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眼眸不期而遇,于是更为成熟的水眸率先微微弯了一弯,同样拍了拍宁淞雾的脑袋,似乎不想厚此薄彼,似乎在安抚她忐忑不安的内心。
“我和乐颜的父亲,都是远字辈老四的孩子,当初兄长为我鸣不平,使得本就割裂的宁、月两家的关系更为割裂,后来又和宁远月闹了矛盾,最终……留下了乐颜。她在族中不受待见,碰巧来到了这里,我便教导她修行……无论如何,一定要带乐颜离开这里。”
宁乐颜僵了一瞬,又钻入几分,“小姑,你要和我一起走。”
宁淞雾微颔首,“会一起走的。我想知道,为何宁远月、宁远烈都只有合体修为,会将成姨重伤至此?”
宁修洁明显反应了一下这个称呼,迟疑地重复道:“成……姨?成韵欢你……罢了,你应当知晓四大家族虽不和睦,但毕竟荣辱与共,韵欢她贸然动手面对的不仅仅是不算多强的宁家,更有其他三大家族的围猎。你这次,胜在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么……”宁淞雾眉头一拧,随手在指头上幻化出来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推开宁修洁,女人瞬间意识到什么,恢复颓疲的状态。
“出人意料?倒是有趣呢。”
下一瞬,门被踹开,数把火炬钻入房中。
*
逢灵渊,王宫外——
这一路走来畅通无比,站在王宫门口时,冉、贺兰两人都意识到了此行叶无晨请她们前来的真正目的。
冉繁殷反倒是笑了,低头看着脚下这块在几十年前便被鲜血染红过的土地,不知当初率众举起反叛大旗,让整个逢灵渊血流如注的妖会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这样的结局会再一次降临在她的身上呢?
这一次,甚至都没有多少反抗。
末了,她在地上看到一枚方圆的玉佩,思索片刻后依旧选择俯身将之捡起,握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在玉佩之下找到了一方小小的刻印。
一只慵懒养神的九尾狐狸静静躺在这刻印上,光洁如新,一如当年被刻上来那样。
这便是叶无晨的标志了,应当是她手下之中有一官半职之人才可以佩戴的玉佩,如今静静躺在泥土之中,甚至没有沾染几分血迹,这玉佩的将领要么极不小心,要么便是将之抛下好转投她主。
所谓师出有名者,不过如此。
为逢灵渊妖族之民生,为皇族之正统,为因着叶无心无端的猜忌而莫名受到进攻的人族,为人、魔、妖三族的关系。
如此多的旗帜,她甚至想不到叶无晨失败的理由。
贺兰眠眠安顿好一众伤员走了过来,轻轻扶上冉繁殷的胳膊,低声道:“师姐?”
“嗯,怎么了,眠眠?”
贺兰眠眠是看冉繁殷一直站在这里发呆把玩这玉佩才走过来的,看她神色无甚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抱上她的胳膊晃了晃,娇道:“我还以为师姐生气了呢,毕竟民生凋落生灵涂炭,我知道我的好师姐看不得这些。”
冉繁殷掐了掐小姑娘的脸,无奈道:“那应该是难过,不是生气。”
再说了,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本就是相互利用的过程,她需要妖族站在她身后关键时刻不反水不背刺,便要拿出足够多的诚意,单单一个罗笙,一次小小的帮助,怎么够?
枫铧那边同样,枫铧不蠢,自然知晓所谓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更别提局势日益明朗的如今。她利用她的施压顺势锁上门,休养生息,所有的橄榄枝都不回应有时也是一种回应。
但魔族那边还需要加些砝码,毕竟这杆秤上如今更重的是天成仙门抛出去的诱惑,而不是她们抛出的砝码。
还有什么可落笔的地方呢……
冉繁殷手指点着胳膊,视线微垂,思考良久,一双沾了些许灰尘的云靴停在她面前。
叶无晨:“要进去看看吗?”
冉繁殷偏了偏头:“却之不恭了。”
【可是是师尊让我自己决定这一切的呀……】
【我觉得我决定的挺好的。】
【可我不觉得有什么错啊……难道师尊在生我最后救华容村的气?可是……】
【怕你……不同意。】
【那不是同意了吗……】
【也会有女孩子因为性别拿不到修仙资源的事吗?】
【这是师尊的母亲吗?亲生的?凡品冰灵根生了个天品火灵根?】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有所突破……能活着就好了。】
冉繁殷仔细端详着面前之人,这抹红衣分外跳脱,自见到她起便跳着走到了她的面前。这人要比她矮一些,故而此时此刻微微仰着头看她,唇侧带笑却不说话,似乎在等她开口。
冉繁殷温柔有礼道:“想必您就是陷地阵的阵灵,亦是萧晚澄前辈吧?”
