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间前。
淅沥难停的雨水将整座殡仪馆的湿冷气息渲染到极致,一间间狭窄的隔间把薄棺隔开,旁人从外面经过,乍然间很难瞧见棺材里的尸体模样。
但北星跟着苏家人还有朋友往那边去的时候,控制不住的目光扫过其他隔间,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鬼的。
少时看过的那些僵尸电影和鬼片画面在她脑海中循环浮现,北星越往前走,身子就越偏向长廊外的方向,似是宁可沾上雨水,也不愿将自己的气息靠近停灵的隔间。
直到队伍在属于苏明绣的那一间停下。
方才她为了避免自己这炮灰体质作死,特意挑了苏明绣即将火葬的时间跟着苏家人一起来看望,而今她也挑个不前不后的中间位置,力求自己的作死技能不要被动触发。
殡仪馆工作人员已经给尸体化好了妆,容家属们上前看最后一面。苏家的亲属们面露哀戚,看过便静默在旁。
终于轮到北星,她下意识地将脖子往后躲,瞄了一眼就想挪开,但就这一眼,仍叫她觉得意外。
……这妆容,与遗照上的模样实有些差别。
黑色长发静静衬托在侧,厚厚的白色粉将面部轮廓都要盖过,劣质的口红覆盖着唇瓣,甚至还有一点抹出的多余。
北星后退到人群中,才敢慢慢地呼出鼻腔里憋着的那口气,她目光看向外面的雨帘,想到方才那几乎将人改换面目的妆容,实在是觉得……暴殄天物。
但她能意识到,苏明绣这副模样,仍胜过停灵间其他的尸体。
朋友看她见过人,被四下的冷意冻得不停跺脚,在她身后跟她咬耳朵,催促她回去,可北星却犹如脚下生根,不肯挪动。
虽已知今日的葬礼多半会顺利进行,但她就是想要亲眼看见这口薄棺入了火炉,才敢稍稍安心。
恰在此时——
殡仪馆的人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长筒硬币,随意给苏家人分着,有人得一枚、两枚,等到了北星这里,她才刚伸出手,眼见要落到她掌心的硬币就从指尖滑落,咕噜噜地滚到远方。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忙跟她道歉,北星的目光却跟着那几枚硬币一路远去,直到……它们滚到薄棺的边角,打着转停下。
女生咽了咽口水,站在原地不动,当作没看见一般,不愿再往棺材方向挪半步,还是方才失手的男人小跑过去,从棺边一枚枚重新拾起,倒转过来,放进她的手心里。
拢共四枚硬币。
北星其实不想要,她恨不能跟这厉鬼一丝干系也无,谁知拿了同她葬礼有关的东西,日后会是什么下场呢?
但分完硬币的人员已经在前面用古怪的腔调唱起了送走死者、祈愿往生的声调,她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默哀,双手合拢,将那四枚硬币压在掌中,她在心中默念。
若是苏明绣真能听见,希望她泉下有灵,放过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又不是原主。
在念这些的时候,北星是难得的虔诚。
先不论穿越这回事,在她没研究出来怎么回去之前,能好好活着,谁乐意找死呢?
殡仪馆的人唱完,又找人来一路将棺材抬走,直往焚化炉那边去。北星并非家属,她便不被允许观看这过程,女生松了一口气,径自往先前的厅堂走,再回去,厅堂除却花篮外,就见到纸搭的高楼,还有扎出的纸人在两旁相伴。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后面却有个朋友鬼鬼祟祟靠过来,“这殡仪馆怎么这么抠?发钱只发一毛?打发叫花子呢?”
北星:“……”
她有些无奈地扬了下眉头,见到遗像的方向正对着这边,恨不能当场给朋友毒-哑,好叫她少拉着自己作死。
“这是辟邪和祈福旺财的,走过仪式之后,是死者对参加葬礼者的感激和庇佑,古时是发五帝钱,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少,以硬币代替,谁得的多,便能得更多福气财源。”
不怪她知道这么多,北星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民俗相关的,先前正因查资料查烦了,她才会想找点有趣的、刺激的小说来看,谁知小说没看完,自己却进来当炮灰了。
“哦……”
朋友将信将疑地应下,没想到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将葬礼相关的习俗都了解了,不由更被她对苏明绣的爱所打动。
对方将那一枚硬币随手塞兜里,过了会儿又说,“我刚才看过了,别人都没你多,你有四个,该不会是苏明绣听见你的心意,特别感动,所以特别想保佑你吧?”
