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适站在原地, 她喝了口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水。而齐太太已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
十厘米的绿色绑带高跟鞋擦得锃亮,和她身上的旗袍极为相衬。
她似乎格外喜欢穿旗袍,梁适每一次见她, 她都穿着旗袍。
包括在记忆里的那一次。
她不疾不徐地走,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 宛若一朵盛开在河中的莲,在风中摇曳。
毫无疑问, 她长得很漂亮, 保养得也很好,身材也很适合穿旗袍。
但对梁适来说,她的存在本身就具有压迫性。
她还没走过来, 梁适就感觉胸腔内那颗心在疯狂跳动,脑海中有着拼命想逃离的念头。
而高跟鞋和大理石地面的每一次撞击,咔哒咔哒。
都能和记忆中重叠起来。
她还未走到身前, 梁适就已经冒出了冷汗。
梁适在心底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害怕,没什么好怕的,你已经长大了, 她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但从心底传来的恐惧让她忍不住打冷颤。
赵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作为演员, 观察生活和人物是基本功。
几乎是一眼,她就感觉出梁适和这位投资人老婆之间有事情。
赵莹起身, 毫不犹豫地走到梁适身边, 拍了下她胳膊,“你拍完了?”
梁适这才回神, 轻轻吐出一口气, 但要说话时发现自己嘴皮子还是哆嗦的。
这是一种藏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人们都说, 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
如果是惨遭凌虐的童年,那可能一生都无法治愈。
这种伤痛是浸在骨子里的,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会时不时地从记忆深处跑出来骚扰你一下,让你感受到绝望。
梁适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一看到齐太太就忍不住腿抖,哆嗦,想逃。
她或许也没有在鼓励齐娇时那样勇敢。
这一瞬间,她好似才真正地理解了齐娇。
就像原主无法挣脱邱姿敏的桎梏,在邱姿敏给她编造的暗黑世界里像个游魂一样飘荡。
齐娇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齐太太的阴影之下,怎么可能生出勇气来反抗?
这根本不现实。
不过还好有赵莹在,她的理智稍稍回拢,也没那么害怕。
梁适点头回答赵莹:“嗯,拍完了。”
赵莹说:“一会儿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梁适立刻道:“有空,但我请你吧。”
要是没有赵莹,她也拿不到这个角色的门票。
而她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道和戏音似的女声说道:“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加我一个啊?”
是齐太太。
她说话向来是这种腔调,梁适还曾推测过她的职业。
但在网上查了很多信息,发现无果。
启达公司的齐总将妻女的信息保护得极好,网上根本没有她们的资料。
甚至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梁适闻言皱眉,“我们……”
她本想拒绝,但导演过来立刻道:“肯定是不介意的,齐太太肯和我们一起吃饭,是我们的荣幸。”
梁适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咽下不是,说出来也不是。
而赵莹就比她洒脱得多,笑道:“那导演你们和齐太太一起吃饭,我要跟梁适去外边吃,还有我表妹呢,她社恐,没办法见这么多人。”
赵莹直接拉赵叙宁出来挡枪。
而且还是以一个莫须有的理由。
梁适心底松了口气。
导演闻言垮了脸,任谁也看得出来齐太太是要跟梁适一起吃饭的,现在让他去陪,那岂不是驳了齐太太的面子?
这可是她们这部剧最大投资人的老婆啊。
要是得罪了她,钱批不到位,还怎么拍?
前期这么多准备工作,怕是都要付诸东流。
导演绝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但他又不敢为难赵莹,毕竟谁都知道赵莹家世不简单,单是一个赵家就够他喝一壶了。
思来想去,这里最好欺负的人也就是梁适了。
新人一个,也没有显赫的家世,从她那一身平价的衣服和她开的车来看,也跟赵莹这种千金大小姐,一路顺风顺水的人不一样。
导演人精似的,很快就想通了这一切,立刻顺着赵莹的话往下说:“那你和你表妹吃不就好了?留下梁适,我也算是和她认识认识,毕竟之后还要一起拍戏。”
“反正之后还有那么长时间,到时候再认识不就行了?”赵莹坚决地护着梁适,“今天我们攒了局,我表妹那个人脾气怪,要是被放了鸽子会炸掉的。”
赵莹的表妹,那就是赵家的千金。
自然也是导演惹不起的人物。
赵莹也是拿准了这一点。
在这圈子里,赵家需要怕一个启达的老婆吗?
便是启达的齐总来了,也得温和地跟赵叙宁打声招呼。
齐总的家业是做得大,但没大到惹不起的地步。
还远够不到海舟双雄家族的地位。
跟赵家也就是不相上下。
赵莹在演艺圈还要混,也不想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于是疯狂扯赵叙宁这张“虎皮”。
而齐太太扫了赵莹一眼,艳红的唇勾起弧度,“你是赵莹?”
赵莹点头,“你好。”
“是赵钰霖的女儿?”齐太太声音温和,特像是和蔼的长辈在和你寒暄。
赵莹再次点头,“赵钰霖是我母亲,你们认识?”
