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并眯了眯眼睛,接着他就听到了姚守宁轻声的嘀咕:
“如果不是那只狗,现在可能你中邪更厉害,说不准被人迷得昏头转向,还不自知。”她说到这里,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算是帮了陆执一个忙,除了恐慌惹了祸之外,被他发了一通火后,也是有资格生气的:
“我也只是想帮你!”
“被人迷住?”
陆执意识到了少女情绪的变化,她气鼓鼓的,一双大眼睛中露出不高兴。
可他并没有哄人的经验,所以只注意到了她话中的重要信息:
“你是指,当时有人驱动了邪术,意图控制我?”
他很快意识到了姚守宁话中的意有所指,并很明确的指了出来。
而这个控制的术法,应该是媚惑一类,从黄飞虎出现迷得他‘神魂颠倒’来看,施法者可能最初的目的是想要让自己爱上某个人。
姚守宁为他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心惊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深怕被那道附身于表姐身上的‘意识’偷听到般,小小声的道:
“差不多吧。”
“是谁?”陆执问。
她摇了摇头,面露恐惧,陆执就再问:
“不敢说?”
姚守宁这下不停点头,他又追问:
“怕被听见?”
她再次点头,力道比先前更大了一些。
陆执就心中有数了。
看样子,她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十分强大的存在,应该是天妖一族的余孽,且本领极强,哪怕两人私下会面,她也担忧会泄密。
最重要的,是这个妖孽已经盯上了自己。
世子强忍阴影,极力从自己仅剩的回忆之中,梳理当日发生的事。
从与她简单的对话中,陆执分析出当日是有一个妖邪混入了人群,试图向他动手,姚守宁应该发现了此事,所以及时示警——不过她示警的方式过于离奇,使得自己一世英名扫地。
想到这里,陆执看了姚守宁一眼,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天生气运加身,照理来说妖邪难以近身,纵使天妖之气也不可能令他失控才对。
再加上此次发疯失去意识,分明与他体内并未彻底拔除的妖蛊发作相关,而非外来妖气影响。
他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如何去询问了。
看样子姚守宁应该是愿意跟他分享一些事的,但她似是对于那妖邪十分忌惮。
不过她不敢开口,陆执就主动提起。
他先从妖蛊事件最初问起:
“跟西城案件有没有关?”
陆执并没有提到苏妙真的名字,也没提到那个可怕的‘意识’存在,姚守宁略一偏头思索,觉得问题不大,因此连忙点头:
“有关。”
她回答得十分肯定。
陆执眸光一转,垂下了眼眸。
长睫掩住了他眼中的神情,在他眼睑下方打出一片阴影,他褪去了先前佯装出来的怒火之后,整个人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雕,有种出尘脱俗却缺少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的感觉,给人无形的压力。
姚守宁悄悄的将手松开,身体缓缓坐到脚后跟上,双手乖乖放置在腿前,安静的看他想事。
既然两次事件都有关联,那么便证明西城、北门两次想要对他动手的人都在现场。
他一旦开始思索正事,自然就不再回避当日北城之耻,开始回忆两次事件同时出现的人。
世子年纪虽轻,但心思缜密,事关自己生死,他并不掉以轻心,先从自己身边人摸查起。
首先徐相宜要排除,西城事件的时候,他并不在神都之中,既然两件事情都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次的事情与他无关。
其次罗子文、段长涯的嫌疑也可以暂时洗去,他二人出身神武门,一直追随在他身侧,是他忠心耿耿的侍卫,不可能与妖邪有染。
将军府中的黑甲都是陆无计一手调教的心腹,暂且不提。
那么两次事件都在场的,便唯有姚家人了。
他记忆极好,将北城当日出现的熟面孔一一想了起来。
姚翝夫妇也在现场,他生性多疑,不可能将这两人嫌疑完全排除。
北城门妖蛊发作的时候,柳氏的身侧似是站着好些人。
除了两个下人之外,同时出现的,还有两个少女。
一个是姚家长女,另一人也有些面熟——苏妙真。
陆执记忆极好,想起了西城事件中,马车失控之后,钻出的那一张少女清丽的脸,自称苏妙真,说是柳氏外甥女。
而当日北城事发之时,她也在柳氏身边,混乱将起时,他听到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细想,声音来源的方向就是从她所在的地方传来的。
也正是听到有人唤自己之后,接着陆执才听到了姚守宁惊惶失措唤黄飞虎来扑自己的声音——
至于之后的事,他就记不得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后面的情况他勉强听身边人说了一些,不愿再去回忆。
陆执选择暂时相信姚守宁。
如果她没有鬼扯一通来欺骗自己,那么唤自己名字的少女便有极大嫌疑。
通过媚惑手段来得到他的爱,自然不可能是姚翝夫妇,也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婆子,必会是一个妙龄少女。
除开姚守宁之外,当时年纪适合的姚家女孩,便唯有姚婉宁与苏妙真了。
而西城案发时,姚婉宁并不在场,唯一的嫌疑人便只有——
“你表姐!”他的脸色有些微的扭曲,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额心处那粒朱红小痣。
“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中了‘河神’烙印?”
