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这个金勺子, 江盈知只觉得金晃晃的,特别诱人,当然也是对她厨艺的一种肯定。
不过倒是没有想到, 她会得到更多的关注、机会和好处。
关注是必然的, 各种同行以及其他从不出来的厨子,都频繁地在四时鲜食铺里出现,到后来就是在傍晚的时候, 以四时鲜为据点, 相互交流厨艺。
基本能出现在这的,都很认可江盈知的手艺, 而他们独到的见解, 也会带给江盈知很多新的思考和感悟。
她也是从这后, 渐渐融入了厨师这个圈子里。
当然机会确实很多,除了冬汛宴, 还有年底庆功宴、开洋节等等, 报酬不说多丰厚, 但是会获得不少好处, 至少航运、税收上,总不会太为难她。
得了金勺子后,来食铺慕名吃饭的人更多了, 人满为患已经无法形容, 大街上也总是排满了长长的队,
甚至衍生出拿高价买别人的座位。
热闹与骚乱每日都在四时鲜上演, 几乎全海浦都知道, 这家的生意火爆的不得了, 想吃午饭得赶着早上排去,晚了可就吃不上了。
为此江盈知还又找了隔壁铺子的店家, 加了价钱,把租改成买,全部打通,四时鲜的铺面才算是真正扩大了两倍。
为此她又招了不少人,几个烧火婆子、处理鱼的,洗碗的,还有烧菜师傅,江盈知慢慢解放出来,不用事无巨细全要自己上手。
海浦镇霜降过后,天便一天冷似一天,每日清晨路边总有霜,说话就呼出一团白气,捕捞上来的鱼,过了一夜就冻得邦邦硬。
所以人到这时,总想吃点热乎的。
江盈知适时推出了涮锅子。
她请匠人做了几十个铜锅,刚好赶着冷天能用。
铜锅做好以后,她只是提了一嘴,“以后晚上也可以来食铺里吃,不过只有涮锅子哦。”
没想到,这话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底下奔腾的河流在躁动,全都沸腾起来。
不过,江盈知一句,“只有五十个号。”
又让大家激动,使劲争抢那五十个号,抢到的美滋滋,把牌子藏在最深的内里,生怕到时候被别人抢走了。
而没有抢到的,在那里哭丧着脸,毕竟没有办法尝到这第一口美味,想想都叫人郁闷。
“弟啊,你瞧,这涮锅虽说就一口,但能坐八个人,你家里才几个,你带上哥,算哥求你了。”
这是没抢到,就死皮赖脸地求别人的。
那边是豪气型,“牌子给我,我给你包七天新丰楼的菜,不,十天,十天怎么样?”
“滚,还把牌子给你,你包新丰楼二十天都没门,三十天都是做梦!”
“不给就不给,我自己吃去,”那人甩袖,说得那叫个铿锵有力,然后又立马哀求,“你捎我一个吧,我实在太想太想尝尝这个锅子的味道了。”
这些场面每日都会在四时鲜上演,也是让人见惯不怪了,毕竟在美味面前,所有人都可以抛下脸面这种东西。
从前的夜里,四时鲜总是早早关门的,它一关门,其他铺子也跟着关,渔港一条街变得冷清起来,压根一点人影都没有。
而现在,长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不少人拖家带口,提着灯笼来吃饭,还有孩子的欢笑声。
于是,那些本来早早关门的铺子,也顶着寒风,挑起灯笼,点上蜡烛,叫过路人也能进来瞧瞧,买点东西。
四时鲜前面的空地,又支起了小摊,反正江盈知也不赶,他们都在这块小地方,借光讨个生活。
有大爷卖起了馄饨,一点肉馅,虾皮、小葱,加上鱼骨鱼头熬的汤,不用吆喝,吹风过来的人总会要吃上一碗。
有的婶子则卖鱼杂汤,那炖出来的鱼杂,在深秋的晚上,吃一碗总会叫人身上暖烘烘的。
还有那在火盆里烤小番薯的,以及熬好了糖稀,装在罐子里的麦芽糖,老人家时不时搓着手,小声喊着,“麦芽糖喽——”
过来四时鲜吃饭的,大多都是兜里有钱的,也舍得花,总会在这些人摊子上买点东西,叫大家也好早点收摊回家。
然后提着东西,走进四时鲜里,叫伙计上个涮锅。
吃锅子,就得在冷天的夜里,一个人吃没意思,几个人围在一块,说说笑笑,中间是个噗嗤冒着热气的铜锅。
四时鲜暂时只推出一种汤底,那就是清汤,说是清汤,其实是用猪大骨和鸡肉熬的,很清透,只浮着淡淡一层油花,等沸了后才有股鲜香。
伙计端了一碟碟配菜上来,有白萝卜、大虾、皮皮虾、鱼肉片、肉片、虾滑、鱼丸等等,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最先尝到的是一大家子,当真是把上面八十岁老母亲,下到两三岁小孩都给带过来了。
一家人满脸喜气地等着铜锅里的汤沸腾,老太太要先吃鱼片,她还没吃过这么薄的鱼片,在锅里一涮就卷边,皱起,沾嘴就没了。
她说:“这个鱼好,汤也好,透骨新鲜。”
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旁边的小孩张大嘴,口水往下滴,指指锅子,又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她也要吃。
