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西奥多的误会解除后, 薄莉发现,他是一位不错的保镖。
之前都是索恩陪她出行——索恩年纪小,身材瘦弱, 又戴着头套,很容易招来人们异样的眼光, 但西奥多不一样。
西奥多眉弓高,鼻子大,下颚宽,长相原始而野性,配上两米四的身高, 坐在驾驶座上,街坊邻居别说看她了,连讲闲话的嗡嗡声都低了许多。
一个小时前,薄莉问记者, 能不能给她介绍一位律师——知名学府出身,但搞砸过几个案子, 现在急需一场官司证明自己的那种。
记者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人?”
薄莉耸耸肩:“我只是随口一问。”
在记者的指引下,薄莉提着裙摆,走进一家律师事务所。
办公室狭窄而窒闷, 显得杂乱无章。
薄莉走进去时, 差点踢到一个白瓷杯子——杯底黏着褐色的咖啡残渣,已经长出了白色的霉花。
这时,办公桌耸动了一下, 吓了薄莉一跳。
一个男人从桌底爬出来, 浑身酒气地接待了她:“啊, 一位女士——稀客!请问需要我做什么呢?”
男人相貌端正,身穿红丝绸内衬的西装, 之前应该是一位体面的绅士,现在看上去却更像马戏团的演员。
薄莉说:“鲍勃说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律师。”
鲍勃是记者的名字。
“啊,鲍勃,没想到那小子还会给我介绍生意!”男人说,“姑且可以这么说吧。但必须告诉你的是,我打输过好几场官司。”
“我知道。”
“唔,我开始好奇起来了。”男人抽出椅子,坐下来,“那我们进入正题吧——女士,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对长辈的遗嘱有疑问,还是某个无赖欠了你的钱?”
“不是。”薄莉回答。
“我知道了!”男人一边说,一边在抽屉里翻找香烟,“你想让我帮忙起草合同?是什么样的合同呢?”
“都不是,”薄莉也坐了下来,“我找你,是想让你帮我起诉三位绅士。”
男人找香烟的动作停下了,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仔细打量薄莉片刻,站起身,理了理歪斜的领带,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掌,朝薄莉伸出一只手:
“原来你就是城里近来议论纷纷的克莱蒙小姐,幸会。”
男人叫里弗斯,新奥尔良人,曾在纽约一家知名律所当律师,后来因为打输了几场官司,被迫离开纽约,回到家乡。
本想在新奥尔良重振旗鼓,谁知这里根本没有需要律师的地方,人们最多找他立个遗嘱,要不就是花草树木长到别家院子里这样的小事。
当地人都极好面子,不会轻易讨债,更不会雇律师讨债,所以里弗斯回到新奥尔良后,尽管表面上还是光鲜亮丽的律师,实际上已跟无业游民无异。
里弗斯早就在报纸上看到薄莉跟那三位绅士的争吵,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薄莉会起诉那三位绅士。
——女人跟男人在报纸上吵架已是惊世骇俗,怎么可能起诉男人?
谁能想到,薄莉就是这样一位独行特立的女子,不仅跟三位绅士吵架,还要起诉他们侵犯了自己的名誉权。
里弗斯经手过许多案件,一眼看出这是必胜的官司。
美国的法律体系起源于英国的普通法,法官主要依据历史判例和社会风俗进行判决。
女人因名誉权而起诉男人,简直闻所未闻,更不用说历史判例了,那么主要依据的就是社会风俗。
薄莉的确有违背社会风俗的地方——穿裤子,剪短发,做生意。
但这些并不是绅士在背后议论她,甚至在报纸上公开侮辱她的理由。
更何况,新奥尔良位于美国南方,最出名的就是骑士精神。
而骑士精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男性必须尊重妇女。
若妇女遭遇骚扰或诽谤,男性则有义务挺身而出,见义勇为。
米特、莱特和戴维斯,作为本地的知名绅士,居然在报纸上公开批评薄莉的行为。
被薄莉指出他们的言论不符南方骑士精神后,居然毫无悔改,继续诽谤。
仅凭这一点,里弗斯就有把握胜诉。
薄莉把今天的报纸递给他:“还有这个,也算诽谤吧?”
