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内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 无人留意施晏微的动向,亦不曾察觉到浮翠院的异常,一切都是那样的神不知鬼不觉。
及至晌午, 身着红色圆领深衣的崔珏骑在高头大马上, 携一众男傧相浩浩荡荡地往宋府而来。
马儿在宋府门前停下,崔珏翻身下马, 迈着大步进了府,先将一对亲自猎来的活雁置于正堂完成奠雁礼,再与一众男傧相前往宋清和梳妆的东屋。
崔珏在厢房内耐心侯上一个将近时辰,仍不见新妇出得门来的身影,不免焦急起来, 起身来至正房外, 朗声催妆。
廊下的女傧相见了,毫不客气地将人拦在屋外, 不予理睬。
崔珏无法,只得悻悻而走,又过得小半个时辰, 崔珏起身复又往阶下来, 再次扬声道出催妆诗。
不同于上回的无人应答,但见一袭妃色襦裙的画屏推了门, 自屋中走了出来, 浅笑着道:“新妇将要加簪, 细郎稍安勿躁。”
崔珏闻言,与数位男傧相齐齐朝人插手施礼, 语气恭敬道:“有劳娘子相告。”
耳畔响起崔珏诚心道谢的声音, 宋清和着一袭桂子绿连裳襦裙,心下紧张不已, 攥着锦帕的双手沁出细汗。
铜镜中的女郎云鬓花颜,面色含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额间绘就的梅花花钿鲜红欲滴,甚是好看。
不多时,又有婢女呈了檀木托盘进前,高夫人取下花树冠子簪进发髻正中,另以一对莲瓣金钿和金镶玉步摇饰其左右,云朵髻上簪十支鎏金花钗。
画屏只消看上一眼,便知她这满头的簪钗必定十分压头了,见她由小扇和画屏搀扶着起身,忙迎上前去。
宋清和含着泪与高夫人和薛夫人话别一会儿,转而又去与祖江澜说话,当她人群中寻到施晏微的身影时,屋外再次响起崔珏高诵催妆诗的洪亮声音。
未及同她道出一句话,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把团扇,高夫人催促她以扇遮面,宋清和着急忙慌地依言照做,恍惚间被婢女媪妇们簇拥着出了门。
浮翠院中,江砚最先醒来。
此时天已黑了,月上枝头,偌大的院子不见一点烛火,静悄悄的,眼睛尚还未全然睁开,头脑亦不甚清明,倏地想起什么,记忆却只堪堪停留在饮下那两大碗茱萸酒前。
现下这是什么时辰了?江砚立时便清醒过来,猛地睁大眼睛,三两步离开长凳摸黑来到窗边,往外看去,但见天边挂着一轮玄月和数颗星子,月色皎洁,星光暗淡。
这一整个下午,他是做什么去了?头脑酸胀得厉害,整间院子安静到落针可闻,撑开窗子,让月光透进来,借着那道光亮回头去看他们几个,竟还在睡着。
坏了。江砚的心脏开始狂跳,顾不得理会趴在桌上的同僚,三步并作两步迈出门去,直奔施晏微居住的正房而去,推开门,其内空无一人。
便又火急火燎地往偏房里去,但见三五个婢女媪妇围着桌案东倒西歪,似乎睡得比他们还要沉。
男女有别,江砚不好直接拿手去触碰她们,只得提起茶壶满上一碗茶水,将她们挨个泼醒。
刘媪半梦半醒间胡乱抹了一把脸,照见跟前立着一道人影,开口就要责问,恍然间觉出哪里不对劲,登时立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身边哪里还有杨娘子的半个影子。
杨娘子这是给她们下了蒙汗药自己跑了不成?刘媪想到这个可能,浑身都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两腿直发软。
其余的人接连清醒过来。
橘白有气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思绪,断断续续地道:“是冬雪,冬雪她,我昏倒前,看到你们先昏倒了……那杯酒,对,我没喝,那杯酒,一定是那杯酒,冬雪怕我叫嚷,将我劈晕的。”
酒。江砚上前打开酒壶的盖子,凑到鼻前确认一番,确是茱萸酒无疑。
伺候杨娘子的婢女媪妇与他们饮下的是一样的酒。
杨娘子素日里鲜少出门,即便偶尔出府游街,皆是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进行的,根本不可能寻到蒙汗药,更遑论放进酒里。
至于那名唤冬雪的婢女,从前并不是浮翠院里侍奉的人,如今浮翠院中原有的所有人都在,独不见她们口中的冬雪,倘若杨娘子果真逃了出去,那么襄助她的人必定是冬雪无疑。
且她能够准确无误地一掌就将人劈晕,定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的。
江砚眉头皱地愈深,赶忙跑去下房,将其余的侍卫一一叫醒,借着神色焦急地前去退寒居里寻找冯贵告知此时。
冯贵才刚打了热水,预备洗漱过后早早歇下,未料竟在此时得知此消息,又去晴天霹雳,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待他反应过来此时的严重性,自是心急如焚,睡意全无。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杨娘子顺利离开太原城往周遭的县镇去了。
他们都不过是底下伺候主子的人,如何能够调动城中的官兵去外头大张旗鼓地寻找杨娘子呢?
