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迈出房门, 檐下侍立的冯贵忙迎上前,观他面露不悦,目含薄怒, 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家主这会子回府去了, 这些饭食却要如何处置?”
北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枯黄落叶。
冯贵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衣物, 只觉得周遭空气冷得骇人。
宋珩停下步子任由那凛冽的晚风吹了一阵,心头的怒火却是半分未消,借着檐下灯笼透出的橙黄烛光,冷冷看那朱漆雕花食盒一眼。
沉声道:“送进去,叫人盯着她用, 下回来若是再瘦, 膳房和这间院里的人通通拖出去打十个板子。”
话毕,迈下台阶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冯贵点头应下, 目送他走远,旋即唤刘媪过来,将宋珩的话一一转述, 这才走了。
刘媪与练儿、香杏两人一道入内, 刘媪令练儿去里间收拾地上摔碎的药膏罐子,她则取来冬衣替施晏微披上, 扶她下榻去外间用晚膳。
彼时已过了二更, 窗外的天色说变就变,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后却突然变得乌云密布, 遮蔽了空中玄月, 只寥寥几颗星子点缀在无边的夜幕中。
施晏微因为承受过久,走动时两条腿抖得厉害, 小腹的坠痛和腿间的刺痛令她凝眉抿唇,刘媪看着心中多有不忍,不免越性语重心长地劝她两句:
“娘子何必与家主置气拌嘴,惹他不快,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自个儿;这世上的郎君又有几个是不喜欢温柔小意的,娘子生得这般姿容,只消对着人笑一笑,软语哄家主两句,自可换来几分怜惜,那时便什么都有了,也不至这般受罪。”
知她是为自己着想,心中虽不认同她的话,仍是微微颔了首,由她搀着坐在罗汉床的羊毛软垫上,香杏布完膳取来小毯盖在施晏微的膝上,又往她的碗里添菜。
施晏微的双手犹轻颤着,强撑着用了小半碗饭,便叫撤下饭食,轻声吩咐道:“往后每顿饭只需两道菜即可,我用不了多少,不必如此铺张,没得平白糟蹋了米粮。”
女郎有气无力的话音落下,刘媪想起冯贵转告的话,不禁皱眉道:“娘子多心,府里不缺米粮,只要娘子愿意多用些饭食,便是再加两道菜也无妨,眼下你的身子才是最当紧的,若是再这样瘦下去....”
刘媪并不想给施晏微太多的压力,是以那番要将她们拖下去打板子的话梗在喉咙里,被她尽数咽了下去。
施晏微观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是察觉到了什么,微蹙起眉头直言不讳地道:“再这样瘦下去,他待如何?”
那个他字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刘媪被这句大胆的话语惊到,睁大眼睛怔怔看她,心说这位杨娘子面上看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却是有几分不管不顾的。
施晏微见她久久不曾搭话,复又张开檀口问了一遍:“他待如何?”
刘媪眼见糊弄不过,这才攥着手里的锦帕惴惴不安地将话挑明了说:“依家主的意思,倘或下回来此,娘子身上再瘦下去,便要将院里的一干人等和膳房的厨子通通拿去打板子。”
宋珩眼中,要辖制住她实在太过容易,无需旁的手段,只消拿旁人威胁她即可。
施晏微想到这一层,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失了血色,轻轻阖合目深吸口气,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失了智,良久后方缓缓睁眼温声道:“刘媪依我所言,早膳只需一碗面食,午膳午膳各两道菜,一荤一素,量做少些,我自会多用一些。”
刘媪点头应下,听她声音沙哑干涩,唤人取来石蜜以热水冲泡,双手将杯盏奉与她:“娘子用些石蜜水润润嗓吧。”
施晏微伸手接过,同她道了声谢,轻抿两口,喉间不适略有缓解,不觉困意上涌,眼皮沉重,只得劳烦刘媪扶她回床上。
昏黄的烛光下,施晏微黛眉微蹙,两手不自觉地捧着小腹,显是不大舒坦,刘媪轻叹口气,落下床帐,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一觉,施晏微睡得极沉,直至日上三竿方幽幽醒转,身上的酸楚痛意令她几乎下不来床,缓上好半天才艰难坐起身来,唤人送热水进来。
练儿空着手进来,垂着头道:“浴房里备了热水,娘子泡个热水澡会舒服一些。”
施晏微点头应下,由她扶着走进浴房,沐浴过后取来药膏搽于伤处,几乎一整天都窝在床上。
一连数日过去,宋珩没再来过别院。
施晏微每日都要抹三次药,仍是将养了约莫三五日方好全了。
这日,泾原节度使嫡次子裴茂谦率使节前来太原商议投诚之事。
泾原位于凤翔之北,邠宁之西,节度使裴光仁与投靠宋珩和江晁之间犹豫不决,至今岁,邠宁在河东军的驰援下大败凤翔军,裴光仁方下定决心依附宋珩。
本欲遣成熟稳重的长子前来太原投诚,未料次子裴茂谦一改往日游手好闲的做派,数次于他面前恳求前往太原拜见河东节度使宋珩,裴光仁见他态度诚恳,大有改过上进之意,遂允准,特意指派两位老成持重的下属为使者与他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泾州往太原而来,宋珩虽未亲往城门处迎接,却也在宋府设宴亲自款待。
因裴茂谦在家中行三,宋珩与薛夫人等人便唤他沈三郎。
一行人在府门外互相见过,由仆妇婢女们簇拥着进了正厅,众人入得席后,薛夫人看向裴茂谦,浅笑着问他道:“裴公近来可还安好?”