他一句话便正中问题核心,姚守宁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无异已经表露了一切。
缠绕世子多时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他这会儿对姚守宁的话信了八成。
其实他早就怀疑过苏氏姐弟,毕竟马车当时受惊而失控,实在是过于巧合了些。
可他没有证据,且苏妙真是柳家的后代,而柳并舟则是张饶之的入室弟子。
儒家修的是浩然正气,对天妖一族有克制之力。
柳家的两位后辈,却先后遭受了妖族的玷污,受到了天妖一族的侵袭。
西城案件的迷团自此真相大白,天妖一族借着当时的案件,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妖蛊。
陆执心中第一个生出的念头是杀人。
天妖一族的余孽寄生在了苏妙真的身上,显然是借她的手,以控制自己,达到天妖一族重新现世的秘密。
若是将她杀死,自然便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但这念头刚一生起,随即便被他自己掐灭。
天妖一族狡诈凶残,且妖族的修炼之法令它们邪术防不胜防,杀了苏妙真只是治标,无法治本。
苏妙真死了,线索一断,未必能重创这邪灵根本。
它要下一次重新再找宿主,自己不一定能轻易将它找得出来。
更何况,他十分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可以看破这妖邪伪装的人。
他心念一转,又去看姚守宁。
少女还不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大的秘密,感受到他注视的刹那,有些迷惑不解的仰头看他。
陆执想起了一个事:
“你知道她要暗算我,为什么当时不唤我?”
他的眼睛危险的眯起。
意识到这是一个邪术陷阱之后,陆执虽说没有听到那道‘意识’的声音,也不知道‘陆执的一见钟情’的存在,但他却凭借聪明,很快理解了这个术法的原理。
虽说受妖蛊影响,使施展邪法的人钻到了空子,但他心志坚毅,且有气运加身,在妖蛊受压制的情况下,要想令他突然发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要想令他受邪术诱惑,必得有个引子。
苏妙真唤他的时候,他转头往她看去,若术法发动的刹那,他可能会受影响,继而爱上她。
此举神不知鬼不觉,陆执正处于年少而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美貌的少女一见钟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说不准中了术法之后,将军府的人未必能察觉。
相反之下,他突兀的爱上一条狗,当众表白,如此反常狂悖的举止,才更容易引起众人警觉,知晓他妖蛊发作,后续可以令将军府的人更快察觉,出手镇压妖邪。
道理他都懂,可一想到自己当时丢脸的情景,陆执仍是面无表情的问:
“你为什么不喊我转头看你?”
进城之前,姚守宁就已经警告了他,说是心神不宁,觉得有大事会发生。
当时他已经将少女的话听进心中,离她马车极近。
若她当时出声示警,自己必会转头看她,这样一来,说不定表白的对象会换人。
自己‘爱上’姚守宁虽说非出自本心,可能也会做出违背本意的举止,可好歹表白的对象是人,且是个女子,不至于如此丢人。
更何况姚守宁知道内情,事后可以提醒长公主小心防备,令徐相宜出手镇压妖邪,助他清醒。
可她偏偏选择了唤狗扑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丢人现眼。
“那怎么行?”
姚守宁显然也明白了陆执未说出口的意思,她下意识的反驳:
“我们又没有互相喜欢,将来若是影响你姻缘怎么成?”
她是心思单纯,有什么便说什么,陆执听她说完这话,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先前的事。
他在家里忍了大半个月,出门来寻姚守宁后,得知她去了温家作客。
陆执又让人驱车赶到温家,去派人寻姚守宁。
恰巧这温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自与姚守宁相识之后,他便将姚家的情况调查了个底朝天,作为姚家未来的姻亲,自然也在将军府调查之列。
温家的家主温庆哲,乃七品舍人,写得一手好字,在翰林院中负责抄写奏折、圣旨。
姚守宁的大哥跟温家的大小姐已经定下了婚事,从调查情况来看,两家有意相互婚。
这在大庆来说,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事。
温家的那位大公子颇有才名,曾得顾皇后的父亲顾焕之(字明山)称赞。
这样一桩小事,本不该在此时想起,但陆执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神都城对这位温大公子的称赞:姿容俊美,才气天生。
顾相曾点评他: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顾家与陆家一样,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陆执也曾思索过要与温家的这位才子私下接触一番,看能不能将其拉拢麾下,将来以便于行事。
却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行动,自己就遭妖邪盯上,与温景随的见面,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丑名尽出,穿着女装在温府门口接人……
“哼!”