何况听江砚所说,杨娘子此番能够逃出府去,乃是有人相帮,倘或再精心乔装打扮一番,想要寻到人就更难了。
究竟是何人有这样的胆量,胆敢放走家主心尖上的人呢?冯贵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只在片刻后,他便想到一个人来。
府上的三郎君,家主的胞弟,宋聿。
三郎君素来待人和善,颇重情义,杨娘子的阿兄杨延为救他而死,临死之际又曾亲口将孤苦无依的杨娘子托付给他,他的心中定然是有愧于杨娘子的。
倘若杨娘子先前对家主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实则还在秘密谋划着离开家主,依着三郎君的性子,在知晓杨娘子的真实意图之后,会出手助她出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郎君素来心思缜密细腻,既有心要放走杨娘子,必定会做好完全的准备,只怕是就连过所和户籍都替她二人备好了...
想到此处,冯贵自责不已,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情沉到了谷底,暗怪自己没有多留个心眼多多提防着二郎君。
家主尚还在外上阵杀敌,他却连家主最为珍之爱之的女郎都看顾不住,竟然叫她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弃家主而去了,实在有负家主所托。
冯贵甚至不敢想象当家主打了胜仗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太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杨娘子,然而入眼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他会伤心生气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一回,家主怕是真的会想杀人的罢。
这一仗,家主胜算极大,自可在洛阳登基称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的尊严,岂能容一个小小的女郎如此践踏在脚下?
他虽忠心于宋珩,可面对一贯与人为善的杨娘子,他也是存着几分好意和不忍的。
时至今日,他倒也真的有几分发自内心地敬佩起杨娘子的坚韧心性来了。
为今之计,唯有弄清楚杨娘子手中的过所究竟指向何方,尽快将杨娘子寻回。冯贵思及此,迈开大步,自去寻宋聿。
且说宋聿今日吃了些酒,沐浴过后便往祖江澜屋里去,见她抱着胖乎乎的宋麟哄,怕她累着,忙不迭上前将宋麟抱至怀里,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脸。
宋麟耷拉着眼皮,原本要睡,被他拍得醒了瞌睡,顷刻间啼哭起来,唬得祖江澜着急忙慌地抱他回自己怀里,瞥他一眼嗔怪他道:“三郎这毛手毛脚的习惯可得改改,总这么着,可不是净给妾身帮倒忙么。”
说道完他,又将目光落到宋麟白里透红肉嘟嘟的小脸上,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柔声细语地道:“齐奴乖,你耶耶并非有心要扰你的好睡,齐奴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可好?”