裴茂谦微不可察地盯了宋清和一阵,心道这位小娘子当真是貌美如花,竟是将他在泾州见过的貌美女郎都比了过去,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直到被薛夫人询问的话语打断思绪,他方堪堪回过神来,恭敬答道:“劳太夫人关心,家尊一切安好。”
旁人不曾察觉到裴茂谦的眼神,宋清和却在饮过一杯酒后对上了他的目光,总觉得他那双黑目里带了几分不尊重的打量,当即偏过头,唤人将踏云抱来。
不多时,饭菜上桌,宋清和被那人用略显猥琐的目光偷看几回,心中颇有几分恼火,草草用了半碗饭后便推说喝了酒头有些头昏脑涨,抱着踏云出去透气。
待歌停舞罢,众人用膳已毕,宋珩令人撤下碗碟,又叫送来美酒瓜果。
裴茂谦见佳人离席,顿时有些泄气,执起掐丝圆花金杯将杯中美酒饮尽,又看那盘膝而坐拨动着琴弦的琵琶伎一眼,始终惦记着方才的那位小娘子。
偏她是宋珩堂妹,薛夫人的掌上明珠,身份贵重,注定只能远观,岂能与人做妾,若换做是泾原的女郎,自可将人弄到手里。
裴茂谦思及此,不免生出几分遗恨来,沉吟片刻后半笑起来,嘴里恭维道:“某素闻太原得宋公和节使庇护,近二十载未见战火,百姓安居乐业,城中民富兵强,汾河水上亦是风景如画,画舫如织,若能有幸一观,倒也不虚此行。”
如裴茂谦这般的世家子弟,多有喜好饮酒作乐的,宋珩虽不好这口,却也不是嗤之以鼻,且他作为东道主,自当尽尽地主之谊,遂轻启薄唇道:“裴三郎若想一观汾水美景,却也不难,不妨在太原逗留几日,改日某得了空,便在画舫设宴款沈三郎与二位郎君。”
“如此,劳宋节使费心,某先谢过宋节使的盛情款待。”裴茂谦笑着说完,端起金杯朝宋珩敬酒。
裴茂谦自十七岁起便涉足风月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摸得门清,寻常的画舫有钱自可进得,如那等专供太原士族权贵所用的画舫却不是有钱就能上得去的,民间的船妓亦不能与教坊司里的乐伎舞伎相提并论。
真要体会一番太原城内的极致温柔乡,需得由宋珩出面操办方可。
至戌正,夜色渐浓,一轮圆月悬于九天之上,满窗清辉如练,北风拂动院中翠竹,发出沙沙声响。
宴毕,裴茂谦由府上婢女引着进了西厢房安歇。
不觉又是三两日过去,宋珩匀出些时间来,他心中记挂着施晏微,又拉不下脸这般快就去找她,夜里动了那起子心思时,只能泡冷水澡亦或是自行疏解。
这日下午,未至酉时,施晏微坐在窗下看书识字,因在蘅山别院无甚事做,每日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那些字已叫她认的差不多,便放下书取来笔墨纸砚练字。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伏在案前写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施晏微写到此处,不禁生出一股惆怅。
从前初学这首诗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却是没来由地想起陈让,不知他在千年后的世界过得可好,可有思念她。
执笔的手略顿了顿,豆大的墨珠自笔尖落下,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化作一朵墨色的花,不偏不倚地吞掉夜雨二字。
“杨娘子欲要同谁共剪西窗烛?”宋珩脚下无声地来到施晏微身边,盯着那张宣纸上的黑字看。
熟悉的男声自身侧响起,惊得施晏微立时搁笔转身,垂下头动作僵硬地搁下手中狼毫,朝人叉手施礼。
宋珩与那些个生来便享受性别优势的男子并无任何分别,亦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他们不会在意女子的思想、内心和意志,只是将自己那套男尊女卑、女为附庸的认知调强加在女子身上,迫使她们认命和接受这样的规则,任由这世间男子掌握她们的命运。
他对新关进笼子的金丝雀耐心耗尽,要她乖顺,要她再不敢如从前那般以下犯上、忤逆于他,是以他搬出银烛和赵二郎的事来警告她:在这太原城中,甚至是整个北地的土地上,她休想翻出他的手心去。
在这个吃人的时代,她在现代教育下形成的人格、尊严和思想是不被封建强权和男权所容忍的,她要在宋珩的强权之下保全自己,似乎也只能做一个虚以为蛇、表里不一之人。
