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如观火
晚风徐徐吹过,山崖的草被拂弯了腰,草叶在月光与夜色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幽蓝迷幻的颜色。
树叶扇动着窸窣哗声,空气中,除了花草的清新甜气之外,还混着一股属于泥土的腥咸气息。
繁星还在缓慢而无序地闪动。
夜空下,本该黑暗而模糊的一切,在星月的映照中却又一览了然,炳如观火。
陶野来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针织衫,夜风钻进毛线的孔隙中,匀在她手臂的肌肤上。
她摸着胳膊,也不说话,就等夏星眠先开口说她只是和她开了个玩笑。
可是夏星眠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再也没说什么了。
沉默着,侧脸绷得很没有一丝笑意。手还是牢牢攥着陶野的手。
漫长的寂静过去。
“呵呵……”
陶野终于熬不住了,先干笑着开了口。
“小满,我知道你是想逗我开心,可是在我父母面前,我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夏星眠肃穆的声音打断陶野。
“这不是玩笑。”
陶野在心里努力地为夏星眠想出更多的借口:“那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打个比喻之类的?你是不是想说,以前的你和陆秋蕊很像,你只是把你自己比作陆秋蕊。然后在那个时候偶然听到过一些关于我的事?”
“不是……”夏星眠简洁明了地否定,“我没有比喻,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陶野:“……”
又是一阵沉默。
陶野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口,沉得她有点喘不过来气。
“你……”
她咽了咽唾液,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你要是真的忘不了她,我可以陪你去她墓前看看她。如果你有什么心理障碍,我也可以陪你去看看心理师。但你就是你,你不要把你自己当做其他任何人。你是夏星眠,你不是……”
“你果然很难接受。”
夏星眠苍白地笑了一下,眼皮有些疲倦地耷拉下来。
“我猜到了,其实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这种事。8年前,我刚刚成为陆秋蕊时,也觉得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太荒唐。
你觉得是我还在留恋陆秋蕊,是我太过爱她所以心理出现了问题,这很正常。你是一个普通人,这就是普通人在这个时候该有的反应。”
夏星眠太过有逻辑的语气让陶野不禁背后微微发寒。
“我知道让你相信我的话很难。我想过,就算和你说我知道你有哮喘,知道你最喜欢的花不是鸢尾也不是君子兰,而是玫瑰花,或者告诉你我常常会抽万宝路双爆珠的烟,你都会觉得这有可能全是陆秋蕊告诉我的而已。”
夏星眠低下头,唇角的弧度抿得越来越苦涩。
“可是,姐姐,你觉得陆秋蕊会告诉我这些吗?”
陶野屏住呼吸。
夏星眠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陶野,说出只有陆秋蕊才和陶野说过的话。
“你喜欢,我会为你弹,一直为你弹。”
“我喜欢你。不要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你,最起码我是在乎的。所有东西,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钱也好,房子店子钻石,不管是什么都可以。”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你的又一个喜好。”
“我就是单纯想对你好,赚了钱,就想给你花。”
“我不会再强求你喜欢我,我知道,你有了你喜欢的人,我不可能改变你了。但你不是也和我一样,觉得自己跟自己喜欢的人根本没有可能吗?我们……我们都在守着一份看不到未来的感情,既然如此……”
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又翻搅起来,陶野脑中如雷鸣般轰轰作响,嘴唇翕合,下意识般阻止:“别说了……”
夏星眠便没有再说下去,又苦涩地笑了一笑,轻叹一声。
“姐姐,你难道就从来没疑惑过,为什么陆秋蕊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和你上床时仍然是第一次?
为什么她给你我花钱,大手大脚得好像个傻子?为什么……你见她的第一面,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弹了……那么那么多遍的……一步之遥?”
陶野闭上嘴,看向夏星眠的眼睛里含着泪,模糊了此时眼底的所有情绪。
“别逃避了,其实你也已经明白了。”
夏星眠收拢五指,握着陶野的手攥得发白。下颌止不住地轻颤。
“这些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不是么?”
陶野:“……”
“她就是我。”
仿佛是害怕对方有任何一点点的理解不到位,又重复一遍。
“陆秋蕊,就是我。”
陶野的身形晃了晃,脑中忽然闪现出那日她和夏星眠一同坐在车里时,夏星眠和她说的那些话。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绕在你身边不肯走的,自始至终,都是只爱你的。
——你有没有想过,夏星眠、陆秋蕊,她们真正爱的人,从来都只有你。
试图回想那时夏星眠说这两句话的表情,陶野却发现想不起来了。好像那时夏星眠靠在她肩上,她看不见对方的脸。
可是,她又对夏星眠的语气记得清清楚楚。
很轻的呢喃,声音很小,可是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柔软而坚定。
就好像根本不是什么无端的臆测,而是对于夏星眠而言宛如真理般无可动摇的事实。
夏星眠说得对。
她很明白了。
那些问题,的确只能有一个答案。
陶野沉沉地喘出一口气,低声说:“从头到尾……”
夏星眠:“什么?”
