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只软狐狸,趴在她身上
住进南山别墅后,夏星眠时常会感慨:
人生很奇妙的一点在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活已经被转折了。甚至找不到具体的折痕在哪,只是有一天忽然回过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有了一条分水岭。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往好的地方折了还是往坏的地方折了。
要说「坏」吧,陆秋蕊好像真的放过她了,自打从意大利回来,陆秋蕊就再也没找过她。
或许是那晚她的哀求和妥协,让陆秋蕊得到了一直想要的她的服软,结果发现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满足,于是对她失去了兴趣。然后把她的笼门打开了。
可要说「好」,她失去联系的除了陆秋蕊,还有陶野。
嗯……也不算完全失去联系。
她们每天还是会聊两句,陶野有时候会问她吃过饭了吗、吃的什么饭、吃没吃宵夜。她都一个一个如实回答,还会回问一句「你呢」。
可是这种不见面只客套的联系,算是联系吗?
她想不明白。
.
时间在日复一日无尽相似的假客套里,慢慢流走了小半个月。
一般寒假期间还会穿插一个节日,就是过年。
早晨温灿来夏星眠房间叫她下楼准备练琴时,提起了这事儿:“还有几天就除夕夜了,这楼里除了咱俩都是外国人,人家不兴这个。你呢?出来这么久了,你要不要请个假回家过年啊?”
夏星眠反问温灿:“你不回家么?”
温灿耸肩:“早些年因为钢琴和家里闹翻了,早就不回了。”
她又追问:“所以你回不回?你要是回,我帮你和老师说。”
“……”夏星眠的目光忽然瞥向桌子角的玻璃罐。
“我没有家。”
温灿见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东西,忙掩饰性地笑了几声,想扯开话题。
她看夏星眠在望那个玻璃罐,便把话题引到那个罐子上:“哎对对对,那个……说起来,你好像很喜欢吃那种星星形状的糖?我看你每天不仅自己要吃,还要给那个罐子里扔一颗,你在学老鼠攒粮食过冬呀?”
夏星眠看着那些没办法送出去、所以只能自己攒起来的糖,苦笑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试图用很轻松的语气答道:
“等那个罐子里装满997颗糖,可能我就有家咯。”
温灿感慨:“我懂,谁还没有自己坚守的小世界呢。可你这就算是有什么特殊的讲究,那也该凑个好听的数字啊,999之类的。这997算什么情况?”
“因为有2颗,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
夏星眠起身,走到桌边,从裤兜里掏出今天的星星糖扔进罐子里。
五颜六色的星星糖浅浅地铺了层底,少得可怜,看样子离997这个数字还无比遥远。
温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能隐约感觉到这些糖是夏星眠准备送给谁的。
被这样挂念着……
啧。
那个人应该很幸福吧。
温灿吸了吸鼻子,吸出呼哧一声。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昨晚受了凉,感冒了。
.
今天Charlie说让大家休息一天,最近练习得太累了,该休息休息。
团队其他人各自散去,Charlie留下自己的三个学生以及夏星眠,说要带他们去后山冬泳。
Tom一脸兴奋:“Really?ReallyReallyReally?”
Mona意味深长:“WOW!”
温灿:“这都要春天了,还冬泳,春泳吧。”
夏星眠:“……”
夏星眠婉拒:“我就不参加了,我没带泳衣来。”
温灿很积极地抢话:“我借你啊!咱俩身高体型都差不多,你穿我的应该正好。”
“这种比较私人的东西,您还是不要外借……”
温灿佯怒:“你跟我说什么「您」呢?不叫师姐就算了,我上次告诉你应该叫我什么?”
“阿灿……”夏星眠皱了下眉。
“哎对,这就对了。你看我感冒着呢都愿意陪老师去冬泳,你不去,好像说不过去了吧?”
夏星眠也不好再拒绝。
南山人际稀少,尤其是后山。还没到春天,新枝仍是一根枝,苞叶仍藏在嫩枝皮下。放目望去,什么都是光秃秃的。
他们找的地方是一条傍山的小河,河面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水是琥珀绿,山是秋香黄。河边鹅卵石光滑圆厚,风一吹,有股草木的腥甜味儿。
下了水,Tom和Mona立刻嬉耍起来,温灿捂住嘴连着打喷嚏,夏星眠冻得整个人都透着苍白。
还好她耳朵伤疾未愈,Tom他们没有把她强拉到深水区去,也没和她泼水嬉闹,只拉了倒霉的温灿往水里按。
Charlie引导夏星眠在岸边浅水的地方泡着,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叫他们来冬泳。
夏星眠说不知道。
Charlie说其实冬泳只是刚开始冷,后面习惯了就会放松下来。
而人在水里,尤其是流动的水,每一处肌肉和骨骼都会得到最好的按摩。
Charlie:“Youdon'tlookwellrecently。”(你最近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夏星眠没说话。
Charlie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看得出你在这里并不是很开心,如果是因为练琴太累,那么希望这次冬泳可以让你开心起来。
可是如果是因为有别的放不下的事,你还是先去处理一下比较好。心境不纯,会映射在你指下的每一个音符上。
“Needtogohome?”(需要回一趟家吗?)