宋麟不过八个月大,如何听得懂祖江澜口中的话,只是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葡萄大眼,颇有几分好奇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朱唇看,稍稍怔了片刻,发觉没什么意思,复又开始哭闹。
幼子的哭闹声入耳,宋聿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施晏微的事,暂且抛至脑后,手忙脚乱地去寻宋麟喜欢的拨浪鼓和布老虎。
那布老虎乃是宋聿得空时,特意请教绣娘后亲自缝制的,虽然缝得歪七八扭,宋麟却是出奇的喜欢,常常捧在手里揉捏摆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过晚膳,已是傍晚时分,宋麟被乳娘抱去喂奶,宋聿这才得以近祖江澜的身,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替她揉肩捶腿。
宋聿想着施晏微出逃之事,一时不察手上的动作便重了些,祖江澜低低嘶了一声,宋聿登时回过神来,正要道歉,忽听婢女来报说,冯郎君在外求见,却不肯往院里来。
“既是二郎身边的冯贵寻我,想来是有要紧的事。十一先睡,无需等我。”话毕,出得门去。
当下瞧见神色晦暗不明的冯贵,宋聿心中便知剑霜将事情办妥了?
冯贵将他引至假山后,朝着宋聿直直跪下了双腿,“杨娘子不见踪影已有半日,可是郎君将人放走的?”
宋聿一早料定瞒不过他和二兄,故而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弯腰扶他起身,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桩事,确是某苦心谋划,放走了杨娘子不假。”
冯贵虽在心中想象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可这会子见他应答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放走的不过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笼中鸟雀,颇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郎君明明知道家主要纳她为孺人,此事也是杨娘子亲口答允了的,郎君怎可如此行事!”
宋聿只是冷笑,沉着声反问他道:“是吗?可杨娘子曾亲口告诉某,她不愿做二郎的孺人。某不知道你们是用何种手段逼迫了她的,某只知道,她是杨郎在这世上唯一的阿妹,某断然不能助纣为虐。二郎将来是要成就大事的,岂能做出此等小人行径!你该知道,某会如此做,也是为着二郎好。”
冯贵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郎君执意如此行事,就不怕伤了你与家主之间的兄弟情分?”
“家主是什么样的性子,郎君与我皆是心知肚明,倘若事情败露,杨娘子被家主寻回,只怕会生不如死;郎君若肯悬崖勒马,循着杨娘子的去处及时将人截下,此事尚还有转圜的余地。”
宋聿淡淡凝他一眼,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转圜的余地,那过所之上乃是留了白的,杨娘子究竟会往何处去,某亦不得而知;至于城中的人马,更不会为了寻找一个女郎如此大动干戈。”
“二郎如今出征在外,如何能为这样的琐事分心,孰轻孰重,你跟了他这好些年,心中当有决断才是。”
话毕,拂了衣袖,任由他继续跪着,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去寻江砚等人,叫他们千万以大局为重,暂且莫要将此事以书信告知远在岐州的晋王。又叫人去寻了府上的管事来,命护卫加强戒备,无他的授意,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府,更不可暗中传递私物出去。
翠竹居。
冯贵眸色深深,满腹心事地行至阶下,照见刘媪从里头出来。
她的面色亦是十分凝重,想来是才刚将杨娘子出逃的事禀明了太夫人。
刘媪沉着一张脸走下台阶,抬眸瞥了他一眼,“杨娘子出逃失踪一事,老身方才已回明太夫人,太夫人不甚在意,似是不大想管此事;再者就是,太夫人推说身上乏了,才刚撂下话不见任何人。”
冯贵岂肯轻易放弃,自是不顾刘媪的劝阻,踏上石阶,正要扣门,浣竹从屋里推门走了出来,朝着他摇头。
浣竹引人拉到拐角处,劝他道:“杨娘子出逃一事,太夫人面上瞧着不动声色,实则心内是动了怒的,才让疏雨取了木鱼来敲呢,这会子无论如何是不肯见人的。”
薛夫人用得惯的得力人统共就疏雨、堆雪、瑞圣三人,如今堆雪拨去了浮翠院,这翠竹居里,身边的得力人只疏雨和她,自是升了一等婢女,贴身伺候着。
经她又劝一回,冯贵这才堪堪止了求见薛夫人的心思,礼貌地与她寒暄两句,继而转身离去。
底下的人提了食盒进来。
薛夫人正在屋里生着闷气,浣竹恐她一时不察触了主子的霉头,伸手指了指门,皱眉摆头,示意她里头的人心情不好,莫要再往前头进了。
浣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食盒,“你且下去歇着,我替你走这一遭。”
那女郎朝人叉手施一礼,点头退下。
浣竹提着食盒进屋,取出汤碗双手奉至薛夫人跟前,“太夫人用些安神汤罢。”
薛夫人握着木锤的手一顿,停下手里敲木鱼的动作,眼神示意浣竹将那汤碗搁下,徐徐张口问她:“可是你将他打发走了?”
