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霜常年往返于洛阳和苏杭等地多次, 便是往南的泉州、江城、岳阳等地亦有所涉足,彼时。只见她抬首瞧了眼两岸萧瑟寂寥的冬山,便又将视线落在施晏微的帷帽上, 温声道:“今日乃腊月十九, 依我看,至腊月廿三晌午, 怎么也该到了。”
施晏微闻言,将两手悬停在炭盆上方取暖,含笑打趣她道:“二娘言语间如此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必定是将这沿途的风景都赏遍了, 方能知晓这船只现在何处, 何时能至洛阳。”
话音落下,林晚霜勾了勾唇角, 望向那满河碎银和水中清月,朱唇轻张吟起诗来:“张若虚有诗云:‘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依三娘看, 这空中明月究竟待得是何人?”
晚风抚过河面, 吹皱一汪东水,碳上跳动着数颗火星子, 施晏微透过轻纱去看对面的林晚霜, 沉吟片刻后幽幽道:“此时此刻, 皎洁月华撞入你我之怀,所待之人自然是月下的你与我。”
无边月色尽数收于二人眼底, 林晚霜不由莞尔一笑, 瞧瞧侧过脸来看向施晏微,嘴里打趣她道:“如三娘这般的回答, 我还从未听过,却不知三娘师从于哪位名家,竟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哲思。”
林晚霜说完,往自己和施晏微的茶碗里满上茶汤,握在手里徐徐吃着。
施晏微见状,便也端起茶碗来。
是夜,二人相谈甚欢,聊至二更方归。
太原城。
宋珩较出发时足足提前了三四日返回太原。
翠竹居中,薛夫人才要唤人送来热水进来洗漱宽衣,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熙攘喧闹之声,乃是一腿脚麻利的媪妇并两个小子奔到廊下,火急火燎地来报说:“家主归!家主归!这会子已过了府门往垂花厅去。”
在场众人闻言,面上皆是喜色,独薛夫人的面色微不可擦地沉了一沉,心下暗道:照理说,总该等到腊月下旬方至太原才是,缘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心内虽如此想,又恐叫人瞧见了没得惹出闲话来,遂敛目密而不发,只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由疏雨替她披上温暖的凫靥裘后,由人搀扶着出得门去。
夜路难行,一众人等唯恐薛夫人磕着碰着,堆雪急急命人备来步辇去往垂花厅,又叫人去点了碧纱灯来。
宋清和那处却是无人知会一声,独薛夫人和宋聿那处得了消息。
祖江斓因临盆在即,宋聿为防压碰到她,只耐心哄她入睡后便往偏房里安歇,他这会子方抽身迈出门槛,就见院门处透出一片火光,一个小厮正大步流星地往院里进。
宋聿才刚哄睡了祖江斓,恐那小厮没个轻重吵到她,忙不跨步上前,示意他动静小些,这才将人引到院外问有何事。
那小厮微微佝偻着腰,嘴里喘着大气,略平复心跳一阵子,恭敬道:“禀郎君,家主已归,冯二郎传家主之命,特令奴来请郎君往垂花厅走上一遭。奴手上提着灯,便替郎君照路同去可好?”
