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
夏星眠和陶野走后,没一会儿,周枕月也带着穆雪衣离开了。
“我们在岸阳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
临走时,周枕月拍了拍周溪泛的肩。
“至于你,什么时候想回再回吧。不过,就算在异地,也要远程协调好分公司的事务,不能懈怠。既然是你当初决定把分公司开去暨宁,你就要负责到底,做好这个领导。”
她停顿了一瞬。
“还有,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事……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我知道了。”周溪泛很恭敬地和周枕月垂头告别,“再见,妈妈。”
她又向穆雪衣垂头,“再见,小妈妈。”
穆雪衣老早就开始盯夏怀梦,盯了好半天。
她看着夏怀梦,似乎跃跃欲试着想要说什么,眼睛都已经开始放光。
“那个……”
才开口两个字,就被周枕月捂住嘴拽走。
穆雪衣:“干嘛,让我和小梦梦说两句……”
周枕月:“小辈的事,不要再管了。”
穆雪衣:“你——你你你——”
目送二位长辈离开后,夏怀梦舒出口气,心有余悸的样子。
“还好还好,还好穆姨被周姨拉走了。”
周溪泛有些生气:“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小妈妈?!”
“不是不喜欢……”夏怀梦叹气,“之前还小的时候,穆姨每次来我家,都要抱着我和眠眠使劲亲,挣都挣不脱,看见她我骨头都打颤。”
周溪泛冷哼一声:“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年纪,我小妈妈又怎么会还抱着你亲。”
夏怀梦:“嗳,你说的倒也是。”
夏怀梦原地转了转头,看看电梯,又看看门口,眼里隐隐透出点焦虑。
“也不知道眠眠和陶野去干什么了,一声交代都没有,太让人操心了。我看我还是得给她们打个电话问一下,万一出什么安全问题……”
周溪泛拦住她:“算了,别打扰她们。都是成年人了,人家能照顾好自己,也需要有自己的独处时间。”
夏怀梦:“可那是我妹妹啊!”
“……”周溪泛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
“你对你这妹妹,是不是也太过上心了?”
夏怀梦皱了皱眉:“也就一般上心……”
“这还一般?夏星眠一说允许你来找她,你马上就抛下暨宁地一切跑过来,一待就这么久,亲生女儿都只扔给保姆带。”
周溪泛说到这里,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一天到晚只操心夏星眠的事,保姆联系不到你就联系我,那个小屁孩要开家长会,都是我跑过去给她开的。
你女儿忘写作业又和其他同学扯头花,她班主任把我逮着一顿说,我堂堂小周总,这辈子居然会被一个小屁孩的老师骂得狗血淋头!我真不明白是你在给她当妈,还是我在给她当妈!”
夏怀梦温和地笑了笑,向着周溪泛走近了一步,试探着去握周溪泛的手。
手指搭上周溪泛右手虎口时,对方僵了一下。
但并没有拒绝。
“辛苦你了,抱歉,是我的疏忽。”
夏怀梦将周溪泛的手裹进掌心,严严实实地握住。
“我只是习惯了这些年一直有你在身边,帮我处理所有我顾不上的事。说真的,要是没有了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溪泛被握住的五指缩了缩。
“我不想听你和我说抱歉,更不想听你和我说什么谢谢。”
——那你想听的是什么?
夏怀梦能感觉到,周溪泛应该是期望着她追问出这一句的。
可她也明白,追问意味着什么。
有些话一旦问出口,有些回答一旦横亘在她们之间,许多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是一个三十五岁的还带着女儿的人,离过婚,割过财产,打过官司,在爱情和婚姻中都鸡飞狗跳过。见过了世态炎凉,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尝试从头开始的爱情。
尤其,对方……还是周溪泛。
这个在她那个遥远的年少时期,总是睁着一双乌黑大眼睛望着她,像最纯洁宝贵的珍珠一样发着光的女孩子。
她当年都不敢画在纸上的女孩子。
她不敢染指她与她之间的关系。可是,她又不甘心彻底与周溪泛断绝来往。
她想让周溪泛还在她身边。
哪怕就是像现在这样,作为关系好一些的……朋友……
是啊……
朋友……就好……
周溪泛见夏怀梦半天不说话,也拧过了头,回避着什么似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一抹难以捕捉的落寞。
“你……如果真的这么不放心夏星眠,那就在小区门口找个她们回来必经的餐厅,我陪你一边吃饭一边等。”
“算了,不用了。”
夏怀梦走到电梯口,按了下楼的按键,眼睛盯着地。
“你这几天为了眠眠的事也折腾了不少精力,我不想再耽误你时间了,你回家早点休息吧。”
“回家?”
周溪泛皱起眉。
“你的意思是让我回暨宁的公司,还是云州的酒店?又或者是岸阳那个有我妈妈和小妈妈的家?”