齐太太笑笑,“算是认识,一起打过牌。”
赵莹:“……”
提起这个,赵莹可就不高兴了,她冷声道:“我妈十年前就不上牌桌了。”
齐太太也没对她的无礼表现出不满,反倒是继续笑道:“是啊,所以说是曾经打过牌。”
赵莹:“……哦。”
谁都知道她母亲曾经是个牌瘾很大的人,因为牌瘾差点把家业给输出去。
还是舅舅家,也就是赵叙宁家救了一次。
不然她们家现在得因为那玩意儿散了。
赵莹作为当初经历了一切的人,这会儿自然不可能对她妈的牌搭子有好脸色。
不过齐太太的目标不是她,不过是随意寒暄几句。
寒暄完了便把目光投向梁适,那双眼里水波流转,不说话也满含风情,但梁适在和她眼神对上的瞬间感受到了那股冷意。
她眼底藏着许多梁适看不懂的情绪。
梁适打了个寒颤,却也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掐自己的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可能一直要赵莹维护。
赵莹帮她的已经很多。
所以纵使梁适害怕,她也坚定地和齐太太目光对上,佯装出几分镇定。
齐太太看着她,顿了顿道:“听闻你和你母亲闹别扭了?”
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姿态。
梁适闻言,眉头紧缩,片刻后回答:“关你什么事。”
众人:“……”
在场的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导演都急了,立刻给梁适使眼色,眼睛都快眨烂了。
偏偏梁适不为所动。
梁适仔细回忆着原主原来那“横”的姿态,以及影视作品中那些野蛮不讲理的形象。
她演出了七分。
“许久不见。”齐太太只是温声笑,“你脾气见长啊。”
梁适挑眉,“是吗?还行。”
她语气平淡,却透露出了几分桀骜不驯。
齐太太也没有在意她的无礼,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看,隔了会儿,她忽地说:“你今天拍的定妆照很漂亮。听导演说,你很有演戏的天赋。”
梁适:“……”
那句“关你屁事”就卡在嗓子眼,她顾忌到这么多人还有导演的面子才收敛回来,但她还是不大配合地回了句,“还行。”
赵莹拉梁适的胳膊,适时出声:“抱歉,我们的拍摄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打算走,先不聊了哈,我表妹已经发消息在催了,真不好意思。阿姨,要约饭的话还是下次吧。”
齐太太看向赵莹,温声询问:“你们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
赵莹想都不想便说:“这我表妹朋友,我又是她前辈,总得多照顾点。”
“挺好的。”齐太太说:“想不到梁适还能有这么多朋友。”
梁适:“……?”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呢?
但人多,梁适也懒得问。
她发现心底的恐惧也是可以慢慢克服的,大抵是因为赵莹在她身边为她撑腰,让她有了几分归属感和安全感。
她看着齐太太没有最初那么害怕了。
“梁适,你过来。”齐太太喊她,“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梁适皱眉,正犹豫时赵莹低声说:“别过去。”
随后赵莹询问齐太太,“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啊?阿姨,这您就拿我当外人了吧。”
“一点儿私事。”齐太太看着她,“我想询问她一些我女儿的事情,这个你不方便听。”
赵莹:“……”
齐太太又道:“你和她认识得晚,还不知道我女儿也是她好朋友吧。那会儿她俩可好了,她经常缠着我女儿喊姐姐的。算了。”
齐太太收起那回忆神色,温声道:“看起来你也不知道。”
说完之后又看向梁适,“小朋友,你过来吗?”
——小朋友。
那个她常喊的称呼。
梁适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朋友,你是不是不听话?
——娇娇,你把那个小朋友带过来。
——小朋友,你乖的话才可以回家哦。
……
梁适看向她,似乎读懂了隐藏在她眼神深处的东西。
是绝望和阴翳交织的疯狂。
她闭了闭眼,在赵莹胳膊上扶了一把,算是借力。
赵莹看出了她的勉强,立刻劝道:“别去了吧。”
梁适却摇摇头,总归是要面对的。
她现在面对的不止是齐太太,是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没事的,莹姐。”梁适安抚她,随后大步往前。
摄影棚里有休息室,齐太太和梁适一前一后走进去。
众人都懵了。
导演凑过去问赵莹,“梁适是什么背景啊?”
“不知道。”赵莹说:“你想知道就去问她。”
被怼了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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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内很安静,化妆桌上空气加湿器还在工作,喷出细密的雾。
齐太太抱臂站在那儿,仔细打量梁适,“确实长大了。”
梁适语气不善,“有事就说,没事我走了。”
她在用冷漠来伪装自己,半真半假地演。
“你去找齐娇了?”齐太太还是把话题转到了正轨上,“你找齐娇做什么呢?是为了叙旧么?”
梁适皱眉:“你跟踪齐娇?”