浣竹颔首,“走了。”
薛夫人摊了摊手,拧着眉轻叹口气,幽幽道:“方才乍一听了那样的话,老身的确恼恨杨娘子如此三番两次地背弃二郎;可仔细想想,这世间的男女情.爱,本就不是凭着权势就可强行求来之事,她若不喜二郎,凭二郎如何费尽心思手段,亦无法得到她的半点真心;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此随她去了,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再将人寻回来。自古成大事者放不拘小节,岂可囿于男女之情,二郎屡屡因她失了体统,坏了规矩,绝非好事;现如今,她既自个儿跑了,想来二郎回来后得知此事,也该醒悟了。”
浣竹稍稍设想一下,倘若她不喜冯贵,会否因为他是家主身边的红人,在府上颇有几分体面而接受他呢?
可这天下间没有如果的事。
“太夫人思量的是极。”
彼时,千里之外的岐州。
程琰离镫下马,急急步入营帐之中。
宋珩搁了手中朱笔,立起身来,负手来至程琰跟前,垂眸看向沙盘之上的城池,平声问道:“城中百姓转移的如何了?”
程琰道:“禀节帅,将近九成转移至城池后方,临街的房舍依节帅之言,俱已清空,明日可开城门迎敌。”
宋珩将右手支在沙盘上,目光落到陈仓的位置,“卫洵和薛奉是昨日夜里走小道出的城,想来这会子也快到凤州一带了。”
程琰听后略思忖片刻,“照河东军的行军速度,想来后日下晌便可至兴州。”
话毕,但见宋珩自沙盘中取了一个泥塑的士兵出来,徐徐移动至陈仓的位置,心内自忖道:“每日走暗道往陈仓增派二百余人,王崇老贼必定以为裴祯此番出兵意欲夺回陈仓,皆是突袭兴州,便可破出一道口子图谋西南。”
程琰的视线随着他手中的泥人而动,立时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将话锋一转,只心照不宣地议起旁的事来。
议过事后,宋珩看了眼案上的更漏,这才发觉一更天早过了多时,遂启唇吩咐程琰道:“传令下去,今夜军中早一更天吹灯歇下,巡逻的兵士改为三班轮值。”
程琰应声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宋珩拿巾子沾点水抹了脸,旋即脱去外袍和鞋袜,吹灯安枕。
今日原是宋清和大婚的日子,宋珩近来忙于城中军务,一时竟给忘了,半分也未想起她要出阁的事情来。
反倒是施晏微用过的里衣和巾子,他还好生安放在营帐中,当下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握在掌心中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抚了又抚,这才舍得往衣襟里放了。
那条柔软的里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施晏微此刻就陪伴在他身边似的,疲惫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许是施晏微的衣物能让他感到安心,不消多时便已浅浅入眠,对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出逃之事一无所知。
夜色浓重,柔和的月光洒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万物镀上一层浅浅的银霜。
古交县外的官道上,随着吁的一声,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在一座颇有些年头的客舍前缓缓停下。
剑霜与施晏微各自提了包袱下了马车,将马往庭中柳树上栓了,迈进客堂中,付过钱后用假名登记入住,再叫博士送两碗馄饨和一壶花茶到房里来。
剑霜用火折子点亮烛台上的蜡烛,细心地将包袱往床头处放了。
施晏微饿了一天,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将碗中的馄饨悉数吃了,自去包袱里取来舆图仔细查看一番,兀自计量:按照马车每日百里的行进速度,明日天将明时出发,可赶在落日前出娄烦县。
