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说到这里,已经是一脸得色,进而道:“随后我又排除了其余几种,最后推断,火药其实只是木炭、硫磺、硝石三物就能做。”
“至于比例,那便好说了。我只需要用水分开硝石、木炭和硫磺,就可以知晓。”
“墨家所著《气亦沉重说》,认为气体也有重量,水化为气,可以顶开盖子,由此可知,所谓火药,不要是固化为气,推动弹丸飞出。我想,若是有神力者,以最覆在枪管上猛吹,其实一样。巴蜀夷狄用吹筒,便是一样的道理。”
“墨家所著《燃烧论》中,做过实验,气体中有东西可以让木炭燃烧,但若那种气没有了,木炭便不会燃烧。而且那种气可以测得,只有五分之一,称之为阳气。”
“火药无气也能烧,我便想,很可能就是硝石为炭硫提供了可以让他们燃烧的阳气。”
“为了确定我猜测的对,我又将盐在炉鼎中煅烧许久,不增不减。可是硝石按照当年鞔之适炼制‘祝融血’的办法隔气煅烧,可得一种气,这种气……可以让木炭在里面犹如烈日绽放。很可能就是阳气。”
“于是我更加确定,火药里根本就没有盐和芒硝,只有硝石。所以火药,不过是硝石中藏着的阳气,与木炭和硫磺燃烧后化为气,如同巴蜀吹筒一般推动弹丸飞出。”
方士说到这,指了指下面的那一堆火药道:“诸位可以试试,或与从墨家那里买到的对比。”
胜绰起身,再三而拜,折服道:“已不用试。你已得《解三十问》之精髓。君上大智,原来竟早有用火药之心!”
秦君亦大笑道:“如你所言,自公输班逝去,天下机械木匠之巧,无人能出墨翟之右。二十年前,墨翟以公输班所赠腰带邀公输班弟子入泗上,墨家守城又有转射机、床弩等大弩,制弩之术,无双无对,墨家却弃之不用,反用火药。”
“墨家所谓的那些天志、演化,我或许不懂,可我却懂人心。泗上墨家能做出最好的弩却用火药,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心,非是墨家所言的天志,却也一样可以知晓很多的道理。”
吴起等人尽皆拜服,心中或喜或服。
秦君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物,更可坚定你们使用火枪之心。”
说罢,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个铜勾,问道:“你们可知此是何物?”
这铜勾看起来很简单,一指长,甚至都不如弩的扳机那样精巧,在场之人都不知道这是何物,更不知道缘何这件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器物,能够让君上觉得此物可以坚定众人用火枪之心。
秦君笑道:“墨翟逝后,鞔之适编纂了《鲁问》、《适问》等记录墨翟言行的书籍。里面有一则,说是当年在商丘守城的时候,适说将来有一物可以代替转射机、床弩、弓。”
“后火枪出,鞔之适又有一次说,燧石能点醋绒,那么也能点燃火药,只需要蓄力精巧。他说他在那两位先生那里见过。但凡鞔之适说见过的东西,你们可曾听他说过诳语?”
“数年前,墨家以百金,求天下能工巧匠做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很简单,只需要能够蓄力即可。不求形状,只求此物,做出即给百金……”
言尚未毕,吴起指着地上的那个看起来简单的铜勾道:“这……这便是燧石发火枪中所谓的‘板簧’?”
板簧之名,在场的诸人都知道。
具体什么样,没人知道。
但是原理,墨家早就在一些书中给出:火绳的作用只是点火,而燧石也能点火。只需要作出可以蓄力的板簧,便可以直接击发燧石点燃火药。
板簧需要什么样?
对于在场的诸人来说,不重要。
只要能弄出板簧,工匠们便可以很容易地设计出机械,原理清楚,即便不是按图索骥,却也差不多。
能够制作青铜弩机的工匠,只要知晓原理明白方向,给他们一块上等的簧片,都可以作出并不复杂的燧石打火的机械装置。
杠杆原理、手指发力、板簧蓄力、弩机维持、勾动弩机、板簧回弹、牵动燧石,擦火点燃。
蓄力的方式,很像是后世学堂常见的用格尺蓄力弹纸团的道理。
这东西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在场的这些辩论大秦雄师将来是用弓弩还是火枪的人而言,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东西。
墨家所著的《以说知术论将来战阵》中,有这样一个说法:
火绳枪因为火绳存在的缘故,人和人之间不能挨得太近,所以齐射的威力尚且不如。
若是能够用燧石代替获胜,那么原本一个连队的方阵就可以排下两个连队,一次齐射就是原本两个连队的火力。
而且,戈矛手的作用只是为了掩护火绳枪,若是戈矛手能够和火绳枪合为一体,那么自此之后,诸夏步卒只有一种。
另外,潡水一战墨家攻下了滕城之后,那一本名为《理性天志的胜利——论勾股术和攻城术》中做个解释:为什么子墨子守城的时候,要修筑行墙,都是为了增加宽度。
而宽度的增加,是为了投射的优势。如果在宽度保持不变的前提下,能够增加投射,效果是一样的。
墨家在二十年内所著的这些书,如今已经流传开,而二十年的沉寂,不是除了泗上没人注意到,而是在慢慢消化。
种子洒下。
九州之内,遍地开花。
然而这朵花,开的却有些异样。
胜绰看了看那个铜勾,摇摇头道:“我听闻,墨家那边一直在制作这东西。但是,他们用的是铁,而且其实已经制成了,只不过蓄力不足,出火太低,所以并不用。”
“但是,鞔之适说他从那两位先生那里看到的,就是铁的……怎么能是铜的呢?”