“嗯哼,是我。”
“前辈废这般力气,以江茫为饵邀我二人前来,想必不只是让我二人看看这所谓秘境吧?”
“嗯哼,继续。”
冉仙子同样带了笑意,道:“前辈想告诉在下的是宁儿其实并未跨越小世界,在她不能回到身体的那段时间里,便是在此处修养,对吗?”
萧晚澄终于是换了种笑意,带上了几分嘚瑟,道:“这次你猜错了。她确实是进入了一个小世界,而不是这种幻境。”
她似乎就是为了等冉繁殷面露疑惑,而冉繁殷确实相当疑惑。
她知晓世上有三千小世界,她们所在的不过是其中之一,但跨越世界何其之难,难道阵灵的特权可以庞大如此吗?
萧晚澄则嘿嘿一笑,道:“九重天上有神仙,九重天下有三千小世界,小世界之下又有小小世界,它们围在小世界的周围,就如同小世界围在九天周围一致。”
“小小世界之中不乏有空白世界,我就和十王殿做了点交易,拿了别的世界的数据,又以宁淞雾的意识为主体构建了一座属于她的世界。怎么样,不错吧?所以呢,其中的那位林老师你应该也发现了……”
未尽之言竟这般让冉繁殷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倘若那世界当真是以宁淞雾的意识为底构建的,其中的人……
不过,萧晚澄说的轻松,冉繁殷听的却是心惊胆战,“前辈为何要这样做?”
操控一方小小世界,这听起来就是极难的,付出的代价未必比她少,非亲非故之人,为何要为了她们做到如此地步?
萧晚澄收了嬉笑之色,道:“你们都在努力拯救世界,我如何能拖后腿?帮忙是帮不了太多了,我并不长于战斗,那不如从根本上改变一些事情呢。”
“你变了这不够,有预告和指引也不够,必须要让当事人知晓自己的心意才好。”
“换句话说,要让计划的核心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主见而不是随波逐流,那么她就必须有自己的完整的生活,而不是前世那般木然。”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之大差不差就是这样,更具体的你们自己想去吧。”
冉繁殷也不好再问旁的,道了句:“多谢前辈”,随后顿了顿又问:“宁儿如今在何处?”
“她需要知道的问题是你付出了什么,所以自然去了你前世最后那段记忆之中。”
“我的记忆?”
“我知道你想不起来太具体的,没办法,与神明的对话只有我能复原。放心,有一条帮你瞒下来了。”
冉繁殷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默片刻,询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也许这段记忆,我也需要。”
出人意料的是,萧晚澄答应的相当快,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冉繁殷把配剑留在此处抵押,更是挑着眉毛说这只不过是怕她不回来了。
在这幻境中如何还能不回来?
冉繁殷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她这一路走来都太过顺利,这阵灵也一直在帮她,如今要的代价也这么小……
但她还是留下了温煦剑,随后进入了另一重幻境中。
她自然是错过了在此方空间中,女人握着长剑,含泪却是勾起浅笑的模样。
也是萧晚澄不想让她看到,有些事情哪怕猜到了也是不知道的为好,毕竟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付出代价的是冉繁殷,那么重启的时间也只能以她的时间为尺度开始调整,而她们……
萧晚澄抱着剑盘腿坐下,剑柄轻轻抵在额前,轻声道:“你个坏东西,说好的要活一万年,你还有八千年没活呢,坏蛋,谁允许你去死了?”
她们的故事早在千年前就结束了,哪怕以冉繁殷的时间为尺度,那故事在三百多年前也结束了,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此时此刻这迟来的相拥都显得……这般可怜。
但她知道剑中有灵,上一世就知道了。
时间会重启,但她身为跳脱三界之外的灵,自然是跳出了重来的时间,保留了所有的记忆,而后——
用尽全力期待这次重逢。
她比任何人都渴望这重启之法的成功,只有这样她才能一次又一次借这名头见到这个混蛋,见到这个说好的要活得长长久久的,结果不过几百年便撒手人寰的混蛋。
“谁允许了!”萧晚澄咬牙切齿道:“你当初搞那些破事儿,你还那样养小冉儿,你个大混蛋,最好别让我有办法从十王殿里把你揪出来,不然我肯定要狠狠揍你的!”