连日日行百里,莫说那马儿拖着车厢吃不吃得消,她如今的这副身子骨只怕难挨。
待到了延州与剑霜别过后,还是改为骑马的好,除可提升行动速度外,马儿只需袱她一人,也能轻松不少,不至于累倒。
施晏微稍稍理清千丝万缕的头绪,不觉困意上涌,将那舆图重新叠好放回包袱里,草草洗漱一番,宽衣过后吹了灯,摸黑爬到床上,抱着最为紧要的钱物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剑霜将剑搁在枕头的一侧,一只手覆在冰冷的剑鞘上,唯有感受到剑的温度,她才能稍稍安下心来,阖目浅眠。
次日清晨,施晏微卯正起身,彼时天还暗着,鱼肚白也不曾瞧见。
剑霜收拾妥帖,自去付了房钱取车。
施晏微带着帷帽下楼,要了两屉包子,让拿黄纸包好,结过钱后坐上马车,沿着官道继续朝着娄烦县的方向走。
冯贵和江砚等人被宋聿拨来的侍卫密切监视,再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府上众人亦得了不许谈论此事的禁令。
似乎不过短短一日之内,府上便再没了杨娘子此人,众人各司其职,将她淡忘。
数日后,重阳日,岐州城。
王瑀接到密报,裴祯领兵分批支援陈仓已有不下半月之久,细细算来,至少五千之众,且皆是凤翔军精锐,以一当三。
参军道,岐州之围亦有将近一月,正是谷粮将尽之时,况今日乃重阳佳节,城中军民不得出城登高望远,加之战况不顺,必有沮丧懈怠之心,就连守城的将领亦不曾出城叫阵,入夜后偷袭攻城,则必定事半功倍。
王瑀听后,深以为然,却又不放心不下陈仓那块宝地,好不容易才将其收入囊中,岂有再将其还回去的道理。
帐外落日隐有西斜之意,阳光透过账上的小窗洒将进来,映在王瑀双鬓微白的圆脸之上,眉间和额上的褶皱清晰可见,王崇看出他的心事和担忧,叉手道:“阿耶若信得过二郎,今日夜里,二郎可领兵攻城,必将尽早攻下岐州;阿耶心中放不下陈仓,自可领一队人马返回陈仓。”
王瑀闻言,心中大有“此子类我”之感,旋即舒展眉头,起身来至王崇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高声道:“二郎攻下陈仓只用了短短数日,阿耶自是信得过你的。”
说完转头看向参军一行人,扬了声调,将岐州之事悉数托付给王崇和参军,另去沙场点兵一万,当日返回陈仓以防裴祯夺城。
又两日,岐州城外厮杀声响彻云霄。
王崇率领数以万计的武定军攻城,城中的凤翔军以身挡门,城楼之上亦是火光冲天,手持刀剑的凤翔军挥刀砍向云梯上如潮水般涌现而来的铁甲士兵。
武定军势众,凤翔军隐不敌之势,将近三更天时,城门便被攻破。
王崇见城门已破,心内大喜,手持长枪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随我攻入城中,取首级者,记一等军功,封昭武副尉。”
此令一出,军心大振,或从门入,或登云梯,短短半刻钟,岐州城中尽是武定军。
一切似乎进展的太过顺利,但见城中民宅和铺面皆是大门紧闭,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见半道人影,秋夜的晚风穿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刀尖尚还淌着血珠,王崇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觉出哪里不对。
神经紧绷起来,鹰眼细细观察四下,远处忽而传出一道洪亮的马蹄声,一团庞大的黑影率先进入众人的视线,王崇定睛一瞧,那人已从巷口拐出,高大魁梧的身躯和山一样宽阔挺拔的肩膀映入眼帘,几乎是顷刻间,王崇想起了时人对宋珩的描述。
怎么会,阿耶不是说他遇刺后便重伤不起吗?王崇脑子乱得厉害,倒是他身侧的参军及时反应过来,急急道出一个退字。
宋珩夹紧马腹,催马疾驰,启唇扬声:“河东军随吾临阵杀敌,誓死护佑岐州!”