夏怀梦眼里挣扎了一瞬。
“你……还是回、回酒店吧,再在云州这儿多待一阵子。等明天或者后天,我再去找你……请你吃饭。”
电梯已经到了,叮的一身,开了门。
周溪泛却没有马上走进电梯厢,而是上前一步,凑近了夏怀梦。
她盯着夏怀梦,夏怀梦却只敢盯地面。
周溪泛忽的嗤笑一声。
“你也就是这点胆子了,夏怀梦。”
说罢,周溪泛便又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冷冷离开。
.
岸阳的山区,夕阳已经落下,夜幕再次垂临。
不久前大树根上被挖出的大洞已被填补好,被挖出来的那些糖也都原数放回了箱子里,埋了回去。
古树的一部分树根裸露在泥土外,凌空行走了一段,末端又没入浓密的草叶与土壤中。
有两个人,正坐在那段凌空的树根上。
夏星眠小心翼翼地捧着陶野的手,握起衬衫的一角衣摆,仔细地擦去那只手上沾着的灰土与细渣。
她擦得很认真。如果碰到被碎石划出的小伤口,她会另揪起一片干净的衣角,细细地绕着伤口的轮廓擦去脏污和血渍,一点都不会碰到会让陶野痛的地方。
陶野凝视着为她擦手的夏星眠,忽然轻声开口:“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陆秋蕊。”
夏星眠的动作顿住。
刚刚埋好那箱星星糖后,她以为,那些事情已经都结束了,她和陶野不会再提起那段回忆了。
可陶野似乎没有什么芥蒂,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为我弹琴的人,弹的又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如果说我从未有过任何心动,肯定是假的。”
“……”夏星眠低下头,盯着和陶野交握的手。
“只是……当我走近了去,却闻到了我这辈子最无法接受的烟酒味。”
陶野笑了笑。
“我那时很偏执,我只愿意接纳一尘不染的东西。因为我自己是有污点的人,我的身体上有一块那么脏的刺青,我在最底层肮脏混乱的酒吧求生,每天和社会上最下三滥的人来往,我觉得我这一生真的脏。
所以我偏执到床单是白的,沙发是白的,地板是没有一粒灰的。我觉得,我以后喜欢上的人,也应该和我的床单、沙发、地板一样,雪白无瑕,不沾一点点的灰。”
说着,她又呢喃着重复了几遍。
“没错,一点……一点都不行。”
夏星眠抓着衣角的手指一缩,揪紧了衣服。
“我和赵姐说过很多次:好可惜啊。赵姐问我可惜什么。我说,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却只是因为她抽烟,就不愿意喜欢她。”
陶野唇边的笑变得越来越苦涩,眼眶湿了起来。
“明明她身上,拥有着一切……我应该喜欢的样子。”
夏星眠抿起唇,手背上的筋骨紧得条条凸起。
“后来,我遇到了另一个和她非常非常像的女孩,太相似了,身上又刚好没有我讨厌的烟味。
我欣喜若狂,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彩票,让我的荒诞梦想一下子成真了。
于是这一次,我终于放下了防备,像是打开了我那些年刻意封闭起来的阀门,任由我自己对那个女孩一往而深地沦陷进去。”
陶野还是在微微笑着,一滴泪却顺着眼尾溢了出来。
“可其实……或许我早就已经分不清,我一直以来爱着的,究竟是「夏星眠」,还是不会抽烟的「陆秋蕊」。”
夏星眠别过头去,强忍眼泪。
“所以,听到你和我说的那些真相后,我没有觉得纠结。我只觉得难过。”
陶野翻起手掌,握住了夏星眠的手。
“在你是陆秋蕊的时候,我因为你抽烟不愿意喜欢你。可你是因为必须让自己成为陆秋蕊,才在商业场上的交际应酬里不得不学会抽烟。你……是为了我,才变成那个样子……”
说着,陶野的手又向下滑去,拈起夏星眠刚刚为她擦拭泥土而弄脏的衬衫衣摆。
“就像你刚刚,是为了给我擦手,才擦弄脏的这片衣角。”
五指瞬时收紧,抓紧了夏星眠的衣服。
“我却……因为嫌弃你这一角衣摆太脏,就把你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推开了……”
陶野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控制不住的呜咽。
夏星眠抓住陶野的肩,一把将对方抱进了怀里。
她闭上眼,使劲抱住陶野。
陶野也抱住她,哽咽着和她道歉。
“对不起……”
夏星眠把脸埋在陶野的长发里,深吸一口气,似在稳定心神。
她张口,嗓音却仍然略有颤抖:“那……如果七年前在酒吧的那一天,姐姐知道,那个看着你弹钢琴的人是我……”
陶野没有任何犹豫:
“我一定在那个时候,就对你一见钟情。”
夏星眠的脸上还浸着泪水,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