宋聿听了,不由眸色微凝,朝人缓缓道出一个孤零零的‘可’字来,旋即迈开沉重的步子往垂花厅,长睫微垂,凤目稍敛,施施然若有心事。
原来,自宋珩离开太原前往长安后,一日晨间,那负责采办府上瓜果菜肉的周大娘往膳房里去送鳜鱼,赶巧儿听见喜儿和善儿说起杨娘子去岁冬日做与她们吃的素三鲜水饺和桂花酒酿小圆子,那周大娘这才想起那日瞧见的身影像谁,当下脱口而出,道是她曾在济病坊外见过一位与杨娘子身形颇为相似的女郎。
膳房内的众人听后都只当她是看错了人,又道杨娘子离去时带了不少银两,又做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糕点甜饮,好端端的倒去那济病坊做何,是以皆未放在心上。
独那名唤同贵的小郎君心眼实,听后立时就起了心思,又听宋三郎院里的小厮说他近来正派人往外头打探杨娘子的消息,遂起意往他院子在守了三五日,这才得以将周大娘瞧见杨娘子的事说与宋聿知晓。
宋聿本就对施晏微无端去往无亲无故的长安城存着疑惑,当下听同贵如此说,自然疑心更甚,遂亲自命人去府外去寻了王银烛过来问话。
王银烛来后,只道杨娘子从未与她提起过要去长安城的事,自杨娘子离开宋府后,杨娘子还曾来寻过她两回,告知她自己在青枫浦过得很是安稳充实,与那四位东家娘子皆相处得甚好,还将从前落下的弹琵琶的喜好也重新拾起了。
既在青枫浦过得好好儿的,缘何又要突然往长安去呢?宋聿心中越发不安,便顺着这条线亲往青枫浦去寻了三位常在楼里的东家问话。
那柳三娘道:“娘子打算办路引去长安的那段时日的确发生过一些怪异的事...妾依稀记得,入秋的一日雨夜,曾有一个身形如山的郎君于街边驻足,他望的方向分明是杨娘子的卧房。后来杨娘子去拿路引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楼里,还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
崔三娘道出的话语与柳三娘口中的杨娘子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的说辞一般无二,独多出一句杨娘子自言有了新的去处,那去处是在太原城中,还是去了那路引上的目的地,她就不得而知了。
宋聿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处细细想了小半日,忆及他临走时王银烛面上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不得又去寻她一趟,将柳三娘与崔三娘的话一齐说与她听了。
身形如山。银烛甫一听到这四个字,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黛岫居里,家主看杨娘子的眼神;那日园中,家主几位反常地出言关心杨娘子,以及她临出府那日,家主同她提起杨娘子时目光柔和的场景……
“是家主,那人一定是家主...郎君,家主待杨娘子,并非如面上那般无情...他...”再往下的话,银烛说不出口,亦不能说出口。
宋聿非是蠢笨之人,听到此处,心下自然俱已明白,能够令都督府上一干人等直言杨娘子确已得了过所文书出得府去,除却他的二兄宋珩外,还有何人能够轻易做到。
数月前,二兄曾往蘅山别院调去几名婢女媪妇,他却只当二兄欲要闲暇时去别院小住,丝毫没有起过疑心。
只不知阿婆和二娘那处他是如何糊弄过去的。
宋聿根本不敢想象杨娘子若是为二兄所迫当了他的外室,叫他强占了身子,内心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卑下有一胞妹,名唤楚音...”杨延离世前的话语不断萦绕在耳边,愧疚之心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久久无法平复心绪。
当日夜里,宋聿独自一人不管不顾地闯进蘅山别院,虽未能得见杨娘子,然而正房内却俨然一派女郎闺房的陈设,那妆台上的铜镜簪钗、胭脂粉盒等物更是昭示着此处确有女郎住过无疑。
宋聿板着一张黑脸将练儿崔媪等人唤至跟前,喝问她们住在此间的女郎唤作何名。
练儿和香杏二人立时就叫他那阴沉骇人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独刘媪是见过风浪的,尚还可以在人前强装镇定,从容不迫地道:“回郎君,老奴并不知晓娘子的名谁,只知她姓杨,素日里唤她娘子。”
那一瞬,宋聿犹如五雷轰,胸口很闷,好半晌才又问她们杨娘子去了何处。
香杏不知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只如实答了,道是与家主一同去了长安城。
