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口豆浆呛进了气管:“咳咳,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桃, 她一身便服, 眼下还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可神采奕奕, 笑语盈盈,“昨天晚上航班就恢复了, 一到就听说你和聂之衡一块儿进了医院, 真是厉害了。”
周孟言抬头看她一眼:“我好像听不出来夸奖的意思。”
“我真的是在夸你, 曾叔叔和我说了,要不是你拖延了时间,聂之衡早就毁尸灭迹了, 现在查起来可轻松多了。”白桃一入职就先破了高银月的案子,随后又扯出这么一桩大案,可谓是春风得意,“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周孟言:“……”
白桃问:“你这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白警官才是我的贵人。”周孟言诚恳道,“要不是你,我也不能恢复清白, 改明儿我一定送一面锦旗到你单位。”
白桃喜滋滋道:“真的?那我当真了,你要送来啊!”
周孟言:“……”他无力吐槽,只好转移话题,“说正事吧, 聂之衡怎么样了?”
“救回来了,据说人已经清醒了,但是不肯开口。”白桃也跑去买了杯豆浆,坐下来慢慢喝,“你和他打过交道,怎么样,难不难搞?”
周孟言由衷道:“比他弟弟难搞得多了,绝对是个棘手的家伙,不过……”
“不过?”白桃紧紧盯住他。
周孟言沉吟道:“他应该是真的很关心他弟弟。”临走之前去找钟采蓝托付聂之文的事并不明智,聂之衡应当知道,可还是那么做了,他对这个弟弟真的是没有话说。
白桃给了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Get。”投桃报李,她也向周孟言提供了一个消息,“高家的人来见过我舅舅。”
周孟言“嗯”了一声,并不意外:“是好消息?”
“大概吧。”白桃低声道,“他们对聂之文也是恨之入骨,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周孟言沉默了半晌,叹口气:“那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白桃想了想:“不要太沉湎于痛苦,好好开始新的生活?高银月那么爱你,不会希望你一直消沉下去的。”
这碗鸡汤让周孟言觉得荒唐可笑,他转过头,窗外碧空如洗,一抹微云也无,阳光灿烂得灼眼,多么适合重新开始的一天啊!真是讽刺呢。
白桃以女孩子特有的敏锐与细腻察觉到了异样,她喝了口豆浆,佯装不知情似的重开了话题:“对了,我听说你还救了两只狗?”
周孟言回过神,道:“噢,对,狗呢?”
麟龙在他们获救后不久就被淹没了,他们被困在了附近。就在这时,钟采蓝发现水面上飘着一个脸盆,里头窝着两只小狗,它们随波沉浮,还有一息尚存。
他很惊奇,没想到这两只小狗居然还能活着,可见上苍有好生之德,干脆费了点力气把它们给救回了舟上,也算是救狗救到底了。
白桃道:“养在公安局呢,和大狗在一块儿,曾叔叔说要是没主人,他就抱回去给他女儿养。”
周孟言放了心:“那就好。”
白桃又道:“雨已经停了,等到水退了我们就能去麟龙……哦,你还得去做份笔录,怎么样,现在走得动吗?”
“我……”当然没问题。
周孟言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钟采蓝正往这里走来,可走到半路,她像是才看清白桃似的,脚步一顿,直直往卖早点的窗口去了。
“采蓝。”周孟言飞快从狭窄的座位里站起来窜到她面前,动作太迅猛扯到了伤口,痛得脸色一白,可还是笑着说,“我在这儿,你去哪里?”
钟采蓝瞅瞅他,歪过头去看白桃——白桃对她招招手,笑容灿烂——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眼眶发酸:“她来了啊。”
周孟言心慌起来:“采蓝,她……你……”
“没事,我忘记滴眼药水了,眼睛有点干。”钟采蓝低头揉了揉眼睛,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就下来了呢,水还没有挂完。”
“我、我有点饿了,所以就下来找点吃的。”周孟言从未像现在这样笨嘴拙舌,“我现在就上去把水挂完。”
钟采蓝伸手要摸他的额头,他温顺地低下头:“我好了,肯定不烧了。”
“好像是。”良久,她才道,“没事就好。”
周孟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绞尽脑汁寻找话题:“那个,我们去趟警局吧,黄妞还在那里,你要去把她接回来吧?”
