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菲利普梦到了蝴蝶。
那蝴蝶洒落荧光,飞翔在赤红色的天空之下,蹁跹迷离。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剑柄带着体温,被握地很紧。
厚重的窗帘遮在窗户前面,挡住了窗外的炽热光线,昏暗中,他看到柯尔特的眼瞳,像是许久未睡了,饱含血丝,头发蓬乱,如同乞丐一样。
“现在几点了。”菲利普问。
“下午一点。”
“睡了这么久啊。”
菲利普轻声呢喃,伸手,将窗帘拉开一隙,阳光照在苍老的脸上,照出了疲倦和虚弱,皮肤下面的血管透出一丝墨绿。
那是渗透进体内,宛如跗骨之蛆的猛毒。
五天以来,自从铁轮上遭遇到那一次袭击之后,针对着他们的刺杀一直未曾停止,而且一次比一次要更加的疯狂。幸好他们当机立断,从海路转做陆路,否则海上不知道还藏了多少诡秘的杀机。
只可惜,陆路同样不好走。杀手宛如嗅到了血腥味一样前仆后继的追了上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或是袭击,或是下毒,或者是暗中偷袭,甚至还有一队马贼获得了大批禁运武器的援助之后,直接正面冲锋……
其中不乏没有尊严的乐师,各种学派的诡秘手段防不胜防。两名血衣教士已经先后在旅途中丧命,菲利普甚至不知道其中一个是怎么死的。
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伪装成教士的刺客已经将粹毒的匕首刺进他的后心。身负重创的菲利普带着柯尔特杀出重围,趁着夜色和噪音的遮蔽,他们潜入地脉,沿着地下的暗河来到了这里,终于找到了安全的避难所。
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喘息。
隐约的脚步声接近了,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一个缝隙,有人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钢铁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
那一瞬间,柯尔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瞳,伸手按住了短剑,扑向了那个影子,伸手卡着他按在地上。
“什么人!”
当啷一声,黄铜餐盘落在地上,几个燕麦饼落在地上,沾满尘埃。
被掐住喉咙的年轻人倒在地上,看到柯尔特的狰狞神情,脸色惨白:“神、神父让我来送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说你们在睡觉,让我不要吵到你们……”
“吓坏你啦,孩子,抱歉。”
菲利普将扶着墙壁爬起,将年轻人扶起来,伸手为他掸去了教袍上的灰尘。最后从地上捡起了燕麦面包,低声祷告了几句之后,开始认真进食,不顾上面的灰尘。
柯尔特看着年轻人狼狈逃走的样子,手里拿着面包,却没有吃:
“这里的人值得信任么?”
连续几天之内,他见过太多背叛了,哪怕是善于洞见的启示乐师也无法判定,究竟真正致命的毒针藏在何处。
“安心。”
菲利普大师说:“这里的神父是圣城三一学院毕业的教士,虔诚的信徒,原本是苦行僧,四年前自愿来这个偏远小镇传教,对教团的忠诚毋庸置疑。这一座小教堂只有他和他的学徒两个人,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柯尔特什么都没有说,依旧心怀质疑,小心地挑起了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残破的教堂,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修缮的颓废样子。
在教堂门口,衣着破旧的神父对哭丧着脸的学徒低声勉励了几句之后,拿起了教典,转身匆匆离去。
柯尔特眯起眼睛。
“他是去给附近的小孩子上读写课,为修缮教堂的费用募捐。”
菲利普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声音平静:“这是我吩咐他的,一切如常,除了每日食水之外,就当我们不存在。”
“教堂太破了……”
“这里是教团的直辖领土,有钟楼庇佑,没有人能窥测这里面的状况。安心休息吧,柯尔特,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出发了。”
柯尔特放下窗帘,躺在了门后面的角落里,裹着毯子,却睡不着,眼神烦躁。
“信理部到现在还没有回音么?”
连续数日以来,他们发往圣城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所有的消息都像是被彻底封锁了,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将他们发出的求援信息尽数掐灭,令他们陷入孤岛绝境,再一点点地将将他们攥进掌心中,要让他们在漫长的窒息中死去。
究竟是谁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事情,柯尔特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心中才如此地恐慌和……怨恨。
老师……
他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中,眼神怨毒:一定是你吧,海森堡老师。除了守密人学派,谁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你果然,是想要让我死的吧!
牙齿咬断的声音。
“救援很快就要到了。”
菲利普大师咀嚼着苦涩的燕麦饼,神情宁静,沙哑的声音将他惊醒:“哪怕封锁了以太之海,也不意味着没有其他的通讯手段。安心吧,柯尔特,这是我最后一次安慰你。信理部虽然不如往昔,但却容不得任何人小看。”
话音未落,门被敲响了。
柯尔特的浑身紧绷,如同惊弓之鸟,可菲利普却起身。
他打开了门,门外,是无声而至、身披红衣的教士。
中年教士配着两柄奇长的剑,教袍之下披着轻甲,手背的臂甲上铭刻着裁决之锤的徽章。面容平平无奇,可细长的眼睛却宛如蕴藏着闪电,令人不寒而栗。
“老师,我收到了您的信,便赶来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垂首禀报:“我带来了所有附近执行任务的成员,五名炼狱乐师,十六名女巫之锤,听候您的调遣。”
在庭院四周,佩剑教士们无声伫立,宛如石像。数名乐师隐藏在其中,平静而内敛,可躯壳中却蕴藏着宛如炼狱裁决一般地酷烈乐理。
他们都是信理部隐藏在暗中的王牌,以一当百的精锐。
哪怕在百年之前,这么一支队伍也足以对一个邪神教派进行彻底的清扫和净化,竖起层层火刑架,将整个天空烧红。
“看到了么,柯尔特,不需要后悔,你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菲利普拍了拍柯尔特的肩膀:“神的威严不容轻侮,罪人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从今天开始,他们便是你的下属,誓死捍卫你的生命。守密人给不了你的,信理部能给你更多。自今日之后,你的所言所行,皆为神圣!”
