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民众的力量更为强大,贵族的势力更加衰弱,戴琮借力毁掉了贵族要做平民的贤人大尹,这种分君子庶民的议政制度也将各种弊端显露无遗,或者也很不利于戴琮想要集权的谋划,基本上可以宣告瓦解了。
而适向来又是不希望宋国集权成功、整合为一体的。
在宗法制瓦解、礼法崩溃、三姓共政和国人干政共存失败之后,必须要有一种新的制度来在政治上将宋国整合为一个……名义上的整体。
国家的存在,有时候需要一些法理,至少是听起来能够自圆其说名正言顺的理由。
宗法制礼法不曾崩解之前,宋国是大周三恪,殷商后裔、天子封国、周王朝的公爵。
崩解之后,三姓共政的局面,那法理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封地多,谁说的算。没有人拳头最大能打过其余所有人,那就互相妥协,三姓共政。
二十年前墨家掺和了一脚,民众发现原来我们的拳头也不小,于是君子院和庶民院共存。
现在民众的拳头愈发的大,戴琮上位的名义就是“民为神主”,平民的代言人。
这不只是宋国的情况,各国其实都如此。
宗法制名存实亡之后,各国都在找新的政治制度弥合维持一个国家。
齐国是用黄帝胜炎帝、田氏代齐五德轮回;秦国是用民皆可为爵、军国扩张人人可能得利,国君和每个有可能立下军功的人的表面利益一致;泗上则是解民之三患、平等兼爱同义止天下之战……
宋国则直接就是民为神主,不要长远,不要利天下,只要眼前的利益,一个取民之粹的民选询政院大尹。
和泗上不一样之处就在于泗上从压制了非攻立国派之后,一直在宣扬:以禹为圣、重定九州、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统一这些内容。
换句话说,泗上存在的法理就是利天下和统一战争,除非非攻立国派上位,否则就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这也是天下人才来投的根基。
宋国则是厌战、非攻、薄税、独存、分地、免役。
在这种情况下,泗上这边就对宋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就像是皇父钺翎怒斥墨家,说泗上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的集权,却在宋国搞整天扯淡屁事都办不成的君子院和庶民院,其心险恶。
他也算是一针见血了,只是觉悟的晚了一些。
适始终认为,宋国是个烫手的山芋,拿到手里其实并不舒服,而且里利不多。宋国独立与否,不在于宋国自己,而在于天下的局势,所以天下定、宋国定;天下乱、宋国存。
既是这样,那么就可以想办法继续让宋国不可能完成集权,继续做一个只能防守和非攻的缓冲国。
此时正是一个机会。
和历史上的商鞅变法不同,和此时的胜绰吴起在秦国的变法也不同。
秦国的变法,那是自上而下的,君主和臣子利用才能和武力,压制旧贵族,由那些叛墨自上而下地培养官吏,形成一个扎实的自上而下的集权国家,所以墨家在秦国的活动极为艰难。
戴琮一没有武力,没有泗上墨家撑腰他不要说收拾整个宋国的贵族,就是和皇父一族单斗都斗不过。
二没有人才,他手里那几个人才,管一两座城邑还行,想要管辖整个宋国,效仿秦国的郡县制度,那是痴人说梦。
三没有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旁边就是泗上,有才能的人多是从泗上游学过的。
宋国这一次暴动的原因,也是因为贵族的欺压和皇父一族想要集权编练常备军的加税,所以完全可以利用这一切,把宋国弄成一个支离破碎、但名义上一统的宋国。
君子院和庶民院的两院制不可能存在了,那么就搞地方自治和地方联邦,彻底断了宋国集权的可能。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百家各自都有所发展,这也正是个机会。
农家既然在宋国势力颇大,号称真正平等派,那可以撺掇他们这一次搞事,占据几个城邑的主导权,在那里搞农家的制度;一些入世的道家、杨朱等学派,也可以在一些地方搞他们自己构想的制度;一些无政府派别希望能够小国寡民、复归自然、人人道法自然拥有自然法执法权的派别,也可以分去几城。
唯独复古的儒家可能分不到地盘,因为这一次民众暴动不可能再接受分封复古和礼法了,若是能够自我变革,或许也有可能,但现在看来他们并不太可能。
