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就不看。
薄莉想, 反正你的面具最后也要被女主揭下来。
画像燃烧殆尽后,埃里克才允许薄莉睁开眼睛。
薄莉瞥了一眼博伊德的死状,有些头疼。
虽然特里基和博伊德都是罪有应得——前者靠谋杀畸形人为生, 后者专门骗财骗色,但警察并不知道这一点。
埃里克会被警察逮捕吗?
那群逃跑的“女灵媒”会去报警吗?
她要怎么给他脱罪?
这时, 会客室外传来脚步声。
薄莉一个激灵,还以为警察赶到了,脑中迅速想好了无辜的说辞,谁知来者是梅林太太。
梅林太太提着灯,面无表情, 看了看博伊德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吊灯上特里基的人头,语气漠然:“他们终于死了。”
她又看向薄莉和埃里克:“你们不用等了,警察是不会来的。特里基是做畸形人生意的, 早就跟警察打好了招呼——这里无论发生什么,警察都不会管。”
薄莉:“……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因为这俩都不是好东西, ”梅林太太冷冷地说,“他们骗女主人把房子借给他们,然后, 在这里行奸杀掳掠之事。我跟主人说过很多次, 博伊德不是好人,但主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通灵术是假的。”
“为什么?”薄莉问。
“因为主人见过真正的幽灵。”梅林太太回答。
薄莉微微蹙眉:“真正的幽灵?”
然而,无论她怎么套话, 梅林太太都不愿再开口了。
埃里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只是在梅林太太请他们离开时, 一只手提着特里基的人头,另一只手拽着博伊德的衣领, 准备就这样走出去。
薄莉几乎不忍直视,刚要劝他放下,他却冷静地说:“他们是通缉犯,有赏金。”
薄莉:“……”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恐怖片主角普法了!
“赏金?”
埃里克还没回答,梅林太太先不耐烦了:“你没去过邮局和火车站吗?全是他俩的通缉令,不论死活,一个五十块钱。我本来想留着他们的尸体,换点儿钱花,但既然你们要,那就拿去吧。请立即离开,我要开始擦地板了。”
薄莉迅速想通了其中关窍。
原来,特里基那么急切地想要埃里克,并不是想把他制成标本,或让他成为“奇观展”的一员,而是想让埃里克保护他。
这时候的美国,西进运动还未彻底结束,警力严重不足,是个人就能当赏金猎人。
特里基应该是碰到了几拨追捕,整个人都慌了,连贿赂新奥尔良的警察都不管用,便把主意打到了埃里克的身上。
谁知,他不仅没有得到埃里克的庇护,反而成为邦扎布套索的亡魂。
临走前,薄莉问梅林太太:“你说,特里基是做畸形人生意的,那你知道,他把那些畸形人都关在哪里吗?”
梅林太太冷笑一声:“怎么,你也想做畸形人的标本?”
“不是,”薄莉耐心解释,“我想聘请他们,给他们一份正经的工作。”
“正经的工作?”梅林太太说,“有多正经?让他们像猴子一样站在舞台上,等着看热闹的人扔钱,还是把他们送到医院去做体检?”
薄莉有求于人,毫不动气,语气温和而冷静:“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工作,是让他们像真正的演员一样,用故事、演技和人格魅力打动观众,博取掌声和关注,而不是靠与众不同的外表。”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鬼话?”梅林太太说。
薄莉不动声色地瞥了埃里克一眼,垂下眼睫,轻声说:“我不是在博取您的信任,而是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让他看到,人们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特权。利用这种特权,畸形人也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舞台演员。”
话音落下,埃里克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薄莉不知是否自己表演痕迹太重,他最近几次看向她,目光都显得极为森冷,如同锋利的刀刃,要将她剖开审判。
只能说,他性格越来越古怪了。
以前,她说他的好话,还能刷点好感度。
现在说他的好话,他居然会应激。
出乎意料的是,她这番话没能博得埃里克的好感,反而让梅林太太的面色缓和了下来。
她上下打量了薄莉好几眼,说:“没想到你长得像个女混混,说话倒像读过书的千金小姐。”
薄莉:“……我不是女混混。”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纳闷不已,她到底哪里像女混混?
然而,在梅林太太的眼里,她戴着宽檐女帽,身穿衬衫长裤,面容清丽姣美,眼睛还那么亮——即使面前有一颗人头,一具死尸,眼中光彩也不减分毫。
只有女混混、女骗子,不受束缚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神采。
千金小姐——譬如她女主人的神采,则会被宅子消磨,吞没,化为一潭死水。
梅林太太淡淡地说:“你话说得很好听,但很可惜,我还是不相信你。你走吧。”
薄莉没有死缠烂打。
她感到梅林太太的态度变松动了,过两天再来松松土,或许就能从她口中套出畸形人的藏身点了。
除此之外,薄莉还想知道,这幢别墅的女主人看到的幽灵究竟是什么。
但那似乎是梅林太太的忌讳,只能以后再说了。
快要走出别墅时,薄莉回头看了一眼别墅女主人——希里太太的画像。
是她的错觉吗?
