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虽然年少,也能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之气。
这禽滑厘听了六指的许多话,虽然喜爱,但听六指这样的黄发小儿隐隐自称墨者,立刻生出许多警觉。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别人成为墨者、不通墨者大义不可滥称墨者、年龄不足者即便生父为墨者亦不可强制儿子笃信墨家之信。
之前说了那么多,禽滑厘对于孩童口中那个“适哥”颇多赞赏,但听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称墨者时,顿时生出警觉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堕墨者之义。
他这些年年纪已大,已经很少亲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龄较小的墨者均因为禽滑厘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动怒。
但那些年长的墨者却知道,这位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并非是常人想的那样,手中之剑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几位弟子,才知道这位大兄曾经身负血仇,当年学儒也不是学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学的子夏之儒。
想当年齐哀公被纪侯在周天子面前说了三年谗言,终于导致齐哀公被周天子扔进大国里煮熟。
其时周天子尚有权威,齐国不敢怨怒于周天子,只好记恨于进献谗言的纪侯,最终历经数世,齐国强大后终于灭杀纪国使其绝嗣。
这纪国也是当时一大国,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当年投靠周文王之前,这纪国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东半岛的重要支撑点。
诸如呆若木鸡、金壶丹书锦囊妙计等成语,均是源自此古国。
更有传说中与养由基等齐名的神射手,便是传说中躺在妻子纺线的纱锭上练眼睛、最终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虱子、并把虱子看成山一样大等传说的纪昌。
结果空有金壶丹书锦囊妙计却不用,最终历经九世,齐国终于复仇,将纪国灭国。
若是那些迂腐之儒,定会觉得齐国灭纪实在不妥,毕竟那时候血亲复仇只延续五代,五代之后就算有仇也算不得血亲复仇。况且断人祭祀,实在有为古礼,那周武王灭了殷商还要分封三恪,以继承夏、虞、商的祭祀。
可子夏之儒,却认为这血亲复仇,莫说五代,就算百代也是值得提倡的。
谁辱了你、杀了你的祖先,你便要杀其全家才算是符合儒家之义的。
在子夏之儒看来,对于攻入镐京的犬戎等诸族,不用跟他们讲什么礼,杀到绝嗣灭种才算是真正的符合礼仪。
想那禽滑厘三十岁之前,学的是这样的儒,哪里是公孙泽那般的曾参君子,在叛儒归墨之前手上便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后来跟随墨翟,守宋、据齐、游楚,身上沾的血岂能少了?
只不过这些年年纪大了,不再亲自杀人,墨家弟子又多,因而在后进的墨者看来他禽滑厘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哪里知道当年也是身负几十条人命的人物。
此时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深知先生为人的孟胜便知道可能要出事。
那些后进的墨者不知道,他哪里能没听说过,心想若是有人冒充墨者别有所图,只怕今天先生便要查问清楚。
先生自然不会责怪这样的孩童,但若这孩童常说的那个叫“适”的人,借用墨者的名头另有他想甚至堕墨者之名,他就要和这个“适”谈一谈了。
别的弟子尚未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孟胜有力的右手已然握住剑柄,心想若问出此人敢于借墨者之名做不可告人之事,便是昆仑北海,也必追而杀之。
他自认剑术不如自家的公造冶;也不如曾和公造冶比过剑、被公造冶认为只知市井小义不知天下义、避世隐居的聂政;或不如得当年越甲三千吞吴之剑术真谛的越王翳。
但天下除这寥寥数人之外,这人便是藏于洛阳(洛邑),有天子之甲士护卫,自己也有机会十步一杀。
他在后面盯着这个六指的孩子,只待先生问出什么不妥之事,便要孤身刺杀此人以正墨者之名!
