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怀着复杂的心情, 又在网上搜了一下自己——波莉·克莱蒙的事迹。
可能因为是历史上最早有记录开设鬼屋的人,很多鬼屋爱好者都会去她的墓前打卡。
还有个博主拍了个vlog,实地还原她尸骨被盗的场景, 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亲眼目睹。
这博主还找到了里弗斯的后代, 想要打听当年庭审的细节,结果当然被婉拒了。
短视频时代,这些vlog最长也只有五六分钟。
薄莉很快刷完这些视频,陷入沉思。
欧美很多城市历史风貌都保留得相当完整,有的房子看上去整洁簇新, 实际上可能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
这些网红都能找到她“生前”的遗迹,她本人前往新奥尔良,应该能找到更多。
薄莉行动力极强,立刻收拾东西, 动身前往新奥尔良。
她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并没有丢下洛杉矶这边的工作不管, 反正她参演的都是小配角,跟制片说一下,安排在一起, 一次性拍完就行了。
半个月后, 薄莉登上前往新奥尔良的飞机,在肯纳市落地,乘出租车到了预订的酒店。
这次出行, 她准备得比之前露营还要充分, 能带的都带了, 尤其是卫生巾和运动内衣。
要不是托运有限制,她还想带几十双运动鞋过去。
肯纳市离新奥尔良很近。
薄莉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刻, 心脏就狂跳不止,好似有什么在拉扯她的灵魂,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一百多年过去,新奥尔良的景色几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道路从湿滑的泥路变成平整的柏油路,漆上了白色斑马线。
可能因为才庆祝完什么节日,古老街道两侧飘扬着鲜亮的彩虹旗帜。拴马桩不见了,马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消防栓和拥堵的车流。
昔日男士们抽烟、打望、高谈阔论的地方,如今站着一群富有活力的女孩,她们身穿色彩艳丽的夏装,大笑时,几乎露出鲜红的上颚。
出租车在酒店前停下。
薄莉付了钱,拖着行李箱下车,走进酒店,办理入住。
把行李箱扔在客房后,她重新回到街上。
过去,她身穿男装,都能引来一片异样的眼光;现在,她穿着短裤,走在大街上,人们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
这样的对比,真的微妙极了。
薄莉按照记忆,朝之前的住址走去。
一路上,许多别墅都已翻新,白色建筑浸泡在浓绿的枝叶里,显得宏伟而气派。
薄莉走到一半,居然看到了米特的故居。
花园栏杆上的黄铜牌显示,米特一家于1895年搬离了新奥尔良。历经几任房主后,现在变成了一家私人餐馆,生意还不错。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别墅。
令她吃惊的是,别墅外观几乎跟一百多年前一致——红墙,白柱,雕花栏杆,标准希腊复兴式建筑。
门窗紧闭,窗帘合拢,似乎没有住人。
薄莉看向栏杆上的黄铜牌,上面写道,这座建筑最初属于一位棉花商人,后来租给波莉·克莱蒙。
克莱蒙去世后,此屋被一位神秘商人买下,闲置至今。
别的房屋,黄铜牌上的介绍语,恨不得把每一代房主的生平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怎么轮到她,就变成两三句话?
薄莉眉头微蹙,掏出手机,在网上搜索“波莉·克莱蒙故居”。
这些故居,在旅游网站上算作一处景点,只要搜索,就能看到网友的评论和打分。
她的“故居”,评分居然只有一颗星。
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
“我知道你们对克莱蒙的生平都很好奇,但再好奇也别去看!我姑妈会通灵,她告诉我,这栋房子附近的磁场很差很差!
“你们想想,一个女人,生前登上过《纽约时报》,差点就成为全国最出名的马戏团团长,却莫名其妙猝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好不容易入土为安,又被掘了坟……她的怨气该有多大!
“总而言之,别去,别去,别去!尤其是磁场不稳定的人,去了真的会被克莱蒙缠上,没日没夜地做噩梦!!!”
薄莉:“……”
过去一个多月,她忙得不可开交,什么时候去“缠”那些人了?
不过,既然不止一个人出现这种幻觉,是否说明,别墅里真的有点儿什么?
