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事中解救出来?怎么解救,单纯将他从爪子下面拉出去吗?”
王辑看了一眼那个抓住骑士后背的苍白手臂,用阎魔刀刀鞘尝试挪动了下骑士的尸体,这才看到,那个从书中探出的手掌已经没入骑士的身体里。这样看的话,想要动粗是不行的,硬是将骑士从手的控制中拉出来,要是把心肺肠子也拉出来,就很难堪了。
王辑站起身,查看了狱卒们放出的未知生物位置,然后用阎魔刀的刀鞘拨弄了下书柜上,那个探出苍白的书本,面对阎魔刀的挑动,那本书没有任何反应。
“只对生物有反应吗?”
王辑将刀刃拔出,把书本从书柜上挑下来,书本落地,扬起一股灰尘的同时,从打开的书页中钻出了众多的手臂,张牙舞爪地扑到了人类骑士身上,探进他的身体里。
“没斩断一条手臂,反倒是多出了更多的东西。罢了,还是从故事入手,看看是否能够有收获,不过看时间不多了。应该不过半个小时,那个东西就要回来了吧,看它的移动速度,一层那里的情况应该很快就解决。”
王辑摇头,用阎魔刀将书页拨弄了下,翻到了最起始的页码上,他知道自己不能拖太久,所以能尽快解决的解决,如果实在找不到办法,他就打消树阵给他安排的计划,自己继续向前:
故事篇章 夜莺。
……
巴门尼德认为,感官和大量的事物都是骗人的、虚幻的,唯有真实存在的“一”,不同于诸神对立面的统一,他的“一”没有对立面,举例来说,“冷”仅意味“不热”,“黑暗”即“不光明”。
也许这个学说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智慧,黑与白的极端却因此相近了,直到人心灵深处区别善恶的量尺碎裂,划分光暗的界点轰然倒塌,波澜浩瀚的大海就会变成生灵绝迹的荒漠。
每当想起变成荒漠的大海,一位位行将枯死的老者便固执地走到人前,扰乱夜莺们歌颂碧海蓝天的盛会,夜莺们知趣地退散,人群避嫌地走开,人们对这些执着的老者们怀着复杂的感情,敬重而疏远,记得他们也曾是闻名整个海岸的夜莺,只因不肯承认大海碧波依旧,于是一切名利声望化为腐朽,生命在他们身上迅速消解,油尽灯枯的夜莺堕落,变成不祥的乌鸦。
第一个堕落的夜莺现在还活着,他不再执着破坏年轻夜莺的盛会,时常走进深山老林中,抚摸着刻有字迹的那棵树,在寂寥中孤独地忏悔。
许多年前他刚成为夜莺的时候,海岸最高的权威“使徒”告诉人们:“神的仆人会漂洋过海,向人们诉说神的旨意。”狂喜的夜莺向人们放声歌颂神的史诗。海岸的历史是神话,仁慈的神驱使海浪将土地送来,赐给一无所有的人们,神还留下了使徒,来管理整个海岸,又赐给人们文艺,让他们用诗歌赞美神,于是便有了夜莺,歌颂碧海蓝天与众神的盛会就此形成了传统。
眼下听闻消息的人们都狂欢起来,等待着神的旨意。
在狂欢中他遇到了一生所爱,年轻的生命疯狂地相爱了,像前辈所做的传统那样,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名字,刻在深山老林中的某棵树上,相爱的男女约定,等到他们找到对方刻着自己名字的树时,就厮守终生。
如使徒所说,神的仆人如约而至,海岸的人们殷切而又惶恐地迎接他们,他拉着她的手挤在人群中,望着臃肿肥胖的神仆用诡异的眼神扫视人群,他心灵深处的圣洁有了些许裂痕,但他不会介意,反倒觉得神很仁慈。
神的仆人们宣布了神的旨意,要从海岸选一百名处女,带回圣岛打理神的行宫。人们没有任何疑问,年轻的夜莺也觉得这无可厚非,从人们得到神的馈赠那天起,使徒就命令未婚的少女每年都要接受检查,使徒早说过有一天人们能为神奉献,失贞的少女只会让神的光芒不洁。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狂热的人们感到无上的荣耀,夜莺和与他相爱的少女欢欣的离别,神的光芒盖过众生互相温存的幸福微光。他们相拥着,潮汐翻滚着没过他们的腿脚,海风微微拂动少女的裙摆,两个人彼此都感到无限的幸福,年轻的冲动因而不能自已,他笃定地说对方若能归来,他就会娶她,她微笑道:
“要找到那颗树。”
“要找到那颗树。”他微笑。
侍奉神也许是一生的责任,夜莺将她送上船后,便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过往的爱情在颂神的天职前轻如鸿毛,夜莺将所有奉献给神,坚定的信仰最终让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整个海岸闻名,但灾难也同时降临,年老体衰的父母相继过世,他都没能够去看最后一眼,家中的兄长们争夺家产让他焦头烂额,亲人的感情都日渐疏远,各自追逐彼此心照不宣的财富与梦想。
父母相继过世后,夜莺变得沉默寡言,他时常沉浸在亲人过世的痛苦中,四处游荡寻找归家的路,终于他发现只有信仰作为依靠,家门已经关闭,他已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直到远行的那些少女回归,他依然如此。
那天他游走在街巷,背对着喧闹海岸的他从心底默默地颂神,驱除着过往回忆中童年的欢声笑语,那只会让他更加痛苦。暮色降临后他遇到同为夜莺的朋友,得知了少女们的回归。
告别朋友后的夜莺继续在夜幕下行走,最终走进荒草丛生的陵园,停留在双亲的坟前,靠着墓碑忍受煎熬,彻夜不眠的他在天亮时决定,要去看看曾经深爱的少女,虽然往昔的热情已不复存在,约定也可能就此消散。
真的再次看到她时,他便觉得自己错了,回归的少女生了场大病,整天躺在病床上,沉默地背对着父母和亲人,夜莺望着病床上熟悉的背影,留了下来。
他日日夜夜坐在病床边,守着生病的昔日恋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留下来照顾她,他只能看见盖住她面庞的长发,让他看不清楚她的脸。
那夜少女在睡梦中翻过身来,月光下夜莺看见了一张毫无生机的憔悴面容,洁白的脖颈下衣领松开,一条巨大丑陋的伤疤探出头来,讥笑着看它的夜莺。他恐惧地看着那意味深长的疤痕,数不清的恶行与伤害在他眼睛中浮现,他不能想象,神的光芒下会出现这般创伤。
睡梦中的少女呼吸急促起来,整个身体颤抖着,他跪到床前用胳膊挽起少女的头颅,不断地轻声安慰她,两人的头颅紧紧贴着,温热的泪水从他的眼眶流出来。
他就这样日日夜夜地照顾她,不断地追问自己是否还爱她,又忍不住去猜测她所受到的伤害,他恐于面对他所能猜到的答案,对神的信仰缓慢的瓦解,夜莺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要守护她。
又过了些日子的晚上,他终于听到她开口和他说话,这让他有些欣喜,却又从心底涌上了无限的哀伤,无名的念头萦绕他的脑际:既然她恢复了,那么自己就此离去?
她要听他唱诗。
唱诗吗?夜莺有些无所适从,曾经日日夜夜歌唱颂歌的日子他已经不能接受,他不想再唱歌。看着病床上的少女安静地和他对视着,心思复杂的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唱了一曲古老的情歌。在他唱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后夜莺开口: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娶你。”
算是求婚吗?还是在可怜她?夜莺苦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已然迷失回家方向的他,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都不知道。
“要找到那棵树。”她说,“你走吧,找到那棵树,就现在,走!”