六指虽不知道之前慈眉善目的禽滑厘忽然说的如此郑重,但他也不是将这种事看成顽笑的人,听适讲的多了,心志虽未全坚,却自小是个宁可淹死也要学会游水之人,哪里会怕这句忽然而来的郑重之言。
他人小,心却坚,正色道:“老人这话问的,叫我不高兴。我当然是墨者!上一次收获了墨玉鬼指之后,祭祀了天地天鬼祖先之后,我便与适哥一同盟誓,当然是墨者了。何止我是,芦花姊也是,还有村社里的一个人呢。”
禽滑厘已经听出了一些问题。
成为墨者,需要盟誓?这一点他可没听过,如果说墨者需要这么做,那他纵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也必然是前三个知道的。
再说,那墨玉、鬼指又是什么?墨者祭祀,那里会分三样祭祀呢?
这么大的事,如果子墨子知道,上次让弟子前往阳城的时候,肯定会告诉他。
就算不提这些,种植宿麦的办法,也可以算是不下于胜绰事件的大事,他作为墨子的首席弟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最担心的,是有人借用墨者的名头做一些坏事,从而玷污了墨者的义名。
禽滑厘不动声色,也没先问墨玉鬼指是什么,而是问道:“小童,你盟誓之时,说的什么?”
六指根本不需要回忆,那些誓言已经牢牢记在脑海中,想着当初的模样,用一种变声期特有的稚嫩的、却仿佛公鸭在叫一般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我,六指,自愿成为墨者。在天下之人不能都穿得起华服之前,以短褐为衣;在天下之人不能都吃不起麦粉之前,以粗米为饭。为行天下大义、为除天下之弊,甘为牺牲,死不旋踵。”
“忠于墨者大义、严守墨家之戒、保守墨之秘辛、为尚贤同义、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诸夏九州一统于大义、人人识字知晓天志之世间乐土,终吾一生,永不叛墨!”
“这是适哥教我说的,问我懂不懂,我给他解释了一番之后,才允许我盟誓,我怎么就不是墨者了?”
他虽是孩子,声音稚嫩,可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力有千钧。
犹如冬日的惊雷,炸的一旁的众人纷纷起身,不再如刚才那般随意,一个个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也跟着念叨起来。
孟胜不等禽滑厘在做什么动作,松开了握紧剑柄的右手,心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墨者不利。
禽滑厘也动容地点点头,回味着这番话,他可以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这不可能是墨者的誓词。
但是,这些话中的每一句,都让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不只是年老者对如他孙辈的孩童的亲近,而是那种字里行间中透出的勇气、坚持、不悔,一如当年他听了子墨子一番话叛儒学墨的心情。
禽滑厘伸出手,收回刚才身上的郑重之色,拍了拍六指的肩膀,眼神中满是慈爱。
轻声细语,恐怕吓到孩子,便道:“是啊,你当然是墨者了,我刚才是考教你呢。对了,你刚才所说的墨玉啊,鬼指啊,又是什么东西?我这些年一直在楚地,竟然还真不知道这些东西。”
他听着这些古怪的名字,以为是这个叫适的人,用的一些巫术手段,或是一些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办法。
六指却已经在三个月前见过了墨玉鬼指的收获,一说起这个,顿时眉飞色舞。
“老人,你不知道也对,这是适哥得一位奇人所授。这墨玉啊,是一种谷米,有这么大!”
用手比划了一下,回忆起那天和村社的人一起被适带去那片隐藏的土地中的情景,即便过去了三个月,依旧是震撼不已。
那片土地被适侍弄的极为细心,每天一筐的淤泥,各种各样的粪土,天旱浇水天涝排湿的操劳,让这一场故意给人看的丰收更有说服力。
六指清楚地记得,一尺远一棵的墨玉植株上,接着一枚枚真的如孩童手臂般大小的谷米。
被秋风一吹,笑的咧开了嘴,露出了里面如同贵家姬女牙齿般的细致,仿佛莫难之珠般的颜色,就在秋风中发出光芒。
六指清楚地记得,适哥掰下来一个,拨开了外面那层厚厚包裹着的绿皮,露出了里面的全部时,村社的所有人都惊的闭不上嘴巴。
他更记得当适哥拨开那些地瓜的叶子,用力地将里面牵连在一起的地瓜拔出来、用衣服擦了擦掰开分给众人的时候,许多人抱着那些墨玉棒子、抱着那些已经老了结籽不好吃但曾经好吃过的鬼指头、抱着那些圆滚滚的从地里刨出的土豆,哭了,或是笑了。
哭,是哭自己以往的哭。
笑,是笑自己今后的笑。
他还记得,当初适哥高高举着一枚从地里挖出来的最大的一枚地瓜,高声道:“自此之后百年之内,九州可无饥馑。若有饥馑,就不是稼穑之事。百年之后,人口滋生,我们墨者便带诸夏之民走出九州!”