他轻哼了一声,想到查出的资料之中提到过温太太有意替儿子聘姚二小姐为妻,他将垂落在身前的长发甩开,后退了一步坐回长凳之上:
“我看你是怕影响自己的姻缘才对!”
姚守宁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凭借敏锐的嗅觉,她意识到这位世子总算是听进了她的解释,应该已经消气了,才认真的道:
“那不是。”她摇头否认,“但我确实不敢这样做。”
她不敢这样做的理由,并非是怕自己名声受损,使得自己将来姻缘受挫折,而是——
“我是真的有些怕。”
姚守宁老实的道。
她没有明确的说在怕什么,但陆执从她脸上的神色,便猜得出来她在怕苏妙真。
这种害怕与先前她跟自己说话时不一样,仿佛从心中而生的忌惮,映入她的瞳孔中,透过那双眼睛,又传达到了陆执的心中。
他愣了一愣,接着‘嗤’笑了一声:
“看你这点儿出息!”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中却生出对苏妙真的警惕。
西城的案件至今未结,当日的情景浮上他的心里。
他从神武门回神都的消息十分隐秘,可此妖似是早就得知消息,提前埋伏,并当着他的面,神不知鬼不觉的使张樵被蛇妖附身。
这个过程他半点儿都没察觉,因此才沾染了因果,坏了自己的气运。
且事后再施咒,简直事前毫无端倪。
徐相宜精通咒术、妖蛊,可却对自己身上的蛊咒束手无策,可见这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天妖一族非同一般的妖邪,种种手段、神通都异常诡秘。
偏偏姚守宁又另有玄妙的神通,可以看‘穿’这妖邪,且对‘它’的手段有所了解。
——仿佛这两个表姐妹相生而相克,倒是十分有趣。
当然,这样想的前提是姚守宁所言句句属实。
有可能她说的都是真话,所有一切都是苏妙真所为,那么他与姚守宁合作,便是妖邪在明,二人在暗。
可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姚家有嫌疑,这双表姐妹分别作套,想引他入局。
他性情狡诈,心中虽说仍是有疑,但面上却半点不显端倪。
不过除开这些事情之外,天妖一族事隔七百年后卷土重来,且这大妖邪选择寄身于柳家的血脉,必定是听闻了什么消息。
他想到了徐相宜所说的,关于姚守宁可能血脉有异的话。
陆执的目光晦暗莫明,聊到了正事之后,他一扫先前的怒意,又恢复了初时见面时冷清清的神色,居高临下望着坐蹲在地,双手握拳搁在腿上的少女。
“一个表姐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我有什么办法?”
姚守宁自然听得出来陆执在鄙视自己,但她却振振作词:
“害怕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事。”更何况她表姐那可是妖邪附身,她想到了昨夜见到的那只可怖的九尾红狐,不由一个激灵,又嘀咕道:
“出息有什么用?我更怕没命。”
陆执看着她,她可能跪坐得有些累了,身体一歪,缓缓将长腿收折起来,曲起抱在胸前,缩成一团之后才小声的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她仰头与陆执对望,一双眼睛中满是认真:
“家中发生了很多事,我试着和娘讲过,她不相信我。”
提到柳氏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怔然,缓缓的将头低了下去,把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小声的道:
“我也没有你这样强大力量,可以除妖镇邪。”
苏妙真的存在像是一柄悬在她头顶的剑,随时可能会要她的命,她也想将这个妖邪赶走,但她无计可施。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活了这么多年,近来发生的一切已经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没有人教她什么术法,甚至连身边的人都不是完全的相信她。
姚守宁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事,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虽说因为后来‘河神’之事,父亲、姐姐已经接连表示相信她,可这种相信并不能安她的心。
‘河神’的危机并没有解决,作为普通人,他们无计可施,甚至还得依靠她自己。
少女缩成一团,看上去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仿佛等着人安慰。
但陆执却并没有受她所蛊惑,而是想起了她说的话——她说自己没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除妖镇邪。
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徐相宜的话也同时在他脑海中响起:辩机一族。
徐相宜说,这位姚家的二小姐,可能是传闻之中已经断绝了传承的辩机一族的传人。
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甚至未必知道这个事,但从她一些表现看,她符合传闻之中的那辩机一族人的特征,某些天赋已经初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