无声地,炼狱乐师和女巫之锤们半跪在地上,恭谨地对着柯尔特献上了敬意。
柯尔特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教士和乐手们,许久之后,空洞的脸上浮现笑意,他大笑着,向着菲利普大师低下头,亲吻他戒指上的圣徽:
“一切为了至上之神!”
那他的眼瞳低垂,空洞的眼神如同熔炉,以怨毒、愤恨和怒火为柴薪,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燃烧。
……
……
木匠家的庭院之中,朗朗的读书声结束了。
“孩子们,今天的读写课就到这里。”
卢卡神父合上了手中的圣典:“回去之后,请大家再次诵读今天所讲解的这一章,抄写一遍。有什么不懂的话,可以留下来问我。”
长达两个小时的读写课终于结束了,贪玩的孩子们忍不住欢呼了一声,作鸟兽散。神父看着一地狼藉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弯下腰,从院子角落里拿起扫把,开始清理地上的碎屑。
来小镇这么多年,或许他没有传教的天赋,信徒没有增加多少,更别说为修缮教堂募集善款了。来送小孩子上读写课的人都是一些工匠或者农夫,根本没有多少钱,就连上课的场地都是木匠家里提供的。
这样下去,修缮教堂恐怕遥遥无期了。
他叹了口气,却感觉到身后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神父。”稚嫩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看到那小男孩儿抱着沉重的教典,眼神纯净而好奇,便忍不住笑了:“小穆勒,还没有走嘛?是不是今天的课没有听懂?”
小穆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卢卡神父笑了,拉过来一张板凳坐下,柔声说道:“今天这一章的内容对于小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复杂了,听不懂很正常。”
读写课的内容来自圣典,为了避免小孩子觉得枯燥,他都会挑选一些其中有趣的故事来讲给他们听。
今天这一课的内容,就是罪人拉萨路蒙神的恩赐而得以复活故事,对于大人来说都有些难以理解,何况小孩子呢?
穆勒是所有上课的孩子里他最喜欢的一个,不吵不闹,听课认真又仔细,学习专注。他打算再过几年,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学徒。
这样教堂里多一个学徒,自己也可以轻松一些。因此,教导起来自然不遗余力。
“神父,神父,拉萨路是为什么复活的呢?”
穆勒好奇地问道:“他犯了那么多罪。”
“因为神的怜悯,孩子。”
卢卡神父弯下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慈祥地说道:“神是爱世人的,所以哪怕是罪人,也能够得生。拉萨路见过了地狱,便知道了生的可贵和公义的善美,只要他还活着,就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
“那善人呢?”
穆勒歪头看着他,困惑地问:“善人就不能得生么?”
神父沉默许久,勉强地笑了一下:“死去之后,善人就升上天堂去啦。”
“天堂?”穆勒疑惑地问。
“对,天堂。”
神父说:“天堂就是没有恶的地方。”
穆勒似懂非懂的点头,请教了几个问题之后,走了。
目送着穆勒离开,神父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闭目轻声祈祷。
远处,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神父!神父!”
教堂里的学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来,满头大汗,像是被一群狼追赶着一样,扶着门,剧烈喘息,几乎说不出话来。
“募捐,我们的募捐……”
“募捐怎么了?”
卢卡神父叹了口气,温和地说道:“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苦,没有人捐助很正常,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需要互相扶持……”
“不、不是!”
学徒打断了他,将一张被抓皱的纸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是刚才有一位好心人给我们的……他连名字都没有留!”
那是一张支票。
卢卡神父看着支票,很快便被支票上那一连串数字给吓住了,来自“神圣阿斯加德中央银行”,阿斯加德的国库。
这是一张不记名支票。也就是说,任何人拿着它都可以随时随地的毫无障碍地提取到这一笔数额夸张的款项。
卢卡在确认自己没有做梦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狂喜,开心地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学徒又笑又跳,语无伦次的祈祷着。
“感谢神明,感谢那位好心人!这么多年了,教堂总算可以重新修缮一下了!”
学徒忍不住摇头:
“神父,这么钱,重新盖一个都绰绰有……”
轰!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大地剧烈的震颤,墙壁上崩裂出层层缝隙。在暴风席卷之中,漆黑的云雾从远处缓缓地升起,宛如蘑菇一样,结出了硕大的伞盖。
在其中,赤红色的火焰从地上升起,点缀着这毁灭的盛景。可已经没有人有心情去欣赏。
……
……
“真惨啊,整个教堂都被地脉暴动夷为平地,幸好神父和学徒都不在,没有伤亡。”
小镇外,远处的山丘上,坐着轮椅的年轻人放下望远镜,唏嘘不已。
他身后,手下将剩下的支票递给身旁的人。
“最近的码头上有船等着你们,立刻出海吧。”轮椅上的男人挥手:“去东方、去南方群岛、去天竺,随便你们去什么地方,十年之内不准回来。”
“这是……”
那枯瘦的老人端详着手中的支票,眼皮忍不住狂跳了两下:比说好的还多三成!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夹好,放进怀里。最后,带着讨好的笑容告别:“感谢您的慷慨,华生先生!感谢伟大的‘圣人’福尔摩斯先生!”
他再三赞美道谢了许久,终于离去了。
“‘圣人’福尔摩斯?给钱爽快就算圣人了么?”
华生摸着下巴沉吟:
“他说不定会喜欢这个新绰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