……
宋聿的思绪尤处于那日夜里得知真相后的混乱之中,垂花厅外的圆形拱门却已显现在眼前。
脑海里复又浮现起杨延含泪而亡的场景来,那些原本暂且被他有意不敢去想起的愧疚感少不得再次压上心头。
月色下,隔着那扇雕花的朱漆木门,宋聿竟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位他曾经除却阿耶外,最为敬仰的二兄。
微凉的晚风拂动西墙下花架上的忍冬藤,借着月色映在窗纱上的剪影随之微晃,宛若一副活过来的水墨画。
冯贵自屋内迈出门来,照见宋聿心事重重地立在阶下对着满架的忍冬藤发呆,当下也顾不得他心情如何,只迈下台阶来至宋聿跟前,叉手行礼,扬声唤他道:“郎君,太夫人和家主正在屋里等着您进去呢。”
万千思绪被这道声音打断,宋聿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沉吟数息后抬腿踏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到屋中,与上首处的薛夫人和宋珩施一礼,“阿婆,二兄万福。”
薛夫人观他面色有异,又见宋珩神情肃穆,隐约能猜到大抵是长安局势不大好,三郎那厢心里藏了事,只不知是否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橙黄的烛火中,祖孙三人各怀心事,直至婢女奉上新烹的蒙顶山茶,薛夫人淡淡扫视那茶碗一眼,沉着声令人退下后,方听宋珩道出他在长安遇刺一事。
薛夫人闻言,不免霜眉紧皱,凝了眸子去看宋珩,嘴里关切问道:“那些人下这样的狠手,二郎可有受伤?”
宋珩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眼帘,左手拇指按着右手掌心那道将要落疤的伤口,语调沉沉地道了句:“不过是些皮外伤,现下皆已大好,阿婆无需为此忧心。”
薛夫人深知他的脾性,他既如此说了,便是不喜让人再提起他身上的伤来,遂将话锋一转,执起小几上的茶碗悬停着,直言不讳地道:“那人竟胆大妄为到在圣人脚下明晃晃地对二郎动手,想来是不愿再屈居于人下,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长安城中只怕也不会太平多久,终究是大厦将倾罢了。二郎可有打算?”
宋珩执起茶碗轻抿口茶汤润了润发涩的嗓,而后轻启薄唇道:“自是按兵不动,那老匹夫要做何且随他去做,待他担下这道遗臭万年的骂名,才是河东军起事的时候。”
薛夫人听后觉得有理,对他的心智很是放心,当下徐徐颔了首,意有所指地道:“你阿耶就是愚忠,这才折在晋州;二郎少时起便文韬武略,素来杀伐决断,断不会有妇人之仁,阿婆是放心你的。”
宋珩没有搭话,薛夫人想起宋聿来,便又拿眼去看他。
此时烛光落在宋聿的脸庞上,照亮他眼底的那抹黯淡,引得薛夫人连连偏头看他。
禅椅上的宋珩亦察觉到了他今日夜里的异样,忽地搁下手中茶盏,深邃幽暗的目光不偏不倚额地落到他的那双黑眸上,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三弟这些时日掌着太原城内的大小事宜,可有遇到棘手之事?”
宋聿这会子还是不想面对他,恍然间被他的问题问得回过神来,只摇头敷衍道:“一切都好,并无棘手之事,二兄多虑。”
宋珩听了,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又问:“方才某与阿婆所言,三郎可听进去了?”
宋聿闪躲开他投过来的目光,抬首看一眼上首处的薛夫人,缓缓开口:“二兄与阿婆高瞻远瞩,某自愧不如,自当依从。”
薛夫人不过垂下眼帘与他对视须臾,当即便读懂了他神色间的意思表达,只面不改色地拨动着手里的檀木佛珠,稍稍拧眉温声道:“老身今日也乏了,不好在此妨碍你们年轻郎君谈话,这便先行一步回屋安歇。”
话毕,高声唤来疏雨和堆雪二人,由她二人搀扶着出了门,登上步辇出了园子,径直往翠竹居回。
薛夫人走后,屋中便只余下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
熏炉中燃着番邦新进贡来的名贵旃檀香,熏得满室清香芬芳,叫人难以忽视。
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无声浸在宋珩的衣袍、玉面和墨发之上,越发衬得他沉静如水,风姿秀逸。
宋珩轻嗅着那股清香,漆黑的眸子里却是寒光四射,当即改了自称,口中意味深长地道:“三郎自进来时便对着某摆脸色,可是心中有何不满之事,要避开阿婆与我私下说?”