“要找到那棵树。”他心道,“那算答应了吗?”夜莺望着窗外浮动的云烟跃过皎月,他心乱如麻地离开了少女家,漫无目的地走进曾经海誓山盟的深山老林中,行走在他走过无数遍的黑暗寂寥中。
要找那棵树吗?然后娶她?这是不是在可怜她?如果是的话为何要那般尽心竭力照顾她?如果不是的话那为何要说出那句话?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他刻下少女名字的那棵树下,抚摸着年轻生命留下的痕迹,这令他感到痛苦而迷茫,于是他离开这个地方,冥冥中他来到陵园,坐在了逝去双亲的坟前,再度靠着墓碑度过难熬的痛苦。
深爱着他的双亲先后离去,而他不能在临终前去见最后一面,他现在深深地悔恨,他确信他已经后悔,即使是为神颂歌而牺牲亲情,他也感到后悔,他甚至想到,如果不是为神颂歌,他也不至于见不到双亲的最后一面。
拂晓的日光照映在他惨白的脸上,神的光辉在他的灵魂中瓦解,他怀疑那远方神的圣岛上存在着滔天的罪恶,他忍不住想象神的行宫里传出凄惨的哀鸣,他后悔当初没有阻止心上人远去,而是满怀欢欣地离别。
“后悔了吗?后悔不该让她离去……”
掩盖着灵魂的神性赫然散去,他在不断自省中豁然明白,他不是在可怜她,而是一直深爱着她,他后悔没有将她留在身边,后悔让她受到了伤害,他已经失去了深爱他和他深爱的双亲,他不想再失去挚爱,所以他才会一直照顾着她不愿离去,因为他要守护她,守护被神性遮盖的那份不曾忘过的挚爱。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告别双亲,长久的睡眠不足没有击倒他,无比透彻的心灵支撑着他疲惫的身躯,让他继续前行。他要去找她,在病床前守着她直到彻底恢复,然后一同去完成彼此的约定,他彻底觉悟,失去过爱的他不会再放手。
夜莺回到了海岸的街头,迎面而来的是奔走的人群,人们迎着初升的红日冲向港口,天空飘下灰色的雪,在他的面前飞舞,他背后浮动着红光映在街巷大小房子上,那不是红日洒下的光。
他回过了头,日光洒在远方的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动着美丽的光彩,一艘燃烧着的火船刚刚离开港口,壮丽的火焰勾摄着人们的眼睛,向远方驶去。
天台上的使徒向人们传达着神的旨意,他说那些触犯神灵威严的少女们要付出代价,海上焚烧着的火焰正是为人们敲响的警钟。冷酷威严的声音响彻耳际,他在这一瞬感到心如刀绞,沐浴神性光辉的他周身冰凉。
黑与白的极端相近了,直到人心灵深处区别善恶的量尺碎裂……
终于明白一切的他决计不再失去挚爱,他拼命地向人潮涌动的港口冲过去,奋不顾身地扎进人群,人们互相拥挤着,夜莺从中疯狂地推开眼前所有人,但在群情激奋的人们中间,像一条逆流的小鱼般无助。
远方的火船之上,摧毁生灵的火焰中隐约闪动着一个个黑影,夜莺在人群中挣扎着,呼喊着,不甘和悔恨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拼出所有即将逝去的爱的力量,终于挤出了人群。他抬头凝视着远方,焰火中似乎有个黑影站在焦黑的栏杆前,向他伸出了手。
夜莺同样伸出双手,隔着遥远的距离,想要抓住垂死的爱人,那一刹,承载着神灵怒火的帆船终于不堪重负,在碧海蓝天中壮丽地倒下……
划分光与暗的界点轰然倒塌,夜莺的瞳孔痛苦地放大,他亲眼看着,波澜浩瀚的大海变成屠灵的荒漠,葬送了卑微生灵的爱与幸福。
黑暗的森林中,行将枯老的堕落夜莺抚摸着那棵树,那棵他当年刻下她名字的树,他再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也再找不到少女刻下他名字的那棵树。
与他同行的堕落夜莺很多已经逝世,他们在临死前走进深山老林中,用最后的回光返照为他照亮前路,现在他感到生命即将逝去,老友们的启示也越发清晰了。
于是他循着老友们灵魂的指引,深入山林中走到一片空地上,黑色的土地上散落着诸多奇异的白花儿,在深夜中散发着圣洁的光彩,他拖着将死之躯,走到了不远处那隐隐约约刻有字迹的树前。
灰暗的树皮上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岁月变迁回到从前,一个少女的背影出现在即死的堕落夜莺面前,他看着她慢慢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树上,而那时他的却将少女的名字单独留在了远方……他再忍不住泪水,哭泣地跪倒在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上,布满皱纹的额头顶在树上,干枯的双手扎根黑色的土地,指甲缝沁出的血迹,浸染在母亲的血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堕落的夜莺不见了,在那棵树下新长出了一朵奇异的白花儿,花瓣洒着血泪,通体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又过了些年,年轻的夜莺们发现了这开满奇异白花儿的地方,于是他们经常来到这儿赏花,手牵着手一起欢唱颂歌。
……
看完整个故事的王辑感到诧异。
“这个故事和我知道的不一样,为什么这样一个故事会被封印在这座监狱,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故事的主角夜莺究竟是谁。它被封印在这本书里的理由是什么?这里关押着的,不都是对神会产生威胁、且无法消灭的东西吗?”
