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似是天狗食月,在漆黑之后,光线重新一点点照进了识海。
宁小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她分明可以感受到,方才的那一瞬,师兄像是被抽空了什么。
这一幕就像是那天大雨之时,他在屋中说起那个小道士的故事,那时候,她便觉得师兄像是一颗星星,世人只能看到他微微的亮芒,却无法看到那光芒掩盖下的身体。
宁长久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他此刻宛若自黑夜中行走了许久的人,忽然看见一道刺开夜幕的光落在了眼前。
那一束光像是一柄剑,只要握住了它,就可以撕开漫漫长夜。
“师妹……”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头发,眸光望进了她的眸光,柔声道:“谢谢你。”
虽然此刻他的笑意很浅,但宁小龄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悦,就像是平静的湖水下,忽然涌过一万头锦鲤,稍不留神间,那些锦鲤似就会甩动身体,齐齐腾跃出水面,开出无数晶莹的浪花。
宁小龄避开师兄像是能融化人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道:“谢我做什么呀?”
宁长久没有回答,只是忽然道:“小龄,我是你的师兄。”
“啊。”宁小龄一愣,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宁长久继续道:“我没有被任何人夺舍,也没有被妖怪占据身子,我一直是你的师兄,那一夜之前的我,依然是现在的我。”
宁小龄怔了一会,宁长久说得似乎很复杂,但是她是可以听懂的。
他想打消自己最后的疑虑。
“师兄,你不用这样的。”
“我怕你还有担忧。”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好就行了。”宁小龄抿了抿唇,抬起头,说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其实一直觉得,你就是原来的师兄,一直都是……嗯……这是直觉吧?”
“能遇到师妹,真的很好。”
短暂的平静似初歇的风雪。
“呆子。”宁小龄小小地叫了一声,忽然扑了上去,猝不及防地拥住了他,宁长久垂着的双袖微动,他听到胸膛前,少女隐隐的抽泣声传了过来,接着胸口的白衣便成了一片阴湿的颜色了。
宁长久手臂曲起,双手覆上了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他心中有些感慨。
上一世,自己被师尊亲手斩去先天灵,于是他一直存在一个思维的误区,那便是自己的先天灵已经被师尊斩去了,所以此刻紫府的位置空空荡荡的。
但是如今是十二年前啊。
若是时光真的倒流,一切回到初始,那么当年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未修行,还未结灵,一如当年。
一切重新开始就好。
他闭上了眼,抱着怀中的少女,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
几分喜悦,也有几分自嘲。
纸窗之下,思觉明彻。
这般简单的事情,自己竟然兜兜转转了半个月之久,难怪今日在书阁之中看到那本书时,会心生灵犀,只是自己当时依然没有想通。
确实是个呆子。
“师妹别哭了,我教你识字,嗯……上次教到哪里了?”宁长久小声道。
“上次教到横竖撇捺折弯钩……”宁小龄支支吾吾道。
宁长久气笑道:“怎么?想重来一遍?这要让你嫁嫁知道了,可要生气了。”
“嫁嫁姐豆腐嘴糯米心,才不会生气呢,别看嫁嫁姐姐很少与你说话,其实她暗地里肯定很关心你的。”
“是啊,师兄不能再让她失望了。”宁长久轻声道:“好了好了,起来吧,今天师兄教你读诗,以后小龄要有文化才行,可不能变成莽丫头。”
“读什么诗呀……”
“今隆冬坠雪,声声玉碎,师兄便给你讲一些关于雪的诗句吧。”
……
午后青灯静置,古卷留香,交谈声时起时静,片片如雪。
“遍天地间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
“天寒日暮,画角谯门,吹成琼树坠杨花。”
“……”
许久之后,宁长久缓缓合卷,微笑问道:“喜欢哪句?”