在认可一部分四年前大辩论中求同存异的“同义”的基础上,各自为政,在大义同的前提下小义各异,让宋国继续存在,作为百家的试验田,使得宋国绝对没有可能集权。
既说君子朋而不党,但如今正统的贵族君子已经所剩无几,各家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利益,以利而聚归纳其义则为党,宋国随他们去搞吧。
在此设想之下,适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地说了说。
有人道:“如此,就需要在和其余百家的人商议一下。我相信他们肯定是愿意的,不管是杨朱还是道家,都有入世的部分,农家更不必提。操作起来却也不难。”
“本身诸多学派都在宋国活动,本地的信徒也不少,都是士人,管辖一地的能力至少不下于那些贵族,也更容易适应新的局面,大多都是些反礼法、反圣人的。”
此时信徒的含义,并不只是信徒,而是代表着这是一些有治国理政能力的识字阶层,虽然在泗上已经不稀罕,可在别处那都是人才。
没钱就不可能认字,不认字就不可能知道道义之别,不知道道义之别就不可能选择道、农、儒、杨等学派。
最底层的农夫,他们其实根本弄不清楚其中的区别。
贵族既然可以凭借门客和家臣统治封地,其实一个学派依靠学派的徒众统治一城一邑也非难事,最起码要比那些旧时代的贵族管辖的好。
另一人道:“只是农家学派要注意一下,他们的真正平等的想法……过于空想,而且……绝对不适用于商丘和泗水地区。”
适道:“除了商丘城内的失地民众外,他们在商丘和泗水地区富庶的城邑,信徒并不多,也没有民众的基础。”
“但是,一些贵族的封地,却正适合他们。”
“一则那里的土地确实需要均分,二则一些贵族依靠权力以门客家臣和依附的商人经营商业赚取利益,民众确实怨怒,既怒贵族也怒商人,他们的市贾不二价的想法在那里必能受到民众的认可。”
“但若是陶邑,你看看农家哪里有人认可?我是这样看的,道家既有无为而治一派的,我看就可以就近安排在靠近泗上的地区。”
“一则那里工商业发达,二则土地早已经私有买卖,三则无为而治的后果就必然是大的越大、小的越小,我们可以在泗上接应,也可以使得那里继续土地兼并使用,为我们继续提供粮食、棉花以及人口等。”
众人也都觉得可行,这样一来等同于将除复古派真儒之外的学派都拉到了宋国之中。
本身杨朱、墨家和儒家就是天下显学,再加上其余百家,等同于天下士人的大部分都在其中,剩余的也就是那些没有什么道义理念的士人。
让农家去泗水附近和陶邑去搞“真正平等”,那是要出大事的,而且也注定了不可能成功。
最重要的是对泗上大为不利,本身靠近泗上的宋国地区的农业已经基本完成了经营兼并的萌芽,佣耕制和大片土地经营制是比自耕农更有效率的,有泗上这个工商业发达地区的需求,已经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共同市场:那里归不归墨家直辖,并无区别。
农家的真正平等的思潮,是无奈的空想,是失地农夫的幻想,因为作为最底层,他们承受着贵族的盘剥,也承受着商人的盘剥,所以他们既希望贤者与民并耕,又幻想地希望市贾不二价。
对于一些受贵族盘剥严重的封地,这种学说既有民意基础,也是一种生产力的解放。
对于农家的安排,适道:“我觉得,可以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魏、楚边境的地方。”
“将来万一有事,那里也将成为我们重要的助力,除非魏楚都承认农家在那里的治理、不从农夫手中收回土地,也不征税。”
这是明显的把农家和墨家绑在一起的举动,但即便如此明显,想必农家也会接受,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和道义,最多也就是在楚国有并耕而食、共同劳作等劳交换的空想乌托邦。
操作起来也极为简单。
一旦墨家出兵,迅速将宋国贵族的力量扫荡一空,在不撤军之前,宋国的局面看上去必然无比稳定。
但实际上,一旦撤军就是一个权力真空。
戴琮手底下没有足够的官吏人才去直辖;宋国内部也必然要先为大义宪律争论一段时间;原本贵族管辖范围之内的管理者要么逃亡要么被俘……这便是各个学派活动的机会。
等到局面稳定,戴琮就会发现,自己所能管辖的范围其实也就那么大,各地的地方势力都会掣肘,到时候他也只能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