宋聿耳听他如此说,也懒怠再与他打什么哑谜,只开门见山地问他道:“我只问二兄一句,万望二兄能够据实相告。”
一语落地,宋珩不过轻笑一声,一双凤目坦坦荡荡地凝视着他,扬声道:“你我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无需那些个弯弯绕绕,三郎心里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有道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
宋聿见他明明做了错事,却还一副坦荡无愧的模样,心下的不忿自是又添了两分,越性将眉一挑,拔高声调质问道:“杨娘子可是叫二兄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生生被你困在蘅山别院,做了二兄你的外室?”
宋珩听后无动于衷,反冷笑起来,敛了目大方承认,甚至都没看宋聿一眼,只浑不在意地盯着手心里的血痂看,嘴里反问道:“是又如何,难道三郎要为了她忤逆指摘你的兄长?”
眼前之人那副冷硬的话语和淡漠的神情,皆令宋珩感到无比陌生。
瞳孔因为震惊微微放大,急得噔的一声立起身来,攥着桌角一脸的不敢置信,绷着脸颤声道:“二兄,你明知她是,她是......”
宋珩见他为着个外人这样质问自己,当即也沉了面色,似乎就连眼底都结出了一层寒霜,眸色极为冰冷,此时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勾起唇角轻嗤一声,“是什么?是你救命恩人之人?莫说是她兄长救了你的性命,便换做是她救了你的性命,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使出百般手段千般谋算也要将其捏进掌心。不过是个拿来摆弄解闷的玩意,值当我去顾及她的意愿?”
宋聿似是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敬重有加的兄长,竟会如地痞无赖一般说出这般轻贱人的话来,不由瞪大眼睛怔怔看他,嘴里诘问道:“二兄!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可以任人随意拿捏的死物,你这般枉顾她的心意强占民女,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错?三郎莫不是这段时日在太原忙昏了头?”宋珩猛地站起身,霎时高出他半个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沉声问:“自我掌管河东以来,何曾行差踏错过半步?”
强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宋聿不由想起年少时,阿耶考校他二人骑射拳脚功夫时,宋珩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与阿耶打成平手,乃至于他长成后,便是阿耶也只能在他面前落得个下风。
阿耶生前每每唤他二人对练时,宋珩总会先礼而后兵,笑着朝他道上一句:‘万望三弟手下留情才是’。
然而事实上,每回狼狈落败的人都是他,且输得十分难看。
这几乎给他的孩提和少年时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焉能不惧怕他。
“这不一样!二兄岂可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宋聿强压下心间那股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安感来,深吸数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后,梗着脖子反驳宋珩道。
宋珩亦未曾想到他敢这样同他说话,自是眸色愈深,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何不一样?我若执意如此做,三郎你待如何?莫不是要与某断了兄弟情分,不顾阿婆和宋氏一族的颜面,也要助她脱离苦海?”
阿婆二字入耳,宋聿不由眉心微动,两手攥着拳头默了好一阵子,垂下鸦睫,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二兄这是何意?”
宋珩暗自嫌他胸无城府,太过耿直,难当担当重任,只耐着性子提点他道:“三郎当真以为阿婆不知此事?那杨楚音性情执拗乖张,作性脑后生反骨,不肯与人做妾,偏又与某成了好事,依阿婆的意思,待哪日她想通了,再抬她入府不迟。三郎若执意要为了一个死人在意之人将事情闹大,伤了你我兄弟情谊暂且不论,倒叫阿婆横在你我中间左右为难,岂非平白叫她悬心?某素来是不怕叫人揭挑的,只不知三郎现下有了家室,是否可以做到全然不在意身外之名?”
