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城区,破酒吧地门被推开了。
浓厚到快要呛死人的烟味儿和劣质酒精味儿从门里涌出来,几乎要呛人一个跟头。喧嚣的酒吧里,那些抽着烟卷打牌的男人回头,看向门口。
在门口的刺目阳光里,有一个撑着手杖的剪影,他头戴着礼帽,衣冠楚楚,似乎可和这里毫不匹配。
只是在看到那个人影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紧绷:在那一片模糊中,似是有一双眼瞳在看着自己,摄人心魄。
隔着久远的距离,却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倒影苍白地像是坠入深渊的死尸。
在酒吧最里面,背对着门口的老人回头,看到他,便愣了一下,旋即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来者坐在了他的对面,将礼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
“好久不见,鬼手先生。”叶青玄说。
鬼手深深地看了叶青玄一眼,脖子上的绒毛根根竖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阴森的东西。
几天不见……他又变强了。
甚至令鬼手也渐渐忌惮了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最近变得吓人了不少。”
“非我所愿。”
叶青玄苦笑:“说实话,我情愿戴上墨镜上门,可惜,戴上也没用。”
“看来你在阿瓦隆之影中收获不少。”鬼手收回视线,指了指桌子上的纸牌:“来一局?”
叶青玄忍不住笑了,随手抓起一张鬼牌,摇头:“算了,和鬼手打牌,我自信不起来。”
他放下纸牌,纸牌落在桌面上,却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张红A,很快又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红A已经回到了鬼手的手中。
他丢下纸牌,遗憾地叹息:“真可惜,好久没出千了,最近手痒得厉害。”
“萨满恢复的怎么样了?”
“我很想说已经痊愈,可惜……还是老样子。”鬼手耸肩:“半死不活的,不过好歹还能撑一段时间。”
“很正常,那种伤势,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
叶青玄耸肩,将口袋中的材料单递给他:“今天来这里,希望你能帮我凑齐上面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尽快。”
鬼手并不去看,只是招手,酒保过来看了桌上的纸条,沉思片刻之后低声对鬼手耳语了几句。
鬼手说:“四天。”
“可以。”
叶青玄正准备起身,却没想到鬼手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倒入其中。
“既然来了,不如来一杯?你刚刚将陪我喝酒的家伙们都吓跑了啊。”
叶青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闲散样子,耸了耸肩,端起酒杯。
“祝今日常有。”
鬼手举杯相敬,畅快地一饮而尽:“还合胃口么?”
“好酒。”
叶青玄点头:“说实话,你的品位比我想得要好。”
“在阿瓦隆,下城区的下等人们最喜欢喝的是‘煤油’,一种勾兑的劣酒。省钱,喝酒只是为了买醉。我原来很喜欢喝那样的酒,因为越醉,我的手就越快……”
鬼手玩弄着纸牌,在指尖变换花色,似是感慨:“后来我有了钱,有了地位,走到哪里别人都不当我是扒手了,都喊我鬼手先生。我成了一个上等人,喝得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高档起来了,其实到现在……我连这瓶酒的名字都喊不出来。萨满老是嘲笑我,说我喜欢装样子。不过像我这种家伙,能够装装样子,就已经很满足了。再说了,像我这样的人,手里有了钱,除了买点满足感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可去。”
叶青玄沉默片刻,问:“没想过找个女人么?或许成家之后会好很多。”
鬼手咧嘴:“我有过两个情人,她们都嫁人了,其中还有一个给我过孩子,可惜那个孩子名不长久,不受神明所爱。这些东西带给我的悲伤远超过快乐,福尔摩斯先生,对于有些人来说,常人所言的幸福并不适用。”
“那你没有快乐过?”
“有过,但很少。”
鬼手为自己倒了酒,不勉强叶青玄再喝,只是自顾自地喝完:“数遍人的一生,真正快乐的时候又有多少呢?尤其是在下城区这种鬼地方……大家只能努力地过得不那么痛苦一点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做了恶的事情,恐怕死了之后也上不了天堂的乐土。”
叶清玄垂下眼眸,“萨满说,他想要拯救你们……难道没有什么变化么?”
“唔,硬要说的话,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
鬼手挠了挠头,“一点就够了,反正大家本来都一无所有。你看,福尔摩斯先生,这里是大人物们不屑一顾的地方,遍地都是臭水沟,乞丐,还有妓女。大家都是没有明天的人,可萨满告诉我们,没有明天的人也应该活得有尊严。下等人也应该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哪怕沐浴不到和大人物们的阳光,也要在死后带着骨气进坟墓里。”
“这是他所说的‘黑暗世界的规则’?”