须臾间,数不清的河东军自道道木门后冲出,黑压压的一片,杀声震天。
朦胧月色下,宋珩手起刀落,接连斩杀数名武定军,直取王崇而去。
王崇自幼习武,数年来随王瑀出征过金商、荆南、黔中等地,胜多败少,抛开王瑀次子这一身份来看,也算得是一员猛将。
几乎只在数十息后,宋珩便已拼杀至王崇跟前,副将赵恺见状,使出浑身解数摆脱数名河东军的围困,奔着王崇掷出一剑,击偏宋珩挥砍过去的动作。
宋珩微微蹙眉,眸中杀意更浓,聚了聚力,再次挥剑刺向王崇。
王崇急急举起手中长枪斜挡住他的剑刃。
宋珩力道大得惊人,挥砍过来的长剑不但长度超出寻常的刀剑许多,就连重量亦非普通的宝剑可比,饶是他的长枪坚.硬无比,此时仍是被他的玄铁重剑生生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哐当一声,赵恺不知从何处又寻了一把长刀过来,照着那把重剑的剑刃奋力一挑。
剑身微微弹开,宋珩不由加重握剑的力道,臂上肌肉愈发凸起鼓胀,短短两个呼吸之后,剑身便又开始逼近王崇和赵恺二人。
赵恺使尽浑身解数向上一顶,额上青筋汗珠并出,口中急呼道:“大局为重,郎君快走!”
王崇咬咬牙,狠下心来,忙不迭地收回手中长枪,调转马头往城门口的方向夺路而逃。
人群中传出一个高喝声,握着长枪奔向王崇,“王氏狗贼哪里逃!”
眼见那人不知打哪儿追上前来,急忙勒紧缰绳回身去挡,那人不敌王崇,险被王崇所伤,幸而宋珩轻松砍杀赵恺于剑下,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
王崇瞪着圆眼啐他一口,恶狠狠地看向宋珩,嘴里骂道:“宋珩小儿,你今日敢杀我,我耶耶盘踞西南多年,定不饶你!”
宋珩照着他的心口重重落剑,王崇及时做出反应,以长枪的枪身去接,只听哐当一声,那枪身竟被剑锋从中劈断。
知他这是杀红了眼,王崇心内惊惶不已,只咬着牙狠踹一脚马腹就要败走。
身后传来宋珩轻蔑的语调,“杀你又如何?你阿耶,某自会一并送他下黄泉!”
王崇听后心神大乱,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此地保全一条性命,不断扬鞭催马。
宋珩单手攥住缰绳,另只手持剑追赶,身下的狮子骢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横曳跃马,挥剑砍向周遭掩护王崇离去的武定军,直杀出一条血路来,追至城外,将王崇拦于马前。
今夜月色甚好,如练的华光照得大地一片暖色,璀璨的星河点亮漆黑的幕布,簇拥着玄月,一切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与岐州城中血流成河的残酷战争形成鲜明对比。
王崇领教过宋珩的手段,当下手中只余一杆残枪,顿生绝望之心,与其等着宋珩来杀他,倒不如自行动手,思及此,举起长枪便要自绝,不曾想,却被宋珩横剑拦下。
“尔等鼠辈在陈仓屠杀凤翔军民,实乃罪无可恕,某今日便要亲自取走汝之性命,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宋珩手中的剑随声动,风驰电掣间,泛着寒光的剑刃刺向王崇心口,王崇虽存了死志,却还是下意识地拿枪去挡。
宋珩不过使出七成不到的气力,便将他手中的半杆残枪震得脱出手去,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中,结束了他的性命。
剑锋不偏不倚地刺进王崇的心脏,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不知是第多少次染红他的长剑。
王崇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宋珩则是面无表情地抽剑,任由他的身体自马背上跌落,看蝼蚁一样的眼神扫视一眼,再回首,越来越多的河东军逐敌而出,宋珩三呼王崇已为他所杀。
片刻后,有眼尖的士兵瞧见地上还未死透的王崇,割下其项上人头,挑在枪上,欣喜万分地呼叫道:“节帅杀了敌军主帅,节帅杀了敌军主帅!”