她被囚困在此间已有两个月,至多只消再忍耐两年零十个月,便可逃脱他的魔爪,届时自可寻得一条生路,哪怕这条道路注定是艰难困苦的。
施晏微轻轻抿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勉强挤出一抹逢迎的笑意,垂下卷睫佯装恭顺:“妾不过是随手写着玩儿的,家主多心了。”
女郎略带笑意的嗓音轻飘飘的,如潺潺流水,听得人心痒。
宋珩滚了滚喉结,只当是他那日夜里的震慑起了作用,叫她这只性烈的鸟雀收起了锋利的爪子;可在面对她的笼前主人时,到底呆笨生硬了些。
如是想着,径直走到罗汉床前落了座,右手慵懒地搭在床栏处,强忍着连日的思念不去看她,不辨喜怒地吩咐道:“且去梳洗打扮一番,只需作婢女装扮,待会儿带你去汾河透透气。”
施晏微大抵能猜到他这般做的目的,无非不就是希望她能乖顺一些,如那些贱籍出身、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一般违心地取悦于人。
今日随他往画舫走这一遭,权且将自己视作一个没有思想的死物,不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只装作没瞧见、学不会便就罢了。
施晏微心中拿定主意,复又叉手施一礼,低眉顺眼道:“妾知了,只是还要烦请家主稍侯上一阵子。”
话毕往妆台前坐下,面上不显半分情绪,只将两手搁在腿上,拿左手拇指去掐右手手心,满腹愁绪。
刘媪将她的满头青丝梳成简单的单髻,从练儿和香杏那里左拼右凑出两支成色普通的碧玉钗并一支鸾鸟衔果银步摇,簪进她的发髻间,勉强有些一等婢女的体面。
施晏微浅笑着与人道谢,自那雕花玉匣里随手取出三支金钗分送给刘媪三人。
宋珩见状,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待出得门去,行至府门外,不阴不阳地调侃道:“你倒大方,送你的首饰一样不见你戴,随手拿去赏人,就不怕我生气?”
经过那日的事,施晏微并不想触怒他,将姿态放的很低,从容不迫地自贬自损道:“家主家大业大,又岂会在意这点子东西?妾不过一介孤女,哪里配戴那样的东西。”
宋珩闻言,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你不配,她们就配了?太夫人和二娘身边的婢女戴得金钗,你如何戴不得?”
说话间,踩着脚踏上了马车,施晏微提裙跟上,往车厢右边的位置坐下。
古时以左为尊,施晏微与银烛、崔三娘、练儿等人相处时是不在意这个的,可在宋珩面前,她不得不去衡量和遵守各种各样的规矩束缚。
马车徐徐行驶出去,耳畔传来车轮滚动的嘀嗒声。
车厢内,宋珩闭目养着神,不发一言;施晏微不必应付他,默声绞着手里的帕子,眼睑低垂,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近两刻钟后,马车在人声鼎沸的汾河码头处缓缓停下。
裴茂谦一行三人和三五位武将模样的郎君早在此处候着,见宋珩自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下来,忙迎上前朝人欠身行礼。
众人施完礼,复又站直身子。
裴茂谦甫一抬首,正对上一只修长白嫩的小手掀开车帘,单是那只柔荑便足以叫人浮想联翩。
无尽的遐想中,裴茂谦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微凝了眸,帘后的女郎已弯腰从车厢内信步而出,提起裙边踩着脚踏走下车来。
冬日的暖阳下,美人臻首微垂,绿发堆云,盈盈莲步,挺直着脊背朝人款款而来,不见半点逢迎卑微之态。
一阵微风拂过,女郎衣袂飘飘,裙摆散开如花,越发衬得她人比花娇。
裴茂谦暗侧侧地拿眼打量她,心下好奇她的身份,他在前往太原时特意打探过,宋珩无妻无妾,并不重女色,且眼前这位女郎身上的衣衫乃是半旧的,发上不见金饰,不像是宠婢爱妾,倒像是个随行侍奉的婢女。
宋珩偏头低声与她说了什么,那女郎便上前两步,朝着沈茂谦等人叉手施了一礼。
“婢子见过几位郎君,郎君万福。”
女郎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裴茂谦的身子顿时酥了半边,忙与人回礼。