薄莉心脏漏跳一拍。
这幢别墅也被埃里克改造过,有一扇暗门可以进入别墅内部。
黄铜牌上写,这幢别墅被“神秘商人”买下后,一直闲置到现在。
所谓的“神秘商人”,会不会是……埃里克?
薄莉深吸一口气,手指已有些发抖。
她走到别墅后方,拨开一簇灌木丛,看到了锈迹斑斑的暗门。
打开方式,只有她和埃里克知道。
不需要钥匙,只需要用大拇指按住某个机关,再用食指和无名指同时拨动齿轮和弹片——
咔嗒一声。
暗门打开了。
薄莉的掌心已渗出一层黏汗。
她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顺着木梯走了进去。
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几乎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血液在耳畔轰轰作响,似乎已涌到太阳穴。
穿过一条秘密通道,推开活板暗门,映入眼帘的,是她自己的……卧室。
家具布局没有任何变化。
壁炉架上,甚至还挂着她第二天要穿的裙子。
只是,炉火早已熄灭一百多年。
“神秘商人”果然是……埃里克。
他应该是创立了一个基金会,委托对方长期维护和修缮这幢别墅,不然就是拜托某人的后代,秘密维护此屋。
不管是哪种办法,这份心思都令她备受震动。
她在卧室里转了一圈,衣柜里甚至能看到她曾经的衣物。可惜,不管保养得多么细致,有的衣料还是微微泛黄。
薄莉本想去其他人的房间看看,忽然顿住脚步。
埃里克把这间卧室保存得如此完整,是不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他知道,她是一百多年后的人,也知道她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让人妥善保存这幢别墅的外观和内部布置……只为了一百多年后的她,一眼认出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别墅?
薄莉心脏泛起隐隐的灼痛感。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不会在卧室里留下一些文字信息?
薄莉走到书桌前,想要拉开抽屉。
上锁了。
她停顿一下,把手伸到书桌底下,按住某个机关。
“咔嗒”一声,抽屉弹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本笔记本。
薄莉拿起笔记本,翻开。
看到第一页,她全身血液瞬间凉了下来。
“8月10日,床已更换为紫檀木。”
紫檀木天然防虫抗潮,埃里克一直想给她做一张紫檀木床,只是始终没买到合适的紫檀木。
她“去世”后,他买到木头后,给她换了一张新床,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时间为什么会是八月份?
她二月份“去世”,现代才过去一个多月,那边时间就过去那么久了吗?
薄莉继续看下去。
“9月1日,外墙已更换为柏木。”
后面的内容,都是他如何在一年内将整幢别墅的木材更换为实心红木。
不知为什么,薄莉感觉,他不像是在修缮房屋,更像是在建造一座棺材。
至于为什么要建造棺材,不言而喻。
十二月中旬,别墅彻底改造完毕。
他没再留下一言半句。
薄莉闭上眼睛,心脏像被细针密线缝上一般,一阵窒息的闷痛。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忽然传来滚烫的呼吸。
似乎有人正死死盯着她,在她耳边急促不匀地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一声比一声激烈。
薄莉猛地睁开眼睛,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无比确定,刚刚有人在她的耳边呼吸。
……会是埃里克吗?
是他的幽灵,还是两个时空在某一刹那重叠了?
薄莉虽然对物理学了解不深,但也知道,时间只是在三维空间不可发生逆转。
在更高的维度,譬如第四维度,甚至第五维度,时间就像一座山,是可以被物理跨越的。
广义相对论里,也曾提到过这一理论。⑴
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时空可能会发生弯曲,实现“过去”和“未来”的重叠或交汇。
也就是说,她在2026年,感受到埃里克在1889年的呼吸,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想到这里,薄莉呼吸一滞,从头到脚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她立刻闭上眼睛,想要复现那种感觉。
但就像从梦中惊醒,想要继续做之前的美梦一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失望如潮水涌上心头。
薄莉深深吸气,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强烈的、恐怖的、兴奋的视线从前方投来。
有人看到了她。
薄莉倏地抬头。
前方什么都没有,被注视的感觉却愈发明显。
即使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她也能想象出,他看向她的眼神——极端痛苦的同时,又充满了某种瘆人的兴奋。
两个时空的流速,似乎是不一样的。
不到几秒钟,被注视感就消失了。
薄莉却莫名觉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甚至可能盯着她看了一整天。
她闭上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
同一时刻,她的耳畔也传来一句低声询问:“……薄莉,是你吗?”