夏星眠垂着眼,过了好久,摇了摇头。
“No……”
Charlie把胳膊撑在水下光润的鹅卵石上,温和地笑着。
“I'mnotinahurry.Icanwaitforyoutoadjustyourmind.Idon'tjustwanttobeapianoteacher。”
(我不急,我可以等你调整,等你习惯。我想做你的老师,可不止是想做教你钢琴的老师。)
夏星眠仰起脖子,看小河那边山尖尖上还没长叶子的矮树。
就连Charlie都能看出她的难过。
陶野有没有发现她回消息时都不带标点符号了呢?有没有发现,她用「嗯」「哦」这样的单字回复频率变高了?
这样藏着隐秘心事的细节,那样心思缜密的人,真的一点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她现在突然确定了。
她的生活是在往坏的那一面折。
身体飞往青云端,灵魂却在往地面坠。
——地面有陶野。
.
晚上,夏星眠做噩梦了。
自从离开陶野,她就天天做噩梦,只不过今天的噩梦尤其可怕。
她在做梦中梦中梦。
一开始她梦见自己坐在一间完全黑暗的屋子里弹钢琴,无休止地弹,弹得手骨头都要散架了也不停。
门外有人在疯狂地砸门,在声嘶力竭地吼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门好像很脆弱,在一次次可怖力道的锤凿中岌岌可危,听声音随时都要散架一般。
压迫感越强,她越是用更快的速度弹奏。
五指在琴键上狂乱地起舞,弹得她都要窒息过去。
「铮——」的一声,琴弦发出奇异的巨响,一簇火苗从音板上燃起。
就在火势越来越大,熊熊烈火将要将她吞噬掉时,一双手突然捞起她,向上拽去。
她一睁眼,以为自己醒了。
但恍惚着低下头,便看见刚刚救出自己的那双手还箍在她的脖颈间,每一根指头都在她的皮肤上陷下一个坑,力道在收紧。
她开始挣扎,没想到越是挣扎那手就掐得越狠。她还来得及冲上一场窒息里缓过神,就被这双救了她的手送入另一场更可怖的窒息。
忽然,脚下一空。
脖子上所有桎梏像吹散的烟一样,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以为踩空感是要醒来的征兆,睁开眼,发现又不是。
她没有出现在床上,而是躺在了云上。
她松了口气,以为这一场梦不过就是以在云上躺一晚为收尾了。
可过了一阵子,她才发现她是完全悬空的。她不敢翻身,不敢动弹,因为她抓不住任何实物,她怕自己稍微动错一下,就会跌入云下万丈未知。
然而即使她再怎么如履薄冰,她还是像陷在泥沼里一样下沉。
下沉的时候她无力极了。她甚至想,就算是这真正的沼泽里也好。如果是在真实的泥沼里,起码泥沙会灌入她的眼鼻,蒙去她的六识。
可现在她在那么温柔纯白的云中。
她只能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五官通达、意识清醒地、一寸一寸下坠。
云开始变成羽毛。
在她身边向上起舞,翻飞汹涌。下着一场逆行的鹅毛大雨。
她闭上眼。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死了。
又是呼吸即将消失的边缘,她的后背「扑哧」一下,忽然间,陷进柔软踏实的床垫里。
她强撑着最后的毅力张开双眼。
有个人站在逆光的窗前,迷迷糊糊地走过来。光影描摹那个人的轮廓边缘,但描不清那张脸的细节。
这个人坐在了她的身边,弯下腰,俯低了身体,轻轻地亲吻她的脸,在她极近的地方呢喃:“早安……”
夏星眠疲倦地笑了。
这就是她最深一层的噩梦了吧。
她望着那个人,很诚恳地轻声问:“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真正醒来呢?”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人微微偏了一下头,光从侧面漏入,终于描细了她的五官。
——陶野。
陶野把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你已经醒了,小满。”
只属于现实世界人类的体温从陶野的指尖沁入她额头的温度。
真实的指纹印过她的眉心,帮她揉着她眉骨上的穴位。
夏星眠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真人时,灵魂似乎都要被这指尖瞬间抽走。
陶野淡淡地笑,抚着夏星眠的眉毛,像只软狐狸一样自然地趴下来,趴在夏星眠身上,另一只手的手背垫在下巴和夏星眠的锁骨间。
“抱歉,没提前打招呼就过来,还擅自进了你的房间。我只是想来亲口问问你……”
“什么?”
她离她很近地,对视着。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