让她娘忍不住笑出了声,点点她的鼻子,“小馋鬼。”
随后下了点虾滑,一烫就熟,从青转红,沾了些塞小孩嘴里,她还不大会说话,只会激动地上下晃手,打哇哇。
“她知道这好吃呐,来,再吃点鱼,”老太太笑呵呵地夹了点鱼过来。
夜里风时大时小,吹的蜡烛也摇摇晃晃,冷气越来越重,却丝毫不减大家的热情,全都欢笑着,围坐在一起,享受着美味带来的满足,吃块肉,再喝口汤,身上暖烘烘的。
大家吃的十分尽心,有些人拿汤代酒,高举着碗要同其他桌的食客碰杯,碰了后一饮而尽,没有酒味,只有浓浓的鲜味。
让人忍不住挑起了眉头,默默地细品。
四时鲜里面热闹,外面也热闹,从四处来支摊的小贩越来越多,吆喝声不高不低,却都欢欢喜喜的,毕竟能挣着钱。
江盈知还会叫人去给他们送点热汤,大冷天的,别给冻着了。
等到食客陆续吃完从食铺里出来,看见那一排的摊子,用竹竿挂起的灯笼,在热气后朦胧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
有人感慨,“渔港以前哪有这么热闹过,尤其大晚上的。”
“可不是,那会儿天刚黑,渔港这头就只有鱼行点着灯,其他全都黑灯瞎火的。”
“那以前也没有四时鲜啊,你们都不想想,过的是什么日子哦,”另一个人说。
大家便沉默了,都在回想,没有四时鲜以前的生活,大概就是家里随便对付两口,外面食铺要不酒楼对付两口,能吃饱就行,一点不挑。
现在却不行,尝惯了那么多好吃的,再回到以前,那日子干脆别过算了。
有人还记得,“那时小满还在这摆摊呢,就两个人,后面有了摊位的,一晃眼,食铺都开两三间了。”
“可不是,我可是在她摊子上天天吃,开了食铺我也日日吃,瞧瞧我肚子上的肉,以前才一层的,现在都三层了,人家能不发达吗?”那胖大哥捏捏自己肚子上的肉,嘿嘿笑。
要是放在别的东西上,提起以前总是让人唏嘘,而在四时鲜上,提到之前,留给大家的只有各种好吃的,想起就馋,半点伤感也无。
“走走,再去买几根鱼肠,你说的馋死个人了。”
一人拉众人走,之前要是馋吃的,那恨不得啃盘子,现在馋四时鲜以前的吃食,渔港到处都是。
要想吃烧卖、锅贴的,去河泊所斜对面的义塾食铺里买,想吃鱼丸,不正宗的到处都是,正宗的那家忙也忙不过来。
卖鱼肠、鱼豆腐、鱼饼的摊子比比皆是,馋酸汤的,那也有家专门熬酸汤的,江盈知那给的方子,每日过去都酸香气十足。
海鲜炒面、海鲜粥的,可不要太多,如今大家可以吃的地方远远超过了以前,但即便如此,依旧是四时鲜的生意最好。
它就像渔船上的测风旗,高高挂着,只要它在,就会让大家安心。
其实不仅食客会回想以前,江盈知自己也会想起,一路走来,失去的又以新的方式拥有。
她也快忘记,以前孤零零的自己了。
“阿姐,你在想什么?”小梅跑过来拉她,“走呀,我们烤羊肉串吃。”
羊肉是王逢年托人买的,是湖羊,膻味轻而肉质细腻。
“给你吃最大的,”王逢年拉了下椅子,又顺手递过来一根肉串,羊肉特别大,烤得油汪汪的。
海娃不服气,“阿姐,吃我的!”
他的肉串烤的乌漆嘛黑,沾了点啥都不知道。
江盈知咦了声,“你这在灰里滚过了啊。”
“他非得把肉往炭火里杵,可不就沾了灰,这脏娃,”周巧女嫌弃。
海娃哼了声,“我自己吃,我不脏。”
火盆边,燃着熊熊的火焰,几个人围坐着,海娃闹着要小梅吃自己的烤串,周巧女去看炖的梨,江盈知和王逢年偷偷牵手。
她抬头望天,“立冬要到了,冬天来了。”
立冬到了,她又开始忙着冬汛宴,完全以高要求的备菜,各种雕花雕工,连夜里都回不去,全在灶房里。
忙了三天,大家累得够呛,但是宴席效果却是出奇得好,七星鱼丸、雪花蟹斗、猴头海参、烩金
银丝、扒鱼福,种种闻所未闻的菜肴,让人吃的完全停不下嘴。
连那些抱着挑剔来吃的客人,也都赞不绝口。
这场冬汛宴完美收场。
三天冬汛宴,过了便是家人离别时,要出海的渔船集结在渔港,等着河泊所一吹海螺,万船齐发,一路南下。
他们会捎来冬天海洋的馈赠,也会带来春回的讯息。
江盈知目送他们远去,她问王逢年,“可不可惜呀,小王老大,今年你没去。”
毕竟以前是王逢年掌舵,乌船带头出海,今年虽然也是乌船带头,但人却换了。
王逢年替她挡着风,看她,“我不可惜。”
“当个孤家寡人才可惜。”
江盈知也回望,她笑说:“看你表现。”
却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里,小声地说:“等明年。”
“我听见了,”王逢年说,紧握她的手。
海浦的冬天总是要更冷些,海风呼呼吹,却吹不走四时鲜的热闹与温暖。
每个打着寒颤过来的人,总会浑身暖洋洋的出去,涮锅子、烤鱼、海鲜焖锅、鱼糍面、鱼肉豆腐煲等等。
他们每次都会回望那个牌匾,当听见屋檐下贝壳叮叮当当的声音,又仿佛回到了盛夏里。
夏日的四时鲜带来海鲜盛宴,冬日里,又谱写着美食的温度,一直延续,直到冬去春来,四季轮换。
——鱼汛不断,故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