用刀尖翻过一页又一页,王辑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诗人海湾知道的东西或许是有问题的。这个故事描述的明显就是诗人海湾,然而在很多方面都有出入,送到神域的处女最终是要被作为祭品的,没可能再送回来。
因为触犯神威吗?哪里触犯的?
“第一,按照传统的互换名字,这点和我知道的不同。诗人海湾是女方留下名字,然后由其他人去寻找的,这是第一个出入点;第二,已经送到神域的处女不可能再回来,除非是通过巴门尼德的魔咒,或者真的有不洁存在导致神怒;第三,这个主角和我知道的乌鸦们不一样,这个主角在此有着一种……觉醒,对压迫和奴役的觉醒,尽管他什么都做不到;第四,这里没有提到,找到名字是否能够让诸神放弃祭品。”
不会有一个故事无缘无故被永久封印在遗忘之地的,王辑这一刻想的清楚,只有是对神权会产生威胁,才会让一个故事永久被遗忘。联想至此,他不禁想到,这或许是最初诗人海湾的真实故事,而这个故事最终产生的后果,对神权的损害是巨大的,所以才被永久封印。
这个故事里,和现在王辑所知道的诗人海湾有出入的不同地方,将全部是对神权会产生威胁的细节。
“那些堕落的乌鸦在故事中,是还可以去打乱神祭日的;但是在我这里,它们只能在狐尾松森林做孤魂野鬼,根本无法再离开那里;男女之间的寻名传统也没有说是巴门尼德的魔咒,而是人类自己的风俗传统;神在故事中更像是统治万物的暴君,夺得人类的初夜权,然后在享受过后抛弃、摧毁。但故事的结尾有什么隐喻吗?为什么夜莺会围绕这些花儿欢唱颂歌。是对堕落者的祭祀,还是……”
忽然间,王辑豁然开朗。
“掩盖灵魂的神性赫然散去……这个故事其实是人类在诸神统治中的觉醒历史。我明白了,当年轻夜莺们会在这里唱颂歌时,他们歌颂的目标有可能就已经不是诸神,而是歌颂在此死去的觉醒先贤。那个夜莺不见了,而土地与树林中诞生了新的花朵,白色的奇异花朵,看描述像是恶之花,但如果是恶之花的话,它并没有起到灭世的效果,反而让那些夜莺歌唱着这些堕落的花朵……也许,这个故事隐藏的结尾其实是,奴役人类的神权倒塌了。”
他在解读中,终于发现了一些东西。
有可能的,因为故事里的人们对乌鸦并不厌恶与憎恨,而是对他们敬重而疏远,这种敬重没有认同是难以存在的。故事的最后,堕落的夜莺主角不见了,这里并没有说主角死去,而他所在的地方诞生了描述上很像恶之花的花朵,但这个花朵的出现并没有导致文明的覆灭,夜莺们在这里赏花,并且手牵手欢唱颂歌。
“这说明恶之花并没有像我在审判日那时看到的泛滥,所以才会让夜莺们稀奇。但恶之花的出现,也代表了审判日的出现,可审判并没有将这个终结,诞生神国。象征文明的夜莺诗人们都还在,所以这个故事,是一个夜莺诗人的觉醒故事,他的觉醒,最终导致了神权统治的崩溃。”
王辑思考到此,也大概明白了故事的意义,它为何被封印在遗忘迷宫,也是能够想象到的事了。
“好了,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去挽救这位骑士?”
王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重点上。
首字母A,或许将故事原封不动地讲给骑士听,能够让他从迷茫中找到回来的道路。
——源于A号实验机。
“所以我现在还要负责讲故事吗?”
王辑摇摇头,将书页重新翻回第一页,看时间还充足,就语速飞快地已经没有生息的骑士念读起来。
当他把整个故事结束时,骑士突然睁开了眼睛。随时整个书本对它的束缚也消失了,那些苍白手臂快速缩回了书页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人性,人性,祖先那纯粹的灵魂……”他低语呢喃着睁开眼睛,浑浊不清地说着一些名词。
“还真活了。”
王辑用阎魔刀合上了书,说道:“我也很奇怪,你都走到这里了这一路上都没出事,偏偏在四层的入口被那些手臂给抓住了。哦,我也是人类,到这个监狱里是准备劫狱的,你之前在厄运女神神庙留下的武器我看到了,你不是灰心了吗?在这发狂有什么具体意义?”
“我找人王赫拉克利特,他就在这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骑士涣散的眼神抬起,看了王辑一下后重新低下来,他下意识地摸着身边的武器,却什么都没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