裴茂谦敏锐地捕捉到她口中的婢子二字,心中已然认定她不过是跟在宋珩身边伺候的寻常婢女。
不禁暗暗感叹:素闻宋珩年过二十不近女色,从前他还不信,今日见他将这般品貌的佳人放在身边充做婢女,可见传言非虚。
遂又偏头去瞧宋珩,见他生得龙章凤姿、玉质金相,不免心生纳罕,满腹疑惑地踩着船板踏上画舫。
远山堆青叠翠,冬日柔和的暖阳洒将下来,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水软山温处,数只高大画舫停靠于岸边,其上建有亭台楼阁,檐角高翘如翼,各悬一只素纱灯笼;红木窗棂上雕刻着繁复的如意云纹,河风吹动雕梁处悬着的杏色帷幔,纷纷扬扬,似舞者纷飞的裙摆。
施晏微仿佛自那帷幔见捕捉到了风的形状,驻足稍作停顿,直至冯贵回过头来轻声唤她,方缓缓收回目光,敛目踏上船板。
彼时,二楼的房间内早已收拾齐备,条案上摆放着成套的杯盘酒盏。
鎏金莲花纹五足银熏炉内焚着名贵的苏合香,正中的羊毛地毯上置着琴桌和矮凳,待宋珩往上首处坐了,其余人等方在宋珩的示意下一一落座。
船舱外桨声四起,画舫缓缓离岸,船身搅动水面,留下道道狭长的水纹,两岸林立的高楼尽数往后退去,可谓一息一景。
不多时,便有青衣侍女鱼贯而入,捧来美酒珍馐置于案上,又有教坊的数名女乐怀抱各种乐器迈着莲步款款而来。
施晏微静立在宋珩身后,看着那些相貌身段皆无可挑剔的女乐或上场奏乐,或在人前笑脸相迎、添酒夹菜,不由思绪纷乱,心情渐渐低落。
因宋珩不曾踏入过教坊,故而那些女乐并不识得宋珩,只知他的身份尊贵无比,观他坐于上首处面容沉肃,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似乎对此间的一切皆无兴致,是以并不敢贸然凑上前去。
悠扬的曲调自女乐的指间倾泻而出,宋珩无心去听,只是默默饮着杯中美酒。
见宋珩似乎不甚在意身后的那名貌美女郎,裴茂谦色心大起,笑得满面春光,一双黑目大胆地游离在施晏微的芙蓉面和细白玉脖上,气息微灼。
施晏微被他盯得有些生理不适,没来由地想起宋洺看她和银烛时的猥琐眼神,往宋珩身边挪了挪。
裴茂谦尤沉溺在旖旎的幻想之中,直至施晏微迈着轻步离了他身侧,沈茂谦仍未从那些淫思邪念中剥离出来,浑然不曾察觉到上首处的那道幽深目光。
宋珩似是察觉到了施晏微的细微动作,面色冷了下来,广袖之下的两手握成拳,发出指骨摩擦的咔嗒声,缓了好一阵子,他方右手执起酒盏,沉声道了句“满上”。
裴茂谦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垂头去吃金杯里的美酒,不敢再看。
施晏微垂下睫毛,观他面色不佳,忙点头应下,小心翼翼地替他满上一杯酒。
整场宴会下来,施晏微不知替他斟了多少杯酒,只觉他着实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不觉到了掌灯时分,窗外天色大变,顷刻之间阴云密布,刮起急风来。
宋珩以天气不佳为由提前结束宴会,画舫靠岸后遣散宾客,令人撤桌,又叫门外侍立的冯贵将一众随从侍卫带去楼下。
施晏微站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会子早已双腿发麻,暂且不去理会宋珩预备何时下船,揉着酸乏的腿肚子往月牙凳上落座。
才坐了没一阵,画舫陡然一动,竟是再次离岸。
施晏微吃了一惊,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往外看,回过头来正要问宋珩是何用意,却被那人一把捞进怀里往矮榻上坐了。
宋珩一壁说,一壁动作舒缓地替她揉着腿腹。
施晏微沉默着没有答话,没有为难自己,暂且由他替自己揉腿。
待揉地差不多了,宋珩抱着她来到窗边,推开窗子,借着昏暗的光线眺望夜色中的湖景。
晚风吹皱湖面,可惜今夜并无月色,未能瞧见满湖碎金。
他的确是存着带她过来赏赏湖上夜景的心思,未料想到裴茂谦那厢竟敢色心大发到瞧他身边的人。
不该为着省事带她一道过来的。
宋珩忽而生出一股少有的后悔之情。
将人紧紧拥在怀里,用身体暖着她,勉强压下心间那股戾气,神色间带着些许遗憾,温声道: “今日天公不作美,未能叫娘子见到江上夜景;改日放了晴,再与娘子单独过来可好?”
