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天的夜色里,整座皇城显得无比静谧。
先前长街上惊人的异动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骚乱,并未波及得太远,许多人家还沉浸在大难过去的喜悦里,国师府外的尸体已经处理干净,瑨国刺客榜上的杀手经此一役,死伤殆尽,可以想象,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瑨国的杀手组织都会青黄不接。
皇城很大,而周围的砚台山脉更是巍峨方正,如一只托起古城的巨掌。
因为连年战乱的缘故,哪怕是皇城,偷偷乔迁他国的民众也不再少数,许多大宅子就此空了下来,而民间的传说里,屋子一旦没人居住,那么其中古老的家具便会生出精魅,所以对于那些有闹鬼传言的老宅,门上通常会贴好封条。
皇城中,官兵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如今坐镇皇宫的主人是赵襄儿,他们领的也是她的命令。
那命令虽是最高的甲级,但命令中并未提到太多关键信息,只说是有漏网之鱼还残留在这皇宫里,需要他们全力搜查。那些空宅子自然也成了搜查的重点。
如今皇城中可用的兵不多,再加上这一整日的奔忙,心中的恐惧和肉身的劳累重压着他们。
大家都在等待着这个夜晚的过去。
只是此刻还不到亥时,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
……
宁长久没有挑选任何一座空宅子,他带着宁小龄潜入了城中最大的寺庙里,今日因为皇城的骚乱,寺庙早早便闭门了,大门紧闭的主殿里,空空无人,外面隐约有扫水声传来。
主殿中礼着一尊大佛,佛像金黄,宝相庄严,前方的铜台上,燃着四列蜡烛,烛光清冷幽亮,映得老佛金光璨然,那密密麻麻的烛台约有六十四座,烛台之前便是香案,香案上摆着些许供奉和两个彩瓷的观音人像,皆眉目慈祥。
而那尊金身大佛两侧,又摆有许多形态各异的神像,那些神像却都瘦骨嶙峋,或三头六臂,或手持法器,或面目悲悯,如今殿中空寂,那些神像映着淡淡烛光,显得很是骇人。
但此处长久积淀的浩然佛光,对于世间的妖物却有天然的压胜。
宁长久自袖中抖落下一枚铜币,放在了门槛上,进寺拜佛,入观礼神,他在蒲团上跪了跪,简单地拜了拜。
门槛上那枚是宁擒水死前所用的铜币,这种铜币是散修炼化之物,可以暂时地隔绝一片空间,防止屋内的鬼邪逃逸,也可以防止外面的阴气入侵。
宁小龄娇小的身躯裹在半透明的白色茧衣里,虚幻的狐尾垂覆在她的身上,她此刻娇俏的小脸显得无比平静,她的皮肤颜色也变得很淡,其下的青筋和细嫩的血管都隐约可见,邪媚与圣洁的矛盾意味,同时出现在这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体上,将她勾勒得仿佛世外的妖灵。
此刻她正困在心魔劫中。
她境界涨的太快,入玄通仙二境尽数跳了过去,直接便是惊世骇俗的长命破紫庭。
所以她缺乏打破心魔的经验,因为本质上,她的心智,依旧只是那十四岁的小姑娘。按照正常的速度,她本该离开皇城,再磨砺半年,才会破境,而如今在宁长久的‘帮助’下,她直接来到了这个境界之前。
心魔劫便是一场问心之局。
如今宁小龄身上的茧衣越来越厚,生命的体征越来越薄弱,说明她在此劫中越困越深。
宁长久从袖中取出了两张符,一张贴在宁小龄的茧衣上,一张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那是当日宁擒水取出的两张紫金神符,那符纸一看便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所写,那行云流水的画符手法让他都觉得很是佩服。
当时这两张符是封闭他们身体的锁,如今宁长久偷偷改了几笔,扭曲了符意,于是这两张符便成了沟通他们意识的桥梁。
宁小龄入魔前,宁长久便与她说过,世间许多符箓,稍改几个笔画,便可能产生颠倒般的玄妙效果。
只是这改符手法是极难学成,稍有错误或是笔法力道上的误差,便会使得整张符格格不入。
宁长久在案台上点了一炷香,记录时间,接着他背靠在大殿的暗红色的木柱上,很快闭眼入定。
他借助这两张紫金神符勾连了宁小龄的意识。
他进入了她的心魔劫里。
……
那是一座飘雪的古城。
宁长久的意识似从天而降,视野里,他俯瞰着一座皑皑茫茫的边陲小城,风雪漫过了视野,那城中的万千民坊,古塔旧瓦,酒旗桥栏上都是细细的白色。
那些白色像是留白的笔,将整座城池的格局勾勒得大体方正。
穿城而过的河面上已冻上了冰,大街上鲜有行人与马匹,大雪漫过的地方,大抵一片馨宁。
他的视线缓慢地下坠着,最后落到了一条大街上,他的身侧竖着一杆酒旗,那书着一个方方正正酒字的旗幡,此刻也冻得僵硬,屋内饮酒碰杯之声闹融融地传来,对于屋外的大街上,忽然出现一个人,似是没有任何的在意。
反正每年冬天,都是要死许多人的。
宁长久看了一眼,只见屋中之人衣衫穿的单薄,却各个面带喜色,仿佛酒水可以驱除一切的寒冷,他也仅是看了一眼,便向着城中走去。
这座城池,应该是宁小龄的家乡。
这些尘世的喧杂他过往便不关心,更何况此刻还是心魔劫中的虚假梦境。
他需要尽快找到宁小龄,然后压下她的妖种,再替她斩去心魔。
历经天劫之时,也是妖种沉眠,最脆弱之时,这是他算计无数遍之后,推演出的最好的时机。
只是这城池偌大,又能去哪里找到一个小姑娘呢?