那一夜的祭祀,人格外多,也格外的闹,人们哭着笑着听着乐土的故事,听着适哥的那番鼓动。
也就是那夜,六指记得自己和三个人一同,念了那一番誓词,成为了一名最年轻的墨者。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乐土会实现。
那一夜的祭祀,适那句我们墨者,也变成了六指嘴里的咱们墨者。
墨玉鬼指既然是真的,那么尚贤、地尽其力、无恒贵恒贱还会远吗?
适这人心有野心,也明白人心难测,故而给出希望,却又将希望分为三层。
可以很快达到的、听起来似乎努力便能达到的、虽然听起来如同幻境却在亲眼目睹前两种之后便坚信可以在遥远的未来达到的。
这三种希望层层相扣,既然亲眼目睹了《乐土》中的墨玉、鬼指、地瓜、土豆,谁又敢说那些遥远的事便达不到呢?
六指也记得,就是在那一天之后,人们都适哥不再只是尊重,而是无条件的相信,否则也不可能有这些宿麦的种植。
希望,看得见的希望,看不见的希望,马上可以实现的希望……当这一切都糅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让最怯弱的人产生追逐希望的野心。
既不太远,又不太近。
当太近的已经实现后,人们已经开始追问女娲伏羲之事,开始追问天志天鬼之意,追问从何而来往何处去,追问天下祸乱的根源。
六指想到这些,心中便遏制不住激动,比划着墨玉棒子的模样,说了一番适已经编造过无数次的话。
“适哥说,这东西能种在山坡荒山之上,可以让天下饥馑变少。他说,墨家以救济天下为宝,所以这是墨家的玉宝,而非墨色的宝玉。墨家之名,必随此谷米,传至天下。北到肃慎、南到百越、西到昆仑、东至滨海……凡有稼穑处,必有墨者名!”
听到这,禽滑厘不再怀疑这个神秘的适的身份,单是那句以救济天下为宝,便足以让他确信这就是一个真的不能再真的墨者。
若非墨者,又岂会愿意让墨者之名九州流传。
若那些墨玉、鬼指、地瓜、土豆、夏葵之类的东西,都是真的,那么莫说到昆仑,便是到不可知之地,又有什么难?
禽滑厘心想:“先生百工精湛,便是公输班亦有所不及,天下百工之人均知先生之名。唯独欠缺的就是这稼穑之事,若这些是真的,莫说西到穆天子所游昆仑的西王母之国,就是再往西,难不成那里的人便不吃不喝吸风饮露?”
“这个叫适的人,说的极好!用墨玉之名,凡有稼穑事、必有墨者名!”
“若这些都是真的,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对我墨者不利?此人,必是先生往齐平公孙会、项子牛之乱前收的弟子。也可能,是我最小的同门!”
想到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墨玉鬼指地瓜是什么模样了,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脚步,快行几步,喊道:“小墨者,快些走,让我也看看这墨家之玉宝!”
墨玉虽好,可他最想见的,却是这个如今只存在于此黄发小童口舌之中的“适”!
PS:
此时,国野之别已经趋于消失。国野之别中间的三百里之地,基本沦为了逃亡井田村社农民和贵族的新垦地,野人也需要履行军事义务,不再是以往不需要履行军事义务的时候了。什一税,也不是什么舶来品,鲁初税亩之时,便有什一税的说法。井田九取其一,也被笼统称为什一税,因此问及国君的时候,才有“二尤不足”的说法。这个二,就是什二税的二。记住一句话,舶来之词,大半是上古有的词汇,诸如“垄断”,这词在战国就已出现,意思也差不多,就是站到高处把低价的都买了、高价的都卖了的意思,后来的词意只是其引申义。之后类似异端、垄断、连长、旅、军之类看似穿越实则古已有之的词汇,不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