北星:“……”
你可摇了我吧。
感动厉鬼?就不怕苏明绣给她当场带走啊?
人若是成了鬼,便仅剩一魂,不如生时那般三魂七魄齐聚,能有理智有思维。
都说生者勿要过分忧思亡人,因为在头七回门时。若是感应到亲人恋人过分眷恋的情绪,就会忍不住留下,或是做出不利于生者的事情。
鬼的情绪只停留在死前那一刻,若是惹得他们情绪上头,生前无论与之是爱是恨,生者碰见,都会被这情绪所伤。何况苏明绣所化的还是厉鬼,比起普通魂魄,只会更加恐怖。
想到这里,北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就流出了悲伤的泪水,仿佛又被提醒了一次爱人已经离开的事实,叫人看了都跟着难过。
她的朋友不敢说话了。
之后烧这楼跟纸人时,北星也没在,她看了眼苏家人买来的那些面额上亿、天地银行的冥币,想了会儿,去找殡仪馆的人,扫码特意买来一叠叠打过印的黄裱纸,还有一袋子满满的金色锡箔元宝。
等到苏家人上香、烧钱时,女生就坐在旁边,十指翻飞,飞快地叠着黄裱纸,飞快做出无数的元宝,又将金色锡箔的也撑开——
虽然不知道厉鬼苏明绣需不需要钱,但既然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应该也是有道理的。
甭管苏明绣怎么看她,反正她要将这个暗恋者的角色演得妥妥的。
她一边叠一边往面前的铁筒里丢,口中无声念念有词,净挑漂亮又讨喜的话说,铁桶里的火舌蹿得很高,却一点都没撩着她的头发和衣襟。
与此同时。
本来双手环胸站在一旁,饶有兴致观察她的红衣女人,忽而察觉到什么,飞快地闪身往旁边挪,只见原地的上方落下呼啦啦一堆金元宝,各个金澄澄又饱满,比之北星掌心那些又轻又薄的模样,已经成了沉甸甸的大金子。
令人毫不怀疑,若是苏明绣闪得慢些,定会叫这些金元宝砸得满头包。
但苏明绣身型才刚腾挪,上空的金元宝雨就也跟着她挪。无论她闪到哪里,元宝雨就跟着落到哪里。
烧火的铁桶旁,女生折元宝的速度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快,很快就又堆出一座元宝小山,而后被她尽数投于桶中。
苏家人和她的小伙伴们都看呆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为了给苏明绣烧钱,北星竟然放着旁边那无数沓冥币不动,诚心地叠起了金元宝去烧……
“北、北星?”
朋友凑到她旁边,试探着劝:“这边桌上的钱都还没烧完呢,你不用这么辛苦——”
占领烧钱铁桶的女生眼皮也不眨,好像一点不受面前这高温火舌的影响,说话时,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变慢半分:“没用,面额太大,肯定引起通货膨胀,底下不认这种钱。”
“是吗?”
朋友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待了一会儿,见到她掌心都是叠金色锡箔蹭下来的一些金粉痕迹,鬼使神差地,也跟着帮忙起来。
到后来,苏家人都围在旁边,开始跟着学叠金元宝。
眼见头顶的元宝雨越下越大、比依萍去找她爸要钱那天还大的苏明绣:“……”
-
人多力量大。
苏家人从折金元宝的气氛里回过神来,已经是下午,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参与了折元宝内卷大赛,停下来的时候仍有些意犹未尽,决定在苏明绣头七那天再来一次。
北星看了眼天气预报,踩着雷暴持续的尾巴,载着朋友们驱车离开了殡仪馆,并且一路朝着校花的家里开去。甚至在路上,她还给对方打了个语音电话,报备了这件事。
“你怎么突然想起去楚音希家里?”
