪怕她今晚找不到谢印雪他们的踪迹,她白天也还能接着找,如果最终实在没辙,她就找摆渡者npc求助通关,看,她拥有的退路其实还很多。
谢阿戚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也不会出去的。”
“那就在禅房里再坐一会吧。”卓长东闻言就来拉她手腕,“你看大家都还没走呢。”
谢阿戚道:“你们爱坐多久就坐多久,但是我今天在外面狩猎跑一天有些累了,想先回宿舍休息。”
卓长东这一回倒是没阻拦了:“哦,那你去吧。”
谢阿戚一踏出禅房的门就快步朝战舰门口冲去,她的身体素质在这一次副本的女生中算是拔尖的人,可再怎么拔尖,和男的一比还是存在着差距。
这是男女生理本质上的差异,她无力更改。
因此谢阿戚跑得再快,她也跑不过陈宁默。
他拎着射机枪挡在战舰大门前,笑容阴鸷道:“谢小姐,这好像不是回你宿舍的路。”
而谢阿戚身后,还有其余参与者随之跑来的脚步声。
卓长东也追了过来:“谢小姐,你还是要坚持摸黑冒险离开战舰吗?”
谢阿戚握紧右手中的光剑,冷声道:“让开。”
“如果我不让呢?”陈宁默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剑,“你要拿这把剑把我的头砍下来吗?”
“可我不是苦娑婆叉,也不是迦摩,你敢吗?你能吗?”
说完不等谢阿戚回答,他就抬起手中的射机枪,朝谢阿戚的开了两枪。
这两枪不会使谢阿戚感到疼痛,哪怕陈宁默打的是她左手或双腿也是如此,反正她身上穿的纳米防护战衣会在眨眼间将伤口愈合完毕,可陈宁默打的是谢阿戚早就换成了机械假肢的右手。
即便没有疼痛,却会将其电子线路损毁,无法继续使用。
所以谢阿戚的右臂在被击中发出了一阵电光火花后就脱力垂下,再不能抬起,她原本握在右掌中的光剑也因此坠落在地,滚了几圈,一直滚到穆玉姬脚边时才停下。
穆玉姬望着她右臂的惨状皱了皱眉,虽没有说话,但弯腰把光剑捡起递给了谢阿戚,还劝卓长东和陈宁默道:“让她出去吧。”
“穆玉姬,我该说你是心善呢,还是心狠?”卓长东闻言哈哈大笑,指着谢阿戚说,“你难道不清楚,谢阿戚今晚跑出去是想干什么吗?”
“她是想去杀了谢印雪啊。”
“谢印雪好歹还给了你一肢肉祝你通关呢,你现在却放谢阿戚出去杀他,你的良心过意得去吗?”
卓长东的质问一出口,穆玉姬就愣住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宁默嗤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穆玉姬看向谢阿戚——卓长东的问题,问的不止是她,还有谢阿戚,因为她同样接受了谢印雪赠予的一肢肉。
谢阿戚什么都没解释,垂首默然片刻后就用左手重新握紧光剑,复述道:“让开。”
卓长东也不再讲话,和陈宁默一样以身体为墙,挡在了谢阿戚和战舰大门之间。
光剑的力量和射机枪无法比拟,它不能破坏纳米防护战衣,所以如果要想用它对参与者造成伤害,就只能从脖颈处下手,用剑砍下对方的脑袋。
不过陈宁默和卓长东目前都是人,不是饿鬼迦摩,不在副本规定能攻击的范围内,谢阿戚一旦动手了,或许就会被判定为攻击参与者,届时的后果也是她无法承担的。
萧星汐胆战心惊地望着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形,“好心”出来解围,对谢阿戚说:“阿戚,先回禅房换一下你的手臂吧,就算你要杀谢印雪,用左手能杀得了他吗?”
就算用右手也杀不了啊。
她又不是没有试过,白天在钟楼那,她对谢印雪动手就是用的右手,她已经试过一次了……
谢阿戚颓然地松开手中的光剑,闭目不甘心道:“行,我不出去了,我要找摆渡者npc。”
她和众人一道,折返回到禅房内。
萧星汐给她拿来了一支机械右臂,好让她更换。
谢阿戚握着这支右臂却迟迟没有动作,须臾后,她抬起头,看向坐在蒲团上的铛铛说:“我要和你做交易。”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九死一生”释义大,
②出自离骚和刘良注都是真的,但是来历是我瞎编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家看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