天晓得当初她第一次见到冉繁殷有多震惊,她知晓自己的能量被人挖了一块出去,却不知道竟真有能将能量结合到一处从而衍生子嗣的功法,更没想到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女儿养成那样一副古板呆滞的模样。
简直是,木头到极致!!
气死她了!
这个混蛋,明知道自己不会养,都不能去找个人养一养吗!
话是如此,上一次见面时一切都晚了,她气归气,但是能添的帮助还是添了不少,那段时间冉繁殷一直在北方拖着满头银发抵御魔族,救助残弱,闲时便寻找重来之法。
说这重来之法中没有私心是万万不可能的,但……
彼时女人神色有几分颓疲,道心却是坚定如旧,道:“先有天下,而后才有我等个人。复活宁儿固然重要,但在如今这个情形下,若是不能重启解决一切的问题,那这复活将没有任何意义。”
“况且,挽大厦之将倾,扶天下之衰颓,御外族之入侵,承民心顺天德,本就是我辈修士之责……不是吗?”
萧晚澄讲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她也,不得不承认。
虽然小方向错了,虽然将这孩子不慎养成了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但不得不说啊……
这孩子,长得还挺正的。
有些人的自作主张,误打误撞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
她其实也挺对不起小天的,本来她还有成人的机会,彻底摆脱阵法限制,爱恨随心。但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冉繁殷的生机全数被
【嗷,师尊又莫名其妙生气了。】
【差点把最重要的忘了,那个青衫女人和听到的那些话都要讲的都要讲的。】
【那个青衫女人,总觉得有点熟悉,又说不上来。】
【清冷俊逸美少女,嘿嘿……】
【好熟悉,为什么我会对这里这么熟悉。】
【梦里,阿笙举着一盏油灯……师尊……】
【好熟悉啊,它好像在喊我……】
只是宁淞雾显然未曾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一剑撩起数层自上而下的冰刺,前赴后继便向着宁远月冲来,几乎是与此同时,无数冰棱幻化做雪花模样,飘飘扬扬落下,融入狂风之中时也未曾停滞一瞬,目标明确便向她而来。
这到底是……
宁远月竟品出来几分棘手,光芒一闪,一根竹笛出现在她手中,她还未搁至唇边,雪花似生出灵性般扑了上来,堵住了笛子的声孔,就在此时,女孩执剑而到,长剑便要劈向宁远月的前额。
宁远月抬手一挡,以长笛震开长剑,又以笛为剑劈上宁淞雾握剑的手,竟抽出了几分破空之声。
宁淞雾愣怔一瞬,眼眸缓缓下移看向被打的手。
耳旁,女人好似松了一口气,哂笑道:“呀,成韵欢竟然将这秘法也教给你了?她在哪里啊,让我见见呢。”
“我要告诉她呀,有这秘法加持,修炼速度快是快,但极容易……”
女人撤开数步,长笛落于唇边,剩余几个字随着笛音缓缓飘出:“……受我影响。”
这是一首极轻快悠扬的曲子,但落入宁淞雾的耳中好似魔音,似一柄长针,直刺破双耳,顺着耳道扎入心中,一瞬间便刺破了她的心脉,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力。
方才还进势极好的人忽地跪倒在地,朝霜“吭啷”一声掉在地上,一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胸口,好似要将什么拔出一样。
鲜血上涌,口鼻具有血色涌出,双目赤红好似被鲜血透穿,下一瞬鲜血便要奔涌而出。
满天飞舞的雪花登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好似无数把小飞刀在空中盘旋,众人俱是后退,只有罗、柳二人抵抗着压制,试图冲上比试的场地。
几次不行,柳若映怒吼道:“宁家主,我们并未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您这是要讨我师姐的性命不成?!”
宁远月缓缓歇下长笛,在空中勾了一道极漂亮的弧线,挤出一声悠长的带着几分暧意的哼声,道:“可她偷学我族秘法,不若怎会被这只会影响我族之人的笛声影响呢?”