话到这个份上,宋聿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亦做不到豁出一切去不孝阿婆、忤逆兄长,弃宋氏一族的名望于不顾......
想到此处,却又不肯轻易死心,只放缓语调,明知故问:“二兄话中的意思,便是我将事情闹出去,二兄亦不肯放她离去?”
然而宋珩冷漠的声线却又化作一柄破梦杵,无情地击碎他最后的一点幻想,声音冷冽去寒霜,“但凡是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何曾有过转圜的余地,三郎不必再心存妄念;她既叫我占了身子,便是死了,也只能是我的鬼。”
穿堂风吹在身上,宋聿的一颗心仿佛随着宋珩的话语坠入幽暗的冰窖之中,蚀骨的凉意令他心中生寒,甚至有些不敢去直视宋珩的眼睛。
他把手抡成拳头,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迫使自己将杨氏兄妹的音容至脑海里驱散出去,阖了上目,无奈与人妥协道:“二兄既不肯放手,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名分,好好待她才是。”
“这原是她不识趣,数次违逆于我;此番长安之行,我在情势危急之时尚且想着护住她,可她却趁我与人厮杀之际,狠心弃我而去;难道三郎以为,她被寻回后,还配做我的妾室?我还肯留她一条性命,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和让步。”
说至后半段时,宋珩的语调可谓是咬牙切齿,眼里透着隐隐的怒意,原本俊朗的五官亦变得僵硬难看起来。
宋珩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夜里的场景,似乎就连手心里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顷刻间,袖下的指节发出一道低沉的咯吱声,手背和额上的青筋亦绷了起来,无边的怒火涌上心头,险些令他难以自控,欲要拂袖将那案上的器具尽数扫落到地上。
杨娘子竟刚毅果敢至此,生生从二兄的手心里翻了出去。宋聿听后惊叹之余,心中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发自内心地期盼她能先躲过这阵子的风头,千万莫要被二兄的人寻到,待日后二兄娶了妻生了子,自会将她淡忘。
宋聿想到此处,缓了神色平声道:“天色已晚,二兄连日赶路劳顿,早些回屋安歇才是。官署和军中的一应事务,我明日再细细报与二兄知晓不迟。”
这才是他同自己说话时该有的样子。宋珩的态度缓和下来,轻嗯一声,观他面色已恢复平静,交代他几句,负手迈出门去。
冯贵早在檐下等候多时,见他出得门来,忙迎上前,跟在他身后往退寒居去。
宋珩一进院子,便有他平日里用得颇为顺手的下属在里面侯着,正是为着此番寻人一事而来。
冯贵将他二人让到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守着。
宋珩将情况与人说了,三申五令若有蛛丝马迹,立时快马加鞭传信过来;倘或在城中寻着人了,不可伤她分毫,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那人领了命,兀自退下,自去召集人马前往长安。
冯贵知他连日心情欠佳,睡眠不好,先前赶路没有条件备下什么,现下回了太原,要什么都有,便叫厨房熬了安神汤。
宋珩此时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他亦不想叫下头的人瞧见他烦忧苦恼的一面,自个儿往砚台里添了清水研起磨来。
待研出黑色的墨汁,兀自取来狼毫蘸墨落字,纸上跃然浮现出数行诗句来,皆是他曾经教施晏微写过的。
好端端地怎的又想起她来,着实恼人。
他竟还在挂念一个欺骗了他,叫他颜面无存的女郎。
对她的思念如海岸边袭来的潮水般不可抑制,宋珩自认志怀高远,素来不耻于沉湎女色,故而很是厌恶和唾弃这样的自己,心烦意乱地又蘸了些墨,欲要划去那些碍人眼的诗句,可当笔触悬于纸张上方时,却又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好多个日子,他在蘅山别院的书房,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悉心教她一笔一画地哥颜应方的字体。
他与她明明也有相契合的地方,他也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护她周全,令她一生顺遂无忧。