“或许,我不是很懂。”
鬼手直言,看着叶青玄错愕起来,便忍不住笑了:“不过,我一直很荣幸,能够参与其中。萨满给了我尊严,告诉我像我这种恶人也可以有活着的价值。那么,我就为这一份价值而活。”
说着,他举起酒杯:“福尔摩斯先生,看得出,你也很迷茫,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
叶青玄愣了一下,举杯:
“——为了自己的价值。”
酒已经喝完了,少年起身,“我应该走了,谢谢你的酒。”
“不嫌弃的话,下一次也来这里喝一杯吧。”鬼手说,“我买单。”
“那就太谢谢了。”
少年笑了笑,戴起礼帽,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
……
……
剑栏地宫,黑暗泉涌中,大门在少年面前轰然开启。
在门后,寂静的图书馆中,只有灯光照耀。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着叶青玄的脚步声。
大门关闭的无声无息,叶青玄看向空旷无人处,扬声说:
“我要查询阿瓦隆之影的资料。”
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叶青玄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你在,别耍小孩子脾气啦,帮个忙。你们都帮了那么多忙了,不差这一个。”
就像是小孩子闹脾气,许久之后,寂静被打破了,书架在地上移动的轰鸣此起彼伏的响起。
就像是骤然之间大厅变成了一个魔方,层层书架顺着无形的轨道变化着,自后向前,左右推移。
仿佛迷宫一般地变动中,隐藏在层层书架之后的黑暗终于袒露出来,带着尘埃和阴冷气息的风从其中吹来。
直至最后,一个样式古老的沉重书柜从移动的地砖中缓缓升起,推行到了叶青玄面前。
紧接着,上面的密码枢纽自行转动,在清脆的金属摩擦声中,六层枷锁以此打开。紧接着,柜门开启,沉睡在黑暗中的破碎纸片飘出,落在了地上。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被烈火烧尽的纸灰重新拼凑而成,字迹黯淡又模糊,稍加触碰就会重新破碎。
四面八方有隐约的声音传来:“……销毁……只有这么多……剩下的……”
“谢谢。”
叶青玄颔首,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破碎的纸片,凝神阅读着纸片上支离破碎的讯息——这一份是数百年前的某个启示乐师的旅行游记。
他乘船而来,想要一睹这一座纯白之城,可是在即将抵达阿瓦隆的那一个深夜,他从梦中惊醒。他的心音天赋强化的是“第六感”,在不知因何而来的危机感中,他慌不择路,跑上甲板,想要投入海中,离开这个地方。
然后他就看到了,整个阿瓦隆在一瞬间被毁灭一般地辉煌所照亮。紧接着那光芒黯淡了,一切都被黑暗吞没。
在黑暗中,他通过以太球的观测,见证了整个过程:在那仿佛濒死地哀歌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紧接着,以太之海掀起了万丈狂澜,物质界也动荡不安——亚瑟王的“权杖”在坍塌。
那被乐理所构筑出来的庞大界域笼罩了整个阿瓦隆,拉扯着城中二分之一的生命从物质界堕入了以太界之中,化作阿瓦隆的阴影,自此消失无踪。
残存的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叶青玄放下它,又拿起了新的一片,发现这是后来学者对血路的探究,以及对阿瓦隆之影的性质分析。
他们认为阿瓦隆之影并没有凭空消失——变化派系的基础定律便已经说明:物质绝不会凭空诞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因此,他们认为,阿瓦隆之影其实并没有凭空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也没有进入虚无缥缈的灵魂状态。它是亚瑟王的权杖构成,与物质界融合……
接下来的部分被焚烧殆尽了。
叶青玄恼怒地锤着地板,他最烦的就是看书看到一半就没了,这种作者就活该被抓起来吊打一千次。
他拿起其他的残片,发现上面分别记载的都是曾经圆桌骑士团的成员的资料。其中正包括被亚瑟王斩下头颅的“帕西维尔”……
虽然不少内容都未曾停稳,但对于目前叶青玄所需要的东西并无帮助。
他沉思片刻,抬头问道:
“你那里有伊丽莎白塔的内容么?我说的是阿瓦隆之影里的那一座。”
黑暗中,那些细小的声音沉寂了一瞬,又再一次响起了,错乱而嘈杂,像是十几个小孩子同时在说话,此起彼伏:
“伊丽莎白塔……很危险……害怕……”
“不要接近那里。”
“他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任何人……他会杀了你……”
“他很可怜……不要惹怒他……”
叶青玄愣住了:“他是谁?”
细小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带着恐惧的声音传来:“他是圆桌骑士团的继承者……陛下的长子……他是完美之人……他是悲叹之子……诅咒的第一传承者……”
叶青玄呆滞许久,只觉得一碗冷水从头盖骨泼进来,从头顶冷到脚心。
“他”是谁?见鬼的,他还能是谁?
“他是莫德……雷德?”
黑暗中,细碎的声音骤然消散了,像是被那个名字吓得逃走——再无声息。
莫德雷德,叶青玄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神情苦涩地走向了最前面的安格鲁历史区。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么这一次,自己恐怕问题就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