“嗯,对,黄妞。”钟采蓝重复了一遍,慢慢微笑起来,“去接黄妞。”
“那先吃个早饭吧。”周孟言摸了摸口袋,“我去给你买早饭。”
钟采蓝牵牵嘴角:“不了,我不饿,现在就去吧。”
周孟言不肯,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压太高的缘故,他总觉得心慌得要命:“不行,先吃点东西吧,我给你买。”
考虑到上次让她付账的严重后果,这回他抢着买了单,拉着她去座位上吃早饭:“快吃。”
“早上好,白警官。”钟采蓝坐下,轻轻和白桃打招呼。
白桃睃了他们一眼,也笑眯眯地说:“你好,钟小姐,又见面了。”
钟采蓝看看她,再看了看周孟言,笑了:“真高兴见到你,路上还顺利吗?”
白桃感受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迟疑着说:“挺顺利的,今天天气好,也没有延误。”
钟采蓝望了望外头的天气,点点头:“是个好天气。”
白桃实在接不上话了,下意识看了周孟言一眼——他看起来不太好,面颊潮红,唇色却惨白,下意识地握住钟采蓝的手,太用力,把她的手都捏红了,可奇怪的是两个人竟然都没有感觉。
她决定少管闲事,低头吃早饭。
钟采蓝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喝着一碗豆花。周孟言把一个小笼包夹到她碗里,她胃里却好像全都堵住了,一口都吃不下。
周孟言心慌意乱,没话找话:“是不太好吃,一会儿我们回来的时候再吃顿好的吧。”
钟采蓝也就放下了勺子:“不吃了,走吧。”
白桃早就如坐针毡,一听这话立即道:“好啊,早点把事情办完了你们也能早点解脱。”
周孟言也是那么想的,等去警局录完笔录,他想和钟采蓝好好谈一次。
清晨路上没有什么人,他们很快就到了警局。
曾队长一晚没睡,泡了杯浓茶熬着,见到周孟言十分诧异:“你怎么不在医院?”
“我没事了。”周孟言摆摆手,“昨天很多事来不及说,你们应该也在等着我吧。”
“没错。”汪令飞推开门走了进来,风尘仆仆,冷峻如昔,“你还行吗?行的话就来做笔录,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周孟言点了点头,对在一边撸狗的钟采蓝说:“我进去一下,你等我啊。”
钟采蓝仰起头来,对他笑了笑:“嗯。”
他不放心,但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黏黏糊糊的,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房间。
负责记录的是白桃,曾队长和汪令飞提问:“昨天你提到,聂之衡杀了比尔?”
周孟言暂时从不安中抽离,渐渐冷静下来:“不,我不能确定那一定是比尔,我没有见到他,我只听聂之衡和合作伙伴内讧……”
他和聂之衡交手的过程听起来惊心动魄,然而许多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从头到尾讲一遍费不了多少时间。
曾队长重点向他确认了两口进出口的位置以及那枚定时炸弹的存放地点,解释道:“等水完全退掉大概要一两个星期,你可能不会在这里待这么久,我们得仔细一点。”
周孟言是没什么大事,但钟采蓝应该不会在松容待那么久(她还要考试呢),他肯定是跟着她先回淮市,遂答道:“到时候有问题我再过来一趟就行。”
曾队长很满意:“那再好不过了。”
周孟言看了看表:“还有事吗?”
“没了,就这样吧,感谢你对警方工作的支持。”汪令飞也难得赏了个笑脸。
周孟言打心眼里不想再有下一次了:“那我告辞了。”
白桃站起来:“我送你。”
周孟言总觉得如芒在背,一秒钟也不想多等,边说着“不用了”边往外走。
松容的警局很小,他几步就走到了大厅里。
在那里,他没有看见钟采蓝。
刹那间,他整个人如坠冰窖,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全都僵住,连眼珠都动不了。
白桃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这幅见了鬼的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采蓝呢?”他喃喃问,“采蓝去哪里了?”
白桃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慌乱的,青天白日的,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她问旁边的值班民警:“刚才那个女孩子去哪里了?”