她为何要弃他而去,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究竟有何处配不上她,竟叫她这样瞧不上他,甚至不惜孤身一人去面对池塘外的恶劣环境。
宋珩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大脑开始隐隐抽痛。
漆黑的墨珠自笔尖落下,滴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盖住两三个字。
额头处抽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宋珩搁下手里的狼毫,欲要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扔掉,偏生眼前浮现出那女郎在他身下泣泪求饶的娇弱模样来。
腹下生出一团火来,抑制不住。宋珩拿砚台将那纸张压了,急急迈出门。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由着那些冰冷的水珠挂在皮肉上,好似这般就能减缓些心内的烦忧。
案上置着的那碗安神汤已然凉了,宋珩却并不在意,端起来一饮而尽,盼着今夜能睡个好觉。
兀自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身边少了什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担心她在外面叫那起子好色、喜欢折磨女郎的豪强给夺了去,是以便有那药效在,亦起不到什么作用,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安神汤也做不得数,效果甚微。
腊月廿三。
洛阳南市码头,瑰丽的朝霞嵌于白云之上,映出万丈金光,如梦似幻,引人瞩目。
船只靠岸后,施晏微跟随商队下了船,与林晚霜话别后,雇来驴车去往从善坊。
车辆前行,离了码头,驶入街道,但见城中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宽阔的街道旁高楼林立,屋舍俨然,粉墙环绕。
大街小巷处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驻足于摊前的女郎墨发高束,大多以面示人,额上花钿图案各异,举手投足间尽显大方从容之态,亦不避讳与郎君相谈,民风较之明清颇为开放。
洛阳作为王朝的东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自是寸土寸金,即便是位置偏些的客舍价格亦不便宜,施晏微与那掌柜的杀了好一阵子的价,最终以八十文钱一晚的价格订下一间客房。
施晏微叫膳食博士送来一碗馄饨,另付给他四文钱,尽数吃完后又喝了些热汤暖暖身子,稍加休整一番便出了客栈,去寻可供租赁的房子。
若是托牙行当个中间人,要寻到心仪的宅子自然会简单许多,可她这会子统共就只剩下二十五银子并一对金镯子,那镯子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并不打算当出去,是以每一文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又如何舍得拿出租房价格的一成白白送与牙行呢。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意自己多费些心思去寻较为妥当。
此后两日,施晏微前前后后跑了不知多少条巷子,终是在坊西的甜水巷里寻到一座半旧的小宅子,里面除开厨房和净房,统共只有两间半大不小的房子;正房略大一些,可分为里外两间,若是家中来客人,可叫客人往另一间房和正房的外间塌上将就一晚。
只这样一间宅院,施晏微可谓是磨破了嘴皮,方将价格杀到一年十一贯钱。
次日上晌,双方在拟定的契书上各自签字画押后,施晏微连带押金一共付给房东十二贯银钱后,腰包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来。
施晏微往集市上采买来一些日常需要用到的器物和粟米时蔬,钱袋里便只剩下最后二两银子,少不得为接下来的生计犯愁。
至掌灯时分,施晏微燃上蜡烛,决意明日拜访过林二娘后,再往别处去找活挣钱。
她会写字算账,又能下厨烧菜,洛阳城中不乏书斋酒楼,何愁找不到活计谋生。