这幅画像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违和感,好像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在了画上。
她正要细看,梅林太太却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薄莉不想得罪她,朝她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屈膝礼,转身离开。
埃里克提着人头和尸体,从容不迫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画面太诡异了。
薄莉完全不敢回头看他。
走出别墅,埃里克神色漠然,单手把特里基和博伊德扔到了马车的车厢里——特里基那辆豪华马车。
薄莉本来挺想要这辆马车的,看到这一幕后,觉得这马车不能要了。
做完这一切,他坐上驾驶座,拿起缰绳。
薄莉怕他丢下她,刚要手脚并用地爬上驾驶座。
下一刻,他却扯下黑手套扔到一边,朝她伸出一只手。
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朝她伸出手——赤裸的手。
薄莉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没人会认为手是赤裸的,她应该是被他对身体讳莫如深的态度影响了。
可是,这念头一生出,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即使在深重的夜色下,他的手指也显得极为好看,指骨修长而分明,如同某种洁白通透的玉石,几线青色筋脉微微凸起。
好看到这种程度,简直像一种禁忌,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停滞太久,几乎是来回扫视,从指节到青筋,再到腕骨,最后是手臂上薄而紧实的肌肉。
他有些忍无可忍,冷声命令道:“上来。”
薄莉这才回过神,握住他的手,爬上驾驶座。
一路无话。
车厢内,血腥味源源不断朝驾驶座飘来。
薄莉觉得自己像流了一整晚的鼻血,闻什么都像血。
凌晨时分的街道全是雾,空气又冷又潮,回荡着车轮碾过泥浆的声响,地上全是白天留下的乱七八糟的辙痕。
无家可归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夜深人静,街上却并非空无一人,不少人都在街边闲聊、发呆、睡觉。
还有人已经起床,正在一边吐痰一边洗漱。一个妇女提着夜壶出来,随手倒在了街上。
薄莉忽然感到强烈的孤独。
她不是没有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待过,但这次不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被什么禁锢住了,所以哪怕被骗过一次,听到梅林太太提到“幽灵”,还是想追查下去。
突然,马车拐了一个急弯。
埃里克的驾驶水平一向平稳,这次却差点把她甩出去。
薄莉怀疑,他是不是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为防止他再度漂移,她将思乡之情全部抛到脑后,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以免跌下马车摔断脖子。
十分钟后,马车在警局前停下。
埃里克拿着特博二人的通缉令,进去找警长时,警长还以为自己被打劫了——只有抢劫犯才会戴着面具满街溜达。
薄莉连忙上前解释一番,警长这才半信半疑地收起枪。
“原来这两个骗子,现在叫特里基和博伊德……真是防不胜防啊!”
警长用手帕擤了把鼻涕,似乎对这两人在城里兴风作浪的事情毫不知情,如果不是梅林太太提过,特里基打点过警局,薄莉几乎要被他的模样糊弄过去。
“这俩骗子不知换了多少个名字,到处招摇撞骗,残害民众——放这里吧,这是你们的赏金。”
薄莉拿起来,数了数:“怎么只有五十块钱?不是一个五十,两个一百吗?”
“行了,”警长摆摆手,躺回椅子,双脚架在书桌上,“你们看上去也不像职业赏金猎人,我不追究你们杀人的事情,反倒给你们五十块钱就不错了。”
薄莉心念电转,摘下宽檐女帽,露出一头短发,一脚踩在旁边的椅子上,土匪似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您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第一次当赏金猎人?跟您说个事儿吧,特里基和博伊德死之前,交代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不过,我们并非好事之人,只要您把剩下的五十块钱给我们。我们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对外说什么。”
警长的脸色微微变了:“你是在威胁我?”
薄莉微笑说:“不敢。您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喜欢跟警官打好关系,不喜欢多管闲事。”
警长见她一个女人剪短发、穿裤子,又拿下了两个棘手的逃犯,怀疑她有点真本事在身上。
这年头不是没有女枪手。女人想要成为赏金猎人,必须比男人更狠,开枪更准,手脚更麻利。
警长也不想惹麻烦,从抽屉里翻出五十块钱,丢给薄莉:“行,行,看在你是一位女士的分上。”
薄莉收下钱,立刻眉开眼笑,笑容灿烂:“谢谢警长。”
埃里克冷眼旁观,忽然开口:“走了。”
薄莉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美滋滋地数着钱,走出警局。
雾气散去了一些,点灯工已开始一一熄灭煤气街灯,那种说不清的孤独感再次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十九世纪跟现代很像,但又完全不像。这种跟整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感觉,不能细想,一想就会心乱如麻。
这时,她瞥见埃里克的身影,那种不知所措的孤独感立即被其他事情挤掉了。
她有太多事情要做——继续向埃里克示好,找梅林太太问出畸形人的下落,以及,别墅女主人见到的幽灵究竟是什么。
除此之外,她还得给畸形人写剧本,排演舞台,想办法利用他们,向埃里克传递她不在乎外表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她得让埃里克别再乱杀人。
这次,他杀的刚好是通缉犯,有赏金可以拿,那下次呢?
十九世纪的美国只是法制不健全,并不是没有法律。
她必须找个时间跟他谈谈,最好只杀坏人,别动好人。
还有马车,车厢里全是血,她得雇人来洗。
一看到埃里克,她就觉得自己忙得要命,孤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之前为什么会感到孤独呢?真是奇了怪了。
怪不得之前,她总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古怪的安全感。
原因居然在此。
薄莉登上马车,坐在埃里克的身边,迟疑一下,撑在驾驶座上,侧身亲了一下他的白色面具:“谢谢你。”
既有讨好,也有感激。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改变。
她仍然是猎物,而他是狩猎的那一方——跟踪,追逐,逼近,轻而易举地掌控她的咽喉。
但她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显然是错误的,不恰当的,不健康的。
但她需要这种错误的变化,活下去。
薄莉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
埃里克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从下颚到手臂都已变得异常紧绷。
匕首就在他的靴子里。
绳索在他的皮带上。
伸手就能掐死她。
甚至不需要这些,只需要一甩手,她就会摔下去当场断气。
他有无数种办法缓解她靠近的不适。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动手,任由她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感到她身上的热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
像针,像棘刺,让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