柳若映呆住了。
结合这几天宁淞雾的状态,她好似猜出来了这背后的弯弯绕绕。
宁远月继续说:“按宁家规矩,家族挑战全胜者方为胜利,她输了,输了便要交出性命,她又偷学我族秘法……”
她一只手撑在下颌,微微偏头,“贵宗若是不服,大可来试着挑战一下四大家族。”
几乎是在她说出这话地同时,本还靠着意志勉强撑着自己的人直直扑到在地,淹没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之中。
宁淞雾的眼耳口鼻俱在出血,耳旁只剩朦胧,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也好像有人在哭。
脑海中,忽地钻入了一段来自久远的过去的对话——
她的眼前,那道身影渐渐清晰,竟是变成了上一世最后那段时间趾高气扬的林玉雪,不多时又变成了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却总是带着讥讽的枫铧……身影变来变去,却是让她内心的波澜一瞬一瞬地涨着,直到打破了平衡点,她再一次拿回来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来自宁远月引以为傲的压制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效力,天地间的灵力疯了一般地涌向那伏在地上的人,同样疯了一般扑向宁远月,只是扑过来的灵力之中都带着极强的恨意,好似要杀了她一般。
灵力,要杀了她?
宁远月不愿相信这被她玩弄数千年的灵力竟然在此时此刻被一个小屁孩夺了过去,她扬笛便打算继续吹,灵力却是猛地冲入她的身体,下一瞬,口中血沫狂涌,一口黑血直直喷在长笛之上,长笛表面登时被腐去了一层雕花。
女孩猛然拍向地面,借力飞起,朝霜服帖地回到她的手中,随她轻动而动,指向苍穹。
挣脱了束缚的白发在身后肆意飞扬着,更衬得一双血红眼可怖至极,哪怕对视一瞬也足以让宁远月生出一身的冷汗。
她不是人吗?她不是宁修洁当年拼命保下来的孩子吗?
这是什么,这是人吗?谁敢说这是人类?
一尊寒莲缓缓在女孩身后升起,花瓣一瓣一瓣地展开,好似很慢,但宁远月想要抬手施术时才发现周围的空气已然变成了一道死死困住她的稠密地灵力罩子,哪怕是轻轻抬手这一个随意且简单的动作都足以锁死她,更遑论拿过长笛。
在万瓣寒莲展开的瞬间,一道拔地雷自楼阁中腾起,一瞬时竟直直接到了天上,一瞬间,一侧幽蓝一侧暗紫,遥遥呼应,将这宁家的天染成了一片五彩缤纷的坟墓。
而从楼阁上三人被抓至今,也不过才过去了两炷香的时间。
宁远月意识到了这是谁的雷,不可思议地回头看,恰看到成韵欢抱着宁修洁自一片废墟之中飞了出来,用来束缚的沉铁们好似一个笑话。
她看到成韵欢抱着宁修洁的头,让她转过去,顺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而后,空中之人长剑下压。
无数瓣寒莲花瓣一瞬便变作了无数支小刀。
刀不在大小,能打到要害就行。
小刀几息之间便穿出了一个个血洞,高傲之人没有甚至动就失去了反击的机会,美眸圆睁,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小刀化作冰雾消失,不过几次呼吸罢了,她不可置信到颤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除丹田外,全身都是因着冰霜凝着而未曾血崩的大洞,待冰霜消却,她恐怕会立即血崩而死。
陆人,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高悬于苍穹之人却是没有任何反应,声音嘶哑,伴着阵阵低吼再一次举起长剑。
最后一刀,瞄向了宁远月的丹田。
“等等!”一根金色绳索忽然扑了过来,锁住宁淞雾,一道修长俊美却又有几分沧桑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宁淞雾愣了一下,微微偏头,红眸之中满是疑惑。
台下两人也挣出了束缚之中,推开周边人,同那忽然赶来的人恰来了个面对面地对视。
男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道:“在下宁远烈,宁远月的兄长,也是平时同贵宗交流的人。”
柳若映缓缓松了一口气,“阁下这是做什么?”
虽说是常交流的人,但一出来就束了宁淞雾,又一副要同她们谈一谈的模样,不知是要做什么……
柳若映紧了紧眉心,手掌中满是冷汗,下一瞬,一只手塞进她的手中,罗笙紧紧牵着她,四目相对时互相给对方点了点头,加油鼓劲。
宁远烈先是回头封了那浑身血洞之人身上几个穴位,又转过身,道:“这毕竟是我宁家族内的事情,还请几位将此事交给我族自行解决。”
“毕竟,她是在下的妹妹啊。”
罗笙怒斥道:“我师姐因着你们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你这才假意出来阻拦我们,呵呵。不就是缚灵绳吗?你以为我不会解吗?”
“我劝小友不要。”宁远烈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笑着,“在下是来晚了,这不过是因为这边的战况瞬息万变罢了,在下这不是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
好一幅恬不知耻的嘚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