他弯腰拾起那个板簧,用力一扳,果然需要力量,撒手之后,立刻弹直。
那个方士道:“不论铜铁,要的是蓄力之能。莫说铜铁,就是用个小弩在上,以弩臂之力拉动弯钩擦动燧石,却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胜绰不解道:“可是……天下铁匠都在尝试着用各种淬火的方式想要得到那百金……”
“铜亦能蓄力为簧?”
方士道:“先生有所不知。巴蜀以南,有夜郎国、且兰国,俱是夷狄。然而那里也有铜器,也曾有过交流。我曾见过一精巧之物,也是铜的,正可蓄力。”
燧发枪的原理没有那么深奥,所差的只是一根合适的、有弹性的板簧。
至于点火方式,化学若是飞速进步用弹簧的力量撞雷汞可以;用来擦燧石也一样。
泗上早就有原始的燧发枪,只不过不在军中推广的原因就是打火率太低。而打火率太低的原因,就是材料不过关。
这个时代,是属于工匠的,是工匠可以敲出来的。
材料才是制约如今很多精巧器械不能制出来的根本原因。
泗上墨家这一次却不是像是火药一样在隐瞒什么,而是因为适所谓从“两位隐士先生”那里看到的燧发枪的板簧真的就是钢铁的,他根本就没有往铜件去想。
铜可以做蓄力的板簧,只不过适不知道。
秦人也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板簧需要的特点就是有足够的弹性,能够蓄力。
至于大小、轻便、蓄力多少,那都是可以调节的,做不到百分百的发火率,做到一半也未必就不能用;做不到如此轻便,可放大一下部件也未必就不能用。
这其中有诸多的巧合,也有诸多的必然。
赢师隙自小颠沛流离,经历了政变、驱赶、流亡;眼睁睁地看着魏国崛起、夺走西河、变法革新;目睹着泗上墨家从数百士发展到数万士,更是亲眼见证了墨家的崛起;他的身边又有胜绰这样的叛墨……
这一切,都让赢师隙心中对于“变革”二字极为看重,也正因如此,他才善于从各家的经验中吸取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正如火药,他一直盯着,并且从人心上推断墨家明明能做天下最好的弩,却偏要用火枪,足见将来必是火药的时代。
而板簧燧石发火枪所描绘的战法、战阵,更是他所看重的——那将更加适合开阡陌破井田的秦国变法,征召的士卒只需要学习一种武器的使用,而不再需要分成许多种不同的步卒。
这是前提。
而方士所言的“夜郎、且兰”等小邦国,在巴蜀以南,而秦国早就和蜀国围绕着汉中打了几十年,与巴蜀有极多的交流。
夜郎、且兰等国,只是此时对于云贵地区的小邦国的一种称呼,都算是百濮。
再怎么说,武王伐纣的时候,百濮也是参与了盟誓的邦国。
在泗上墨家出现之前,这是青铜时代,无铜不成邦国。
那里已有青铜文明。
百五十年后,“盗跖庄屩流誉后”的庄屩攻入云贵,自立滇国,都城所在的地方,正是此时这些云贵邦国的冶铜中心区。
滇池附近,正是云贵地区邦国文明的精华之地,这里自然有青铜冶炼,而除了锡铅青铜外,这里还有一些磷青铜。
因为滇池附近,正是后世诸夏最大的磷矿产区。
这里的铜器邦国在冶炼的过程中,应该是无意中掌握了炼制磷青铜的技巧,并且逐渐形成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流传。
云贵地区的铜器通过巴蜀和秦之间的交流,流入过秦国不少,而磷青铜的特殊性,使得可以制作一些精巧的铜物件。
文明的交流,比之后世的想象更为神奇。
三百余年后,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见到了蜀国的布匹,大惊,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搞的张骞心痒痒的,凿空西域之后,还准备开辟一条从巴蜀到印度的贸易线。
如今这些邦国和中原诸国的交流已然不少,各种贸易的展开早就开始,尤其是随着墨家在巴蜀地区传播技术。
这种青铜,正是和中原各国贸易交流的器物之一,正因为特殊所以才得以流传。
制作好的磷青铜需要回火淬火等才能够拥有很好的弹性,那里的先民正掌握着这种手段,或许也正是后世楚国之所以派庄屩前往滇池的原因。
一国之君的意志,可以跨越万水千山。
墨家可以派索卢参西行万里,达极西之地;秦君自然也可以派人前往且兰等国,寻找这种带有弹性的青铜冶炼技巧。
随着都江堰提早建成,随着墨家在蜀国经营煮盐、冶炼水银等行业,巴蜀与四周山林夷狄邦国之间的交流也就越发的多。
这掌握了科学方法搞清楚火药配方的方士,并不知道那些铜为什么会有弹性,但却隐约知道了铜的弹性和磷有关。
磷,此时又叫祝融血,这方士按照书上内容尝试炼制过,并且成功了。
而这方士又联想到一些事,传闻昔年欧冶子、干将莫邪等铸剑的时候,多以人为祭,剑出惊神。
适当年在泗水炼制“祝融血”用的正是骨头,他便隐隐产生了诸多联想。
……
PS:嗯,老秦人就算用火枪,也还是要用铜件的。云贵邦国铜器事,半真半假,姑且附会。滇池附近、后世庄屩之孙迁都的晋宁,确实是最大的磷矿产区。古滇国铜器多磷,这也确实如此。当然,是否有小的弹性铜器件,那就是故事了。能用和好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且兰国夜郎国都是庄屩灭的,武王伐纣的时候上古百濮就已经参与灭商会盟,青铜冶炼技术自然有。另外,青铜时代的文明交流没有想象的那么闭塞,巴蜀人早就通过云贵地区,和印度贸易;会盟诸侯灭商,云贵巴蜀地区都能参与会盟,可见商朝也能在那边抓人烤干了给天帝当祭品。后来张骞在大夏看到的那些,实在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