楚音希。
这本百合小说挂在主角栏的唯一名字,也是本世界唯一主角。
虽然北星只看了这破文两章,但是耐不住这作者是个菜鸡,文案就洋洋洒洒倒大纲那般写了两千字,一眼就让人看完了故事发展。
根据文案显示,这楚音希满月时得到家里送的一样礼物,能辟邪、让她百鬼难侵。
北星虽然没在葬礼作死、也已经给苏明绣烧过钱,但因为摸不准厉鬼具体的习性,她决定还是先在主角的身边,熬过这头七的死劫再说。
如此想着,她一边开车,一边还能分心用黯然、憔悴的语调应:“楚楚是除我之外,苏苏来往最多的人,在她身边待着,跟她聊聊苏苏的事情,我就会觉得……她还没离开我们。”
朋友们跟楚音希关系也不错,楚音希不仅仅是校花,家境也与她们相当,大家平日里都很聊得来。
所以车停在楚家别墅门口时,大家都跟着下,决定在楚家住一夜。
临下车时,北星落后一步,不知想到什么,从兜里摸出那四枚硬币,又翻出离开前从殡仪馆那里拿的空红包,把这几枚硬币装进去,将红包放在了车座上。
楚音希人如其姓——
给人一种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感觉。因为她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八字太轻,所以家里人才费心给她找来那护身符,保佑她的平安,在北星这身躯的原主记忆里,楚音希确实说过,有了那护身符之后,自己不再怎么生病。
然而这柔弱的气质,却仍留在她身上。
搭配今天雪白缀着蕾丝边的裙子,像是一朵风雨中绽放的白色百合花。领下缀着一枚细线穿过的小珠子,像是锁骨项链,格外精致。
“星星……”
在门口的女生见她走近,将她的伞交给佣人,神情忧虑地走进,同她说道,“我听说……苏明绣遭遇了一些意外,是真的吗?”
“恩。”北星垂下眼眸,应得很轻。
楚音希面上的情绪变得更糟糕了点,她浅色如樱的唇开启许久,黯然道,“同学一场,我是想着去看她的,但今天家里临时有事……没想到,错过了她下葬。”
北星替她圆着,“没事,这段时间苏家都在办她的后事,你还有机会去。”
“好。”站在她面前的女生笑得有些勉强。
北星无意探究她跟苏明绣以前的关系,现在她心心念念就要保命,等对方带她们进了楚家,安排她们晚上休息的房间时,北星忽而上前,拉住楚音希白色蕾丝的裙袖,“我想跟你睡。”
“这……”
楚音希是知道她从前对自己心思的,所以面上浮起几分薄红,但没等她拒绝,就被北星抢了先,“从前我百般针对苏明绣,现在她乍然离开,我很不适应,想着……晚上跟你聊聊她,你一定也很难过吧?”
“我……”
女生犹豫许久,仔细辨认她眼中情绪,似在确定什么,过了会儿,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自她的应答落下后,北星肩膀微微一松,像是得到最有力的保证,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口气。
-
棋牌室。
四个女生围成一桌,北星看着两个朋友在教楚音希怎么出牌,她摸着自己面前那行麻将牌最右边的那枚,尾指微动,便将麻将翻起转一圈落下,再翻再落,动作让人赏心悦目。
“星星?”
坐在对面的楚音希看轮到她还没出牌,不由喊她一声。
“你快点快点,”其他两个朋友也催促:“不会是因为楚楚在,你搁这儿放水吧北星?都输半小时了,以前你可没这么菜。”
听见她们这么说,楚音希也跟着看来,目光懵懵懂懂。若是从前的北星看到,肯定又要脑补一堆有的没的。
可惜。
坐在她对面的人完全没有这个心思。
她低头把自己刚玩的那个麻将推出去,“九筒。”
“我……是胡了吗?”楚音希对着牌看左看右,小声地问,等左右两位狗头军师探去参谋完,便开始嘲笑北星方才点炮的这一手。
北星心思不在打牌上,借口上洗手间转转运气,便往外面走。
淅沥沥的水声从水龙头里冒出来——
北星慢吞吞地在洗手。
她在思考,晚上跟楚音希睡的时候,怎么打听一下她这护身符的作用和由来。
若是有办法,自己过段时间就去整一个,成天跟着主角,也不是个事儿。
冷水冲太久,将手淋得太冷,北星心不在焉地琢磨完这事儿,抽了张纸巾,擦手之后,开门往回走的路上,没忍住把双手往衣兜里插-去。
虽然原主穿的是薄外套,也就挡挡日光和碎雨,但聊胜于无,捂捂总是好的。
但才走出卫生间,把手放进兜里的人却忽然停了脚步。
楚家二楼棋牌室在的地方安安静静,走廊里更是见不到一个佣人的身影。
平日里让人心旷神怡的宁静,在这等氛围里,忽然让北星浸出满背的汗。
她放在口袋里的右手攥紧又松开……
最终。
从右边口袋里,摸出四枚银色的一角硬币,崭新的圆润颜色,在走廊光线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