宁长久没有着急,他脚步不急不缓,意识细水长流地铺展开来,缓缓地感知着这座冰封之城。
经过了这条长街,便是一座石桥,站在石桥上望去,视线便显得开阔,眺望的目光里,可以看见大批的平房和一座高高耸立引人注目的古塔,它们仿佛并非虚幻,还带着历史风霜间留下的古朴。
而视线若是放得再远,便可以看见城中许多地方,还笼罩着无法触碰的迷雾。
那是宁小龄记忆中对于这座城池的缺失。
沿着长桥向前走去,街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道路的两旁卖货的商人推着摊子,目光左顾右盼,时不时吆喝着,染彩绸衣的女子支着伞,娇滴滴的笑声在耳畔清脆响起,行货的大马拉着车缓缓碾过街道,在雪街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深深的车辙。
宁长久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脸上,然后很快地移开,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哪里不太对劲,一时间却也无法找到问题的根源。
他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在一座破旧的平屋前,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旧夹袄,在古井旁打了水,拎着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几个小男孩围了上去。
接着他看到那小女孩倒在地上,桶里的水翻了出来,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那几个比自己高的小男孩破口大骂,卷起袖子打了过去,小女孩自然是打不过他们的,她靠的只不过是一股狠劲,她知道,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他们下一次只会更变本加厉。
然后她一遍遍地倒在地上,却依旧凶巴巴地盯着他们,小男孩的嬉笑声回荡在四周,听着很是欢愉。
宁长久看着那小女孩微黑的脸,确认那依旧不是宁小龄。
他没有做什么,这是心魔的幻境,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哪怕他此刻意念倒转让时光回流,帮着小女孩将水搬回屋中,依旧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在光阴长河中的事。
这是吹过眼前的尘沙,哪怕再迷眼,也只能当他是过眼的淡薄烟云。
他继续向前走去。
这座城比想象中的要热闹许多,只是满天大雪照示着的是孤单,这是铺在繁华之上薄薄的冰层。
再往前走是一座阔气的府邸,那深红色的府门紧闭,门口立着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高高的院墙内,隐约可以看见雕花木窗画栋飞檐。
但是宁长久知道宁小龄肯定与这里无关。
因为他能看到,那飞檐翘角雕花栏杆之下,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灰雾。
因为隔着高高的院墙,宁小龄哪怕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那些,对于那之下的东西,从未在她的记忆中存在过,因为她与这样的府邸之间,永远隔着一座高不可攀的院墙。
他继续向前。
雪落无声,覆盖在这座古城上,就像是少女身上越来越厚的茧衣。
他渐渐地发现这座城池哪里不对劲了,这城中大部分树木虽都枯槁,但是有许多树细看之下会发现,那雪堆下埋着的,是新抽的嫩芽。
而街上很多行人穿着单薄的春衣,似是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如今这座古城,应是冬时已过,春暖花开才是。
许多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场大雪。
因为这是宁小龄心间的雪。
纷纷扬扬,漫空飘拂。
宁长久在城中寻觅了一整圈,那些灰雾笼罩之处无法触及无法深入,其余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但他没能找到宁小龄。
最后兜兜转转寻寻觅觅间,他又回到了这座府邸之前,望着那门上的一对铜环,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门忽然开了,四个人抬着一顶花轿子走了出来。
寒风吹动轿帘,隐隐约约是一张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