宁小龄苦思了一会,斟酌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
陆嫁嫁御剑落在了清冷的云台上,寒雾缭绕的云台间,忽而飘起了雪,举目望去,天空是苍茫无际的白,风声搅动,似有素鳞乱舞,卷下霜雪无数。
陆嫁嫁弹剑出鞘,清冽的剑鸣声中,腰间木鞘已空,一泓碧泉横穿天际。
她意念集中,哗得一下挥出衣袖,手握剑柄,左手双指抹过剑身,明亮如镜的剑身上,眉目冷彻,她挥剑一斩。
天谕剑经上半卷中的剑法一道道斩出。
有白虹贯日、大河入渎、墨雨翻盆杀意最壮阔决绝的三剑,亦有云崖石刻、闲落桂子、敲月问仙这清寒无双的三剑,其余砂雪、白绫、镜花、秋妆等承接之剑也一一递转而出。
山崖之间,剑气纵横披靡,万古如常的山石上,展露出一道又一道细密的剑痕,杂乱无章地落着,如山崖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摩崖小字。
云台之上,剑气冲天,雪花倒卷。
陆嫁嫁纤腰束带,修长窈窕的身影在其间飘忽不定。
崖边红梅初开,而她的姿影更胜过腊梅白雪。
那剑起初气势极高,壮阔磅礴,大开大阖,而剑至最后,则似阁楼中伊人起剑,载歌载舞。
陆嫁嫁丹唇皓齿,肤色如雪,云层间透出的天光覆上面颊,映得耳垂晶莹剔透。
剑归于无声。
风雪弥合。
陆嫁嫁却幽幽叹息,剑尖轻轻划过身边,入鞘。
她默然立着,看着渐渐消散于天地的剑气,神色茫然,方才那些剑招,大都是在重复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招,而招式尽头,她转而轻柔,如歌女舞袖。
那并不是她心中忽有柔情,只是她一鼓作气的灵力,在第五剑之后,便到了尽头,后背两处搅烂的窍穴已负荷到了极致,化作锥心般的刺痛,于是最后两剑便只能柔若清风,看似美丽,其间痛苦唯有自知。
天谕剑经上半卷的六道主剑与四道辅剑,草草收尾。
之前宁长久与宁小龄救下她时,宁长久问她若是此身境界再难寸进,她该如何?
当时的豪言壮语如今落到实处,她只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今天她二十四岁,哪怕不是修行者里,也是很年轻的……
是啊,我才二十四岁啊。
陆嫁嫁轻轻叹息,举目茫然,之后的百年光阴,若始终要在长命境徘徊飘摇,她要如何才能捱过呢?
天窟峰上,星石寂寥。
陆嫁嫁负剑身后,背对着满山新雪,走入了剑堂之中。
……
夜深了。
宁长久席地而坐,身前点着一盏铜灯。
他盘膝而坐,盯着那一粒灯火,双眸之中倒映出了火苗的光彩。
上一世的今天,他不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夜晚,那时他应该已是推掉了那封婚书,境界也已迈入了紫庭境。
若是那时让他遇到赵襄儿,以他们的境界差距,看她丫头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叫嚣退婚。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他还未入玄啊。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前,他兜兜转转迷茫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真正迈出那起始的一步。
上一世的修行始终似腾云驾雾,如今身在凡尘,所以他不愿甚至没有想过脚踏实地。
直到今日,他才想明白,原来一切,真的推倒重来了。
那些记忆虽在,但不可观中已没有了那关门弟子,自己的人生轨迹也已是崭新的图卷。
“便从今夜开始吧……”
宁长久气息稍沉,他盯着那跳动的火苗,死寂的心湖之中,似窜入了一粒火星,转而焰火焚烧,渐渐明亮。
他暂时找不到那柄锐利无双的刀。
但既然他确定石头之下是美玉,那即使流水千年,也终究是可以洗去那层尘沙的。
窗外,大雪如白鳞满天,萧萧肃肃。
这个平常的雪夜里,这一世的宁长久,正式迈入修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