“说是去宠物店寄养一下那只狗。”
话音刚落,周孟言就看见马路对面的钟采蓝,他想也不想,夺门而出,几步就奔到了她面前,脱口就问:“你去哪里了?”
“我妈说家里不能养狗,我只能把黄妞它们寄样在宠物店了,到时候再接回去……”钟采蓝还没有解释完,就被他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她的声音蓦地柔软下去,“你怎么啦?”
周孟言紧紧抱住她:“我不知道,就是觉得很害怕,好像要永远失去你了。”
“怎么会呢。”钟采蓝想要安慰他,没想到自己再也忍不住,哽咽道,“怎么会呢……不会的。”
电光石火间,周孟言明白过来,声音颤抖得变调:“你……你也这样觉得吗?”
“不是,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梦而已,”她喃喃说着,眼眶开始红了,“我梦见故事结束了,你要离开我了,我不相信,你都到我身边了,怎么会走?我不会让你走的,这就是个梦!”
周孟言怔住了,刹那间,他被剥夺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是想——他怎么就忘了,他原本是书里的人呢?
不,准确地说,并非忘记自己的来路,而是刻意不去想他的归处。他想要获得自由,想要从此留在这个世界和她在一起,所以他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然而……然而他终究只是故事里的人。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秋日的艳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他觉得很冷很冷,骨髓都被冻住。他用力抱住钟采蓝,好像是想从她身上汲取热量:“采蓝……”
“你不会离开我的。”钟采蓝站立不稳,但用尽全力抱住他,像是怕他会随风而逝,“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要留在我身边,你是我的。”
周孟言也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他慢慢抬起头,只见街道上的行人与建筑都出现了双重的虚影,仿佛化作了曾在海上见过的蜃楼,马路对面的白桃就好像是浮在半空中的女鬼,透过她的身体可以看到后面公安局的大门,可她好像无知无觉,只是歪头看着他们。
阳光亮得刺眼,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希望那只是幻觉。
可惜,那并不是。
所有的虚影正在灿烂的阳光下徐徐上浮,建筑物的轮廓已然模糊,人面也难以辩清眉眼。
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像虚影,明明拥抱着钟采蓝,却感觉不到她的身体。
这种感觉,与他当初似人非鬼时一模一样。
那是故事的开头,每一个故事都有开头,就好像每一个故事……也都有结尾。
今天是暴风雨结束后的第一天,蓝天如洗,风和日丽,是结尾的好时候。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命运从不给人提前准备的时间,来时如此,去时亦然,他唯有接受,别无二法。
“采蓝。”他捧起她的脸,发觉她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时间了,你的故事结束得也太快了,真的是……”他说着,喉头梗塞,再也说不下去了,心里恨得要命,可这种超越了人类能力范围之外的力量,他要如何反抗?
钟采蓝的手指紧紧拽住他的衣服,指节青白:“不,不,没有结束,我说不会结束!”
“别不了,其实也挺好的,”他垂下眼睑,忍住泪意,喃喃道,“我要回到你身边了,你不高兴吗?我的直觉还是很准的,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就好像一开始的样子。”
“不要离开我。”她死死抓住他,哀求道,“周孟言,不要离开我。”
他认真允诺:“不会离开你的,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
“不……”
“闭嘴。”他凶巴巴地说,“哭什么哭,我还没哭你哭什么,现在不许哭听我说。”
钟采蓝看着他,眼泪簌簌往下落。周孟言用指腹揩去她的泪珠,嘱咐道:“听好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知道吗?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只要想一想我就会出现,就和以前一样。”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不要再给我安排感情戏了,千万不要,算我求你,我已经自己选了我喜欢的人,你得尊重我的想法,知道吗?”他轻声问。
钟采蓝哽咽道:“好,好,我都答应你,你不要走。”
他微笑了起来:“答应就好,好了,我也不说台词了,就做最后一件事吧。”说着,他吻住了她的双唇。
说是吻,可他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空气,没有任何肌肤相触的暖意。
但这毕竟也算是吻吧。周孟言想着,强留在眼眶里的泪终究还是忍耐不住,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他闭上眼,无声哀泣。
太阳亮得刺眼,也无风,可所有的海市蜃楼如同清晨的雾霭,在日光中渐渐消散了,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她失去了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