施晏微打定主意,早早烧了热水洗漱安枕,身边没了令她恶心讨厌的人,只觉心内十分宁静,不过一刻钟便入了眠,直睡到翌日的卯正二刻方才起身。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来,朝阳藏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微微泛出点点金光。
施晏微动作娴熟地穿上厚重的冬裙,自拿了锄头往西墙下去挖地,欲要往里面种上些果蔬花草。
没有宋珩出现的地方,似乎就连挖地都是足以令人心情愉悦的。
待到晌午,施晏微生活起锅,炒了一荤一素,用过饭后戴了帷帽,自去询善坊探访林二娘的居所。
林二娘乃询善坊内有名的女户,名下有酒楼和茶坊各两座,又有瓷器铺一间,脂粉铺子一间,是以施晏微不过稍加询问,不消多时便已寻至林府。
那守门的家丁早得了林晚霜的吩咐,若有一自称郑三娘的娘子来访,无需通传,只管将人请进府中即可,若她不在,便叫人在厢房候一候她。
施晏微随府上媪妇进了二门,就见其内碧瓦盈檐,雕栏绕砌,堆石为垣,迂回的长廊连接着亭台楼阁,假山上藤萝葱绿,廊外随处可见花树绿植,可谓十步一景。
一路穿亭踱廊,那媪妇于一座清幽的院落前放缓步子,施晏微掀开帽帘,抬首去看院门正中的匾额,见其上书“兰泽小筑”四字,心中暗道林二娘果真是个清雅之人,便又放下纱帘往里进。
那媪妇轻轻扣了门,隔着门往里传话:“家主,郑三娘到了。”
只一瞬,屋中便传来林晚霜清脆爽朗的声音:“快快将人请进来。”
“郑三娘子,请。”那媪妇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稍稍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施晏微忙叉手与人行礼谢过,轻挽罗裙跨过门槛,迈入屋中。
林二娘立时搁下手中的账册,偏过头来看她,门外的暖阳与施晏微的身影一道映入眼中。
“这会子进了我的屋子,还戴那劳什子做何,快快取下罢。”林二娘一壁说,一壁走上前来挽她的胳膊,将她让到罗汉床上。
她身侧的婢女蒹葭自施晏微手中取过帷帽,往那三折绘墨竹屏风后的红木衣架上挂了,又听林二娘吩咐道:“命人烧了红泥火炉送来,再备一套酒具,我与三娘温了郎官清酒筛着吃。”
蒹葭恭敬道声是,正要退下,忽听施晏微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道:“二娘,我吃不得酒,这郎官清不比果酒,只怕两杯下腹便会意识不清。”
林晚霜闻言,自是迁就于她,当即对着蒹葭改了口道:“二娘既喝不得酒,便改喝茶罢,你去命人送来烹茶用的器具,再取两块新得的紫笋茶饼来。”
施晏微扭头与她对视,“谢过二娘。”
“三娘吃不得酒,本应改吃茶的,此乃人之常情,何需谢过。”林晚霜话毕,又问起施晏微如今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甜水巷里租了一间院子,二娘若得空,自可前来,我烧好菜与你吃。”
林晚霜绽唇一笑,大方应下:“好,明日我得了空,定要去你家里做做客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嬉闹声,紧接着又有一道推门声,夹杂着孩童瓮声瓮气的话语声,“阿娘,舅父今日带我去逛了南市,我在修善坊见到了好多好多长着大胡子的胡人和碧眼的胡姬,还买了好多好多的陶人和木雕,喏,我给阿娘看。”
说话的女童乃是林晚霜的独女林楹,今年不过六岁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施晏微定睛打量她,但见林楹头上梳着双鬟髻,发髻正中簪着一支金银珠花树头钗,身穿茄色狐皮袄子,紫绫夹裙,足蹬鹿皮小靴,生得面如满月,粉雕玉琢,一双葡萄大眼格外水灵透亮,惹人喜爱。
视线往后移,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高挑挺拔的郎君,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之下的丹凤眼修长疏朗,高挑的鼻梁下薄唇微抿,显得他整个人沉稳端方。
那一袭月色刺修竹翻领长袍和腰上系着玉石皮质革带,将他的蜂腰猿背展露无遗。
林楹直奔林晚霜而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回过头去看落在后面的林樾,嘟着樱桃小嘴催促他道:“阿舅,你走快些呀。”