武定军亲眼瞧见王崇的首级,军心冰消瓦解,如鸟兽散。
河东军陈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入武定军后方,武定军没了主帅,主将又先后死于宋珩剑下,可谓溃不成军,才刚过了四更天,便死的死,降的降。
宋珩令人清点武定军仓中余粮,按人头均分给城中军民。
仓中米麦颗大饱满,足可窥见蜀地的物良田肥沃,畜积饶多。
宋珩捧一把稻米在手中,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少时读过的书中所写:“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断不可少了充足的粮食供应,只要攻下益州,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眼下岐州危局已解,自当休养生息,宋珩不欲坑杀战俘,只叫收回兵器,解下盔甲,留一千河东军看管他们修缮城墙民宅,清理河里,开垦荒地,除草耕种。
经此一战,凤翔军对宋珩的敬仰之情更甚。
宋珩探望安抚过受伤的将士后,草草拿粗布巾子沾水擦一把脸,掀了被子稍眯一会儿眼,窗外已是黎明破晓之际。
不觉间到了九月中旬,湖南节度使在潭州自立,国号南楚。
又过得几日,宋珩攻破凤州,就地休整两日,欲挥师沿西南而下,直取兴州。
秋尽冬至,北地一日冷过一日。
施晏微将过所递给城门郎查验,顺顺当当地进了延州城。
剑霜驾着马车寻了一处并不显眼的寻常客舍,询问施晏微可要去集市上买些衣物补给,施晏微倒是不急着采买物品,眼下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困扰着她,一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便一日无法安心。
二人将细软放进客房,银钱随身携带,下了楼,叫来茶博士,点了一荤一素的炒菜和两碗热茶。
施晏微掀开帷帽一角,用过午膳,小声道:“我想去一趟附近的医馆。”
剑霜只当是她连日赶路有些累着了,加之出了河东水土不服,这才病了,于是关切问:“娘子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
施晏微摇头,“不是经年累月的老毛病了,这会子既然进了城,顺便去寻个医馆瞧一瞧,若是无碍,也好早日安心。”
剑霜行动力极强,听施晏微如此说,先去结了饭钱,又去将马车取来,正正停在客舍门口,提醒施晏微注意脚下,待她上了马车,这才驱动马车。
一路行至一间古朴的医馆外,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车,信不走了进去,剑霜就在外头十分耐心地等着她。
施晏微也不与那医工拐弯抹角,叫他替自己把脉,看是否是喜脉。
那医工隔着一条巾子认真把脉,不一会儿,医工的手自她的手腕处移开,微微皱眉道:“女郎并无身孕,且女郎的身子不似寻常的女郎那般康健,可否取下帷帽,容老夫一观女郎面色?”
因已出了河东,又戴着帷帽,是以施晏微今日未涂黄粉,依照医工所言摘了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经过望闻问切后,医工道:“果真如女郎所言,极为频繁地吃了将近四月的避子汤,其后未及时调理,每日踩在寒冰之上近一刻钟,持续三月之久,更兼情志难抒,依老夫看,娘子的身子至少已有肝郁、血瘀之症,加之胞宫寒凉,日后只怕子嗣艰难。”
子嗣艰难,而非彻底无法受孕,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个疙瘩,出于最坏的打算,她倒是希望听见医工说她再无受孕的可能。
此生,她是断然不会再嫁人了的,更遑论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冒着半条腿踏进鬼门关的风险去生孩子。
如治疗风寒和跌打扭伤之类的常备药,宋聿都十分细心周到地替她考虑到了,就放在马车里,着实不需要再另外买药,是以施晏微付完诊费后,丝毫不提如何调理身子的事,反而是步调轻快地出了医馆。
剑霜见她出来,迎上前来,平声问她身子可有大碍。
施晏微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道:“医工瞧过,说是无碍,就连药也不必吃,快别多心了。咱们好容易进了城,也该另外再买一匹马了。”
此话一出,剑霜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与她并肩走着,反问她道:“娘子可是觉得一匹马的行车速度慢了些,想要用两匹马来拉车?”
施晏微稍稍停下步子,挑起帷帽垂在四周的的布帘,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她,轻张檀口柔声道:“剑霜,这个天下间,尚还有许多你没有看过的景色和人、事、物,譬如黄沙漫漫的西北、莲叶田田的江南、波光粼粼的海州,草原茫茫的塞北,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想过,也为自己好好活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