“从头到尾地和我讲讲吧。”
已经到了深夜,山风愈渐肆狂,将人身上的衣物吹得更像一个套在树干上的袋子,毫无规律地膨胀鼓动着。
两个人的长发也被撩得乱舞,一个人的头发都吹到了另一个人的臂弯里。
月亮的位置悄悄卧上了高树的枝头,栖息在那里,做了巢。
大石头的后面,夜风稍微小一点。
草也更高,人坐在矮石上,拂弯的草都能没过人的肩头。
一抬头,还是能看见满天繁星。
“21岁那一年……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快乐多一点还是凄惨多一点。”
夏星眠抱着膝盖,仰着头看星星。
“我一个两手空空的穷学生,偷偷喜欢着你,不敢告诉你,更不敢告诉别人。喜欢一个人当然是开心的,但我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我给不起你承诺。所以,总想着等有一天出人头地,攒够了钱,在这个世界上立住了,再开口说喜欢。”
“没想到,我终于混出点名头回了国,一打开家里的门,你却已经选择离开了。”
夏星眠的手指抠紧膝头。
“我真的很后悔,都来不及和你说一句我喜欢你,我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
我们好像在一起过,可是最后又落个这样的结局,稀里糊涂的,只剩一张你留给我的纸条。有些话,有些事,我也不敢再找你问明白了。”
说着,夏星眠抬了抬手,似乎想握一下身边的陶野。
可犹豫了片刻,又缩回去,放在膝盖上。
“然后我就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全世界乱逛,走到哪算哪,反正只要不回暨宁,哪里都一样。就这么逛了4年。最后,去了芬兰的卡克斯劳坦恩,想看看极光。”
她支起下巴,看着夜空,回想着在芬兰的暴雪中仰望天空的心绪。
“没想到遇到了暴雪,被困了好多天。后来,东西吃完了,冻得人也不行了,明明是雪天,我却看见了极光。
我能感觉到那会儿离死亡已经很近了,于是就在那片只有我能看见的极光下许了三个愿:如果还能见到你,我一定要只为你弹一次一步之遥,还要弄清楚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最重要的是,要对你说无数遍,我好喜欢你。”
陶野双手抱在胳膊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可能就是因为我许的这三个愿,我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死去。一睁眼,我竟然回到了8年前……陆秋蕊的身上。”
夏星眠轻笑一声。
“然后我就明白了,我遇见的陆秋蕊,和你遇见的陆秋蕊,原来,都是我自己。”
“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都通顺了。这就是我的命,对吧?是我许愿说我渴望知道你的心意,哪怕是作为一个窥伺的旁观者。
老天确实也这样应允我了。我本来应该感谢老天爷的,我的愿望不是一个一个全都实现了么?可……可是……”
夏星眠咬住嘴唇,不想哭得太早,于是生忍着眼眶的酸涩。
“我弄明白了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是夏星眠了,我不是我了,我是那个你们都讨厌都唾弃的陆秋蕊,我一遍一遍地和你说我喜欢你,有什么用?
你看向我的眼神里永远都只有冷淡,你只有在看见21岁的夏星眠时,眼里才会带着光。
我拼命赚钱,我想方设法了解你的喜好,打听你的身世,探询弥补你的缺口,我把所有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活得比我做夏星眠时要努力一千倍一万倍!可……”
陶野抓着袖子的手颤得很厉害。
“可这就是宿命吧。我去那一遭,终究只是做旁观者。故事的主角,仍然只能是21岁的夏星眠。”
夏星眠苦笑起来,笑得无比难听。
“我只是去再看一遍,你是如何地爱当年的我。然后在那个即使我明白了你有多爱我,我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的世界里……痛苦地……得过且过,苟且偷生。作为一个配角。一个喜怒哀乐都无关紧要的……次要角色。”
陶野的手指死死地攥紧衣袖,骨节白得发青。
“你说,我作为陆秋蕊的一生,是不是很悲哀?”
夏星眠望向陶野,眼里泪光点点。
“死得尸骨无存,惨不忍睹,却风平浪静,无人关心。就连死讯,都是在4年后你在给唐黎打电话关心夏星眠时……才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