“我的女儿还用得着跟踪吗?”齐太太轻笑,“齐娇很乖的,她从来都不会瞒我。”
“哦。”梁适也没再藏着掖着,“我是去找齐娇了,那齐娇也应该告诉你,我找她是什么事。我是为了去找她班里一个小朋友才去找得她,只是恰巧,她是那个班的老师罢了。”
齐太太看向她,语调微微上扬,“是吗?”
梁适:“爱信不信。”
齐太太将掉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动作之间满含风情。
只是无人欣赏。
她的声音沉下来,“小朋友,你现在可真的不乖啊。”
“所以呢?”梁适看向她,眸中带着狠厉,“你想做什么?把我关进小黑屋?让你的女儿来逼我开口说话?还是说再用藤条抽我?齐太太,我长大了。”
有一瞬间,齐太太也被她的眼神吓到。
但很快又调整好,“怎么会呢?怪不得你妈妈说你聪明,那么小发生的时候都还记得,我们家娇娇估计都已经忘了吧。”
“和我无关。”梁适愈发冷漠,她用强势堆砌起来的城墙愈发坚硬,“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话,那我恕不奉陪。”
“小朋友,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齐太太轻笑,“这么着急,就不能听大人的话么?”
“不好意思。”梁适说:“我现在才是大人。”
齐太太脸色微变。
梁适继续道:“你已经不是大人了,二十年过去,你已经是老人了。不要再试图用那样的方式威胁我,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了音视频证据,我会把你送进去坐牢。凌虐儿童罪,就算是超过二十年,法律不判,那我也会让你身败名裂。”
“所以你的音视频证据呢?”齐太太冷笑,“梁适,你还真是越来越天真了啊。”
“万一哪天老天爷看你作恶多端,把那些证据就送到我面前了呢。”梁适说:“这世界善恶终有报的,你信吗?”
齐太太听到这句话之后,眼中闪过了难以控制的戾气,她皱着眉,恶狠狠地反问:“那怎么作恶的人没去死啊?”
“迟早会的。”梁适说:“人在做,天在看。”
齐太太冷笑出声,“天真。”
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她看着梁适露出了怀念的表情,“你现在长得真不错,还相信了公道和正义,娶了妻子。对了,你妻子怀孕没?”
梁适皱眉,“跟你有什么关系?”
齐太太说:“随口一问。”
她直勾勾地盯着梁适,似是在透过梁适在看什么人,她的语气充满了怀念和眷恋,“如果我的娇娇看见你现在模样,应该会很高兴吧。”
梁适:‘?’
齐娇不是看见了么?
她没懂齐太太的意思。
很明显,齐太太也没想让她懂,她只是发泄了自己的情绪。
待发泄完之后,齐太太又变得冷淡,“梁适,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往后别再去打扰齐娇。我的女儿要做什么,自然用不着你去管。”
她一字一顿道:“你管好你自己。”
梁适看着这样的她,似是找到了她的脆弱点。
这样强势的她也不过是伪装。
于是梁适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强硬地和她对上,“如果我偏不呢?”
齐太太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闪过锐利的光,“如果你让我再失去这个女儿,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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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太太宛若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她走后,梁适去和赵莹一起吃了饭。
本来是要约赵叙宁的,但赵叙宁医院忙得厉害,没来。
赵莹也没问她和齐太太之间的事,只是给她提供了一点信息。
在她们进入休息室交谈时,赵莹打电话问了她亲爱的母亲,套出了一点齐太太的信息。
齐太太名字叫杨佳妮,原先也是海舟市富贵名流,但杨家因为跟一起受贿案扯上关系,直接被整顿,家道中落的杨佳妮嫁给了高中同学齐先贵,也就是现在启达公司的齐总,成为了齐太太。
而齐先贵虽然一直在外立得是宠妻爱女人设,但对家里人并不好。
齐先贵有个毛病,就是爱喝酒,喝多了以后会摔东西。
之前赵莹她妈去齐家打过牌,见过齐先贵喝醉酒的样子,一直唠叨个不停,后来还掀了她们的麻将桌。
杨佳妮原来是学戏曲的,她从小就喜欢这个,但后来和齐先贵结婚,齐先贵不喜欢她抛头露面,她便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不过她一直都穿旗袍,不论是什么场合。
她的旗袍穿得也极有韵味。
久而久之,大家反倒会避开她,不跟她撞衫。
“那她对她女儿呢?”梁适问。
赵莹说:“对她女儿特别好啊,我妈说跟人家比起来,我就像是被捡回来的一样。”
据赵钰霖说,杨佳妮最疼爱的就是她的女儿,要什么给什么,甚至跪下来给她女儿擦鞋,穿鞋,疼到了骨子里。
梁适闻言皱眉。
她一直在思考杨佳妮最后的话,总觉得有什么蹊跷。
等到晚上见了许清竹,两人聊起来,许清竹皱着眉说:“你把她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梁适凭借良好的记忆复述道:“如果你让我再失去这个女儿,我会杀了你。”
许清竹瞪大了眼睛,和梁适同时道:“再?”
——是的,再。
众所周知,齐先贵和杨佳妮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女儿,那便是齐娇。
但齐娇现在还活着。
所以,死掉的那个女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