——埃里克的声音。
跟他平时冷冽低沉的声线不同,这一声询问显得急促又迫切,仿佛疯子精神错乱的低语。
薄莉一震,迅速回头。
身后却空无一人。
这时,她忽然发现,相较于原封不动、保存完好的家具,墙纸似乎是新贴上去的。
为什么要更换墙纸?
是因为重新修缮过房屋,还是因为想……掩盖什么?
薄莉想了想,从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刀,跪坐在床上,在墙纸上裁出一条口子。
然后,她两只手扣住那条口子,硬生生把墙纸撕开了!
看清楚墙纸后面的一刹那,她顿时头皮发麻。
薄莉,薄莉,薄莉。
薄莉薄莉薄莉薄莉薄莉薄莉……
墙上,全是她的名字。
·
埃里克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薄莉的影子真的在纠缠他。
那天,他来到墓园,挖出她的棺材,用手抹开上面的尘土,掀开棺盖。
看清楚她面庞的那一刻,他的体内忽然掠过一阵冰冷的战栗。
——里面的人,不是她。
五官还是她的五官。
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可能因为薄莉的灵魂已从里面离开,所以,这具尸体变得面目全非。
但他还是把这具尸体带走了,以防她归来时,没有地方寄居。
然而,即使他使尽全身解数保存尸体,尸体还是慢慢膨胀、腐烂,面容逐渐变成青灰色,森白颅骨若隐若现,颌骨间隐约可见胀鼓鼓的白蛆。
埃里克冷眼旁观,心想,如果这时候,薄莉从这具身体里醒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马戏团那些人是如此胆小,看到她这副模样,肯定会跟她断绝来往。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关起来。
从此,只有他可以看她,吻她,亲近她。
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妙的妄想。
直到这具尸体化为白骨,薄莉也没有从中醒来。
埃里克闭了闭眼,收起那具白骨,扔掉那张被尸水浸透的床,重新打造了一张紫檀木床。
幻觉也是从这时开始。
起初,只是觉得有人在卧室里走动。
然后,他坐在书桌前,记录翻修房屋的过程时,也总感觉有人站在旁边,在翻看什么。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了一抹模糊的纤细人影。
就在他的面前。
只需一眼,他就认出那是薄莉。
埃里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抹影子,几乎不敢呼吸,心脏疯了似的狂跳起来,体内发高烧似的传来一阵恐怖刺骨的寒战。
仿佛,有一只手把他的心脏从胸腔里掏了出来,暴露在森寒的空气之中。
但很快,那一抹影子就消失了。
接下来一年里,他不时就能看到薄莉的影子。
有时候,她是一种感觉,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去感受,如同赖以生存的氧气。
有时候,她又是一阵寒气,迅速掠过他的皮肤,让他心脏震颤,汗毛一根一根倒竖。
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温度。
那天,他刚在她的卧室里躺下,准备睡觉,身边忽然传来塌陷之感,暖融融的热度,沿着床单塌陷的褶皱,朝他包围过来。
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薄莉。
他的手发抖起来,竭力冷静地坐起身,幻想薄莉就坐在他的面前,俯近她的耳边,低声问道:“……薄莉,是你吗?”
但还是不小心泄露了急促迫切的语调。
没有回应。
她又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保存好的她的尸身,她无处寄居,才会在他的面前反复游荡,拉扯折磨他的神经。
不知是否太久没见到她的原因,他的底线在一步一步降低。
一开始,他想要永久占有她,一刻不停地盯着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一直这样折磨他。
最好再频繁一些,让他日日夜夜都做噩梦,梦见她。
从那以后,只要她出现一次,他就会在墙上刻下她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写了满墙的“薄莉”。
就像犯了某种病态的瘾,她的身影是解瘾的良药,尽管每次出现,都会加剧他的痛苦,但又会让他甘之如饴。
但这种良药,本身就可遇不可求。
终于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心口像被挖了一个洞,空荡极了。
自那天起,他再也无法捕捉她的影子。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面目是如何扭曲可怖。
解瘾之时,是如何欣喜若狂,贪婪地吮吸她的气息。
犯瘾的时候,就有多么痛不欲生,躁动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