里弗斯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当然算。这纯属诽谤——他没有证据证明是你的演出导致米特中邪。”
“那这份报道,是否也可以作为,那三位绅士的言论对我的名誉造成不良影响的证据?”
“可以,可以。”里弗斯有些兴奋,“历史上不是没有女子起诉男子的案例,但涉及名誉权的还是头一次——克莱蒙小姐,我愿意无偿帮你打官司,只要你同意在报纸上公开细节。”
薄莉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里弗斯先生,这个交易似乎有些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里弗斯一愣。
“美国是普通法,”她开口就让他一怔,“在普通法的体系里,首例案子都具有划时代的影响力。”
“如果我们胜诉,之后所有类似的案子,都会引用我们的判例进行判决,你的名字也会在法律界被反复提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给我开出的条件,却仅仅是不收我的钱?”
里弗斯没想到薄莉对法律也有研究。
他抓抓脑袋:“那你要什么?钱?债券?房子?我在纽约工作的时候攒了不少钱……你说个数,我看看身上的钱够不够,不够我去找朋友借。”
“我不要钱。”薄莉说。
“那就难办了,”里弗斯倒吸一口凉气,“克莱蒙小姐,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一团糟,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开张了。如果你想要别的——譬如,进某个高贵的社交场合,或是让我帮你跟某位大人物牵线搭桥……我恐怕做不到。”
“你想多了,”薄莉失笑,“我想要的是你——我想请你成为我的首席律师。”
里弗斯一顿,随即答应下来。
两人一拍即合。
里弗斯负责收集证据,寻找证人,拟定辩护稿子。
薄莉则根据他找到的证人名单,一个一个地去套近乎,同时在报纸上为自己的起诉预热。
他这间办公室臭得可怕,薄莉来了两次后就不想来了,让他搬到别墅去了。
于是,马戏团的家庭又多了一名成员。
里弗斯查到《使绅士疯狂的马戏团演出》这篇稿子,出自新奥尔良某剧团的经理之手。
这下胜诉的概率更大了。
剧团经理的身份,说明他根本无法从客观的角度,评判薄莉的人格与演出。
即使他不是同行,作为男性,也不该这样公开诋毁一位女士。
谁让男人都认为女人天真无邪、柔弱无助呢?
作为男性,做生意比不过女人就算了,还要靠诋毁女性谋利,那真是无比下作。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薄莉的马戏团正式开业了。
绅士发疯、安全问题、第一例女子因名誉权起诉男子……不管人们如何看待薄莉,对她的评价是好是坏,她和她的马戏团都成了新闻媒体的常客。
不少太太小姐在私底下起誓,绝不会去看薄莉的演出一眼,在路上碰到她,也不会跟她打招呼。
但真正开演那天,她们还是过去了——薄莉放出消息,会在酒馆门口设立两个排行榜,有单人排行榜,也有家族排行榜。
家族成员的通关时间可以累积,也就是说,该排行榜的名次不仅象征着家族的财力——马戏团演出,五块钱一次;也象征着家族的胆量。
目前,戴维斯的家族垫底。虽然莱特和戴维斯,是一起搀扶着走出酒馆,但因为戴维斯先迈脚,所以沦为了排行榜的最末名。
很多剧团同行也跑来看热闹,觉得薄莉的演出肯定会以亏本告终。
——先不提女人的能力,就她这个表演形式,怎么看都不可能比剧院更赚钱。
剧院一次性能接纳多少观众?