被她唤作阿舅的郎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门来,将那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放至林晚霜面上的小几上,待与她施过礼后,这才转过身来,凝了眼眸去看斜前方坐着的客人。
施晏微耳听得林楹唤那郎君为阿舅,便知他就是林晚霜口中一母同胞、往西域经商的阿弟无疑了。
这会子见他回过身来看她,自是从罗汉床上立起身来,稍稍垂了下巴,朝人叉手行礼,温声道:“郎君万福。”
林晚霜一把将林楹搂在怀里,笑盈盈地看向眼前有些痴傻的呆雁,朗声提点他道:“大郎,这位是郑三娘子,你随我唤她三娘就好。”
林樾听了,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侧过身来后知后觉地回了一礼,唤她三娘。
施晏微颔首应了一声,复又往那软垫上坐下,抬首去看眉眼颇肖林晚霜的林楹。
这一瞬,林樾方得以看清施晏微的脸。
入眼的女郎绿鬓朱颜,明丽绝俗,一双桃花眼儿似藏着盈盈秋水,不点而赤的朱唇润如樱桃;细腻的肌肤如梨花经雨,洁白胜雪,端的是姑射神人入尘烟,令人见之忘俗,心生好感。
林樾虽无心科举入仕,却也是在书院里读过十年书的,自知无端盯着女郎看乃是无礼之举,又恐唐突了佳人,遂克制着收回目光,只偏头去看在林晚霜怀里撒娇的林楹。
即便隔着冬日里厚重的衣料,林樾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的碳火烧得太旺,就连手心也生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林晚霜将那小巧玲珑的陶人握在手里,又递给林楹一只木雕的玉兔,声线和蔼地唤着她的小名:“明月奴给阿娘看了这么多好东西,也送一个给对面的阿姨瞧瞧可好?”
林楹眨了眨眼,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沉思状,沉默片刻后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张开小嘴对着林晚霜道出一个好字,旋即迈开短腿走向施晏微,一脸期待地询问道:“阿姨,你瞧这只兔子好看吗?”
施晏微双手接过,垂下纤长的卷睫绽唇一笑,将那木雕的小巧玉兔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甫一抬首,正巧撞上林樾那双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林楹的乌黑清眸。
林樾像是进学时开小差被先生抓包的少年郎,不由耳根一红,迅速地低了下头。
施晏微略顿住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擦地敛了敛笑意,错开视线看向林楹:“当然好看了。明月奴年纪虽小,眼光却甚好,将来可定是要青出于蓝了。”
说话间拿眼去看林晚霜,打趣人的意味十足。
林晚霜眼皮微垂,看一眼林樾,又看一眼施晏微,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我如今只在坊里有些名声,明月奴果真能青出于蓝,将生意做到整个洛阳才好呢,我和大郎也能沾些光。”
正说着话,蒹葭领着三四个婢女送来烹茶用的一应用具,林晚霜将怀里的林楹交给林樾照看,笑问施晏微可通茶道。
施晏微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林晚霜见后越发来了兴致,颇为耐心地手把手教施晏微烹茶。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理念,施晏微在她的指导下学得十分用心,丝毫未曾察觉到林樾不经意投来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下晌竟悄然过去。施晏微恐误了时辰,遂起身辞别林晚霜,由人引着离开林府,继而往坊市上去寻事做。
施晏微才刚离了宋珩身边不过十余日,自不敢贸然外出做工,何况在后厨帮工戴着帷帽或是面纱也不成样子,多少会影响到工作效率,思来想去,到底是抄书较为妥当。
本朝已有雕版印刷术,但因雕刻成本高,是以印刷的多为一些广为流传的书籍,如那等孤本、流传度较低的书籍,仍是依赖于抄书人逐字逐句地将其誊抄下来,整理成册交于雇主。
抄书的活计不限于特定的场地,只在自己家中即可完成,且又是按字数计费,尚有一定的议价空间,实乃眼下的最优选。
施晏微打定主意,专往大的书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