施晏微透过窗子瞧着水面上的波纹,并未回应他。
宋珩心有歉疚,只当她是默认了,抬手去抚她的墨发。
不多时,宋珩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稍稍低下头,伸手去触不远处的瓷瓶。
施晏微心中烦他,不愿与他在一处,少不得去推他的手腕,奈何宋珩力气太大,岂是她能撼动的,只得看向窗边小几上斜插着两支妃色海石榴的秘色釉八棱净瓶,卷睫轻颤,双目微阖,暗自腹诽宋珩不是东西。
宋珩凝着眸,稍稍低头,看向她那双横着盈盈水雾的双眼,良久后,俯下身来,一双薄薄的唇吻住她的莹润唇瓣。
宋珩禁锢着她,将人牢牢遮挡在自己的庞大身躯下。
窗外忽的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敲打在窗棂和花瓣之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将近一个时辰后,夜已十分深了,窗外雨声方渐渐停歇。
施晏微歪着脑袋,缩在宋珩宽大温暖的怀抱里,凝视着那朵海石榴,询问宋珩那花儿唤作什么。
宋珩将她拢在怀里替她取暖,露出了今日晨间以来的头一抹笑意,道那花儿唤作海石榴,秋冬开花,又问她是否喜欢。
施晏微倒是没有违心地说自己不喜欢,只轻轻点了点头,宋珩见她难得一回这样乖顺,脱口说她既喜欢,改日叫冯贵寻些名贵的品种送去她院里好生养着,也好让她饱饱眼福。
说完,还不待施晏微点头道谢,便又换了副面孔,嘴里取笑她道:“空有这一身反骨又有何用,这般娇气,经得住什么事。”
施晏微没了气力,实在有些难动,呼吸轻浅缓慢,整个人都懒洋洋地伏在他身上,懒得再动弹一下,却不似先前那般难受。
冯贵送水进来时,宋珩两手一并拿袖子将人遮得严严实实,取来巾子替她擦洗。
施晏微不知何时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却又被他的这般举动唤醒,蹙起黛眉求他让自己睡一睡,宋珩自知是他的动作惊扰到了她,暂且收了心思,耐心替她穿衣。
彼时,夜已深了,宽阔的河面上不过寥寥数只船,晚风吹皱水面,荡漾出圈圈水波纹,端的是:孤山落月趁疎钟,画舫参差柳岸风。
数名棹船郎一齐将船拢岸停稳,宋珩横抱着施晏微立起身来,因怕晚风吹着她,唤冯贵替他披上鹤羽大氅。
冬夜寒风似刀,刮在脸上凉嗖嗖的,宋珩将怀中女郎抱得更紧,加快脚下的步子。
墨色大氅随风摆动,落下凌乱弧度。
冯贵望一眼空中阴云,抬起双手在唇前哈气取暖,水汽凝出一团白雾。
车厢内置着烧旺的炭盆,宋珩轻手轻脚地落了座,任由施晏微贴在他温热的怀里,枕着他的右臂。
马车缓缓启动,颠簸感惊扰到浅眠的施晏微,令她黛眉微蹙,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巴掌大的小脸埋进宋珩的臂弯里。
宋珩腹下被一团软肉轻压着,渐渐抬起头来,闭上眼深吸数口气欲要强行压下那股燥意,垂眸将她的身子稍稍挪开一些,却又被她红润发肿的唇瓣勾去目光。
数息后,宋珩索性拿左手去轻抚她红肿的朱唇,而后顺着她的下巴往下。
施晏微闷哼出声,抬手欲要扫开那股胡作非为的力道,宋珩瞧出她的朦胧意图,克制着自行收回手,复又去抚平她微微皱起的眉头。
罢了,若是此时惹出火来,他也不好过。
马车行至蘅山别院,已是三更天,空中乌云闭月,光线昏暗。
宋珩正要抱她起身,这才发觉右臂被她枕得发麻,少不得拿左手将她的头按在宽厚的肩膀处,缓上好一阵子方抱她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