她这个酒馆,一次性又能接纳多少观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薄莉居然缩短了演出时间,还弄出一个排行榜。
同时,因为演出地点在酒馆,她还可以一边卖入场券,一边卖酒水小食。
围观人群过来看热闹,热闹还没看到,先被烤土豆、羊肉串、墨西哥卷饼的浓香吸引了过去。
同行们看到薄莉大赚特赚,气得眼睛都红了。
剧团的经理们更是恨不得聘一百个写手,在各种小报上疯狂诋毁薄莉的演出和食物,可想到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起诉事件,只能咬紧牙关,背地里小声骂两句。
薄莉没注意到那些眼红的目光,她算账算得头皮发麻,很想把埃里克从鬼屋里拽出来,让他帮忙算账。
幸好手机有计算器的功能,晚上她核对账目的时候,可以直接用计算器算。
不然,她真的想一头撞死在账本上。
第一天演出结束后,薄莉粗略估算了一下营收。
不算成本,她这一天赚了一百块钱。
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很多职员,一周才赚十块钱。
当然,因为是第一天,有很多重复收入。
比如,某位男士跟米特有仇,三分钟被吓出来后,又进去了五六次,终于在精神崩溃前,把名次刷到了米特的头上。
薄莉看得大为震撼,非常惋惜这个时代没有大屏幕,不然她肯定会把这位散财童子和米特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循环播放,给他提供满满当当的情绪价值。
她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回去问问埃里克能不能实现。
这段时间,她白天要监督演员们的排演,晚上则要跟里弗斯讨论案子,几乎没怎么跟埃里克说话。
薄莉承认,这其中有故意的成分。
有时候她明明忙完了,已经闲得开始玩手机。
但埃里克走进她的卧室,她还是会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说自己在忙。
他的洞察力如此敏锐,当然能看出她是否在撒谎。
几次下来,她能感到,他不止一次想要迫近她,审问她到底在忙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抑制住了这一冲动。
薄莉觉得,再来一次,他可能就抑制不住了。
只是,他控制情绪的能力太强。
薄莉始终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这些天,她跟西奥多、里弗斯等人走得那么近,他都没什么反应,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现在,首演结束,她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去跟他好好联络感情了。
等围观人群散去后,薄莉提着裙子,跑到二楼,却发现负责机关的,根本不是埃里克,而是索恩。
索恩始终对表演有些抵触,薄莉也不强迫他,给他安排了一些幕后工作,让埃里克教他如何控制机关。
埃里克对此没有异议。
他对索恩的态度还算温和,索恩却被他吓哭了好几次。
有一次,要不是薄莉在旁边拦着,他差点想催眠索恩,直接一步到位。
可惜,薄莉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她跟里弗斯讨论案件的功夫,埃里克已经强行把知识灌入了索恩的脑子里。
索恩清醒后,虽然记住了如何控制机关,但一听到埃里克的名字,就会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从那以后,薄莉再也不敢给埃里克分配教学任务。
不过,催眠的效果还挺不错的。
至少今天一整天,薄莉都以为是埃里克在后面操纵机关。
薄莉先是夸奖了一番索恩的幕后工作,然后问道:“你老师呢?”
索恩第一次独挑大梁,也有些兴奋,脸颊红红的:“他回去了。”
“回哪儿去了?”
“别墅呀。”索恩说。
薄莉有些纳闷。
埃里克又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回别墅干什么?
她没有多想,给了费里曼大娘一笔钱,让她带他们去餐馆里吃大餐。
首演这天,里弗斯也在场。
他本想跟薄莉一起回别墅,被薄莉一把抓住领子,递到了费里曼大娘手上:“让他也去吃点儿。”
西奥多低声问道:“那你呢?”
“我回别墅有点儿事。”薄莉戴上宽檐帽,在下巴系上缎带,坐上轻便马车,“你们去吧,记得玩开心点儿,今天我们可是赚了一大笔钱!”
跟众人道别后,薄莉一抖缰绳,掉转马车朝别墅驶去。
她内心毫无危机感,只是有些好奇,埃里克为什么要选在今天回别墅?
她的卧室,他向来是想进就进。
她的东西,他也是想看就看。
总不可能是,他今天终于发现,这是不道德的,于是决定避开她吧?
薄莉心脏狂跳起来,手心也渗出了热汗,有一种即将拆盲盒的紧张感——难道他终于被她弄得忍无可忍,决定跟她摊牌?
她加快了行进速度。
不管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她都期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