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四面八方都已经被陈太微以符箓封锁了,纵使殿门大开,但也无人能够进出。
随着那话音一落,只见殿门的方向一道金芒冲射而来,在‘进入’大殿破损的大门的刹那,原本空荡荡的地方突然闪荡起红光。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激活,阵阵涟漪泛起,一道闪着红光的符印出现在殿门的方向,阻止了金芒。
红、金二色光芒相持片刻,接着红色符箓开始反噬金芒。
不多时,金芒被震弹出法阵之外,化为一道身影踉跄落地,紧接着柳并舟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神启帝做梦都没有想到,关键时刻喝止了陈太微的,会是他。
“前辈,请您不要杀他。”
柳并舟双手交叠,大声的道。
陈太微愣了一愣,接着露出戏谑的神情:
“你要替他求情?”
殿内的人、妖听闻他这句话,心中不由一紧。
透过先前的幻影投射,众人皆看到了七百年前的过往。
当时的孟松云因受明阳子之死的刺激,心性极端而疯狂,与他同门的师兄弟尽数遭他屠戮,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如今同样的面临求情,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最终入魔的人物,会因柳并舟的话而住手吗?
神启帝的心中不敢抱有希望。
“是的。”柳并舟点了点头。
“你凭什么替他求情?你自身难保了,知道吗?”陈太微‘好意’提醒。
‘他’的符箓力量强大且霸道,不止是能防止妖王逃走,同时还能反噬沾符之人。
柳并舟先前试图破开符箓力量的那一刻,便已经受‘他’符力反噬,此时细看之下,柳并舟身上虽说有浩然正气护体,但一层红光仍包裹住了他,逐渐在吞噬着他的精气神。
只待将他的浩然正气消耗光,柳并舟便会被‘他’符箓制住,成为‘他’掌中的傀儡,任‘他’掌控。
“我知道。”柳并舟再度点头。
“你知道还敢这样做?”陈太微扬了扬细长的眉梢,接着恍然大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他’心性冷漠,又修习了无情道,半点儿没有因为柳并舟的举止而有所动容,说完这话,微笑着再问:
“你想求情,有什么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今日你们都得死在此处。”
人命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他’的性情变得越发难以捉摸。
柳并舟感应到死意笼罩头顶,心中一沉,却深呼了一口气:
“此时国不可一日无主。”
长公主、顾焕之都不在神都之中,幼帝年少,尚不是能独自执政的时候。
“我的外孙女已经预知到,‘河神’将至,劫难就在数日之间,此时需要国君活着,主持大局。”
柳并舟坦然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如果前辈执意动手,国家无主,可能会陷入动荡之中,苦的是天下百姓啊。”
“天下人与我何干?”陈太微摇了摇头:
“人性本恶,世人愚昧且又自私,这样的人便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
柳并舟听到这里,眉梢动了动。
“前辈这话说的不对。”他反驳:
“人性本是善、恶暂且不提,但人生来懵懂,需要教育。只是许多人错失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才会因为未开化而显得愚昧无知罢了,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
他的观点令得陈太微怔了一怔,仿佛觉得有些新奇,但片刻之后,‘他’又笑:
“你说得对,照你的理论,未开化的民众不识好歹,不是他们的错,那么应该是一国之君的错。人本来生而平等,但却因权势而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其中君主就是最上等、最不该存在的人。”‘他’指着半空中被符箓制住的神启帝:
“你看,他生于帝王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占据世间最大的财富,而他统治之下的民众痴愚,许多人劳碌一生,却又不得善终。我此时杀他,算是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可?”
众人不敢出声,神启帝有心反驳,却又惧怕陈太微手段,心中极恨,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柳并舟于气氛最紧绷的时候闯了进来,结合以往陈太微诡异手段,加‘他’心狠手辣性格,柳并舟这一来是抱着拼命的决心的。
却没料到这个七百年前不知为何剜心未死的煞神,此时竟饶有兴致的与他辩论起‘王道’来了。
他生出一种匪夷所思之感,但先前他以纸鹤寄神魂见神启帝时,也亲眼目睹了幻影呈现的七百年前的一幕,心知陈太微性情可怕之处。
别看‘他’此时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讨论,这样的人翻脸极有可能就在片刻之间,还是先将大事解决了再说。
“前辈。”柳并舟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答案您心中早就有数,又何必此时来为难我呢?”
柳并舟坚守自己的道心,不被陈太微扰乱:
“您、我都非心志软弱之辈,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笑了笑:
“七百年前,您与朱氏先祖曾结义为兄弟,我老师的祖先,与您亦有八拜之交,还求您看在当年的那些交情的份上,饶了朱氏血脉的后裔。”
陈太微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凤目之中寒光闪烁:
“你既然‘看’到了过往,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这个人可不是念旧情的。”
‘他’修习了无情道,心冷硬如铁——不,甚至于‘他’如今已经没有心了。
“一个无心之‘人’,又讲什么旧情呢?”
曾经向‘他’求情的那些师兄弟,一个个的可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你不怕吗?”
“我怕。”柳并舟应了一声。
他的话令陈太微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但随即柳并舟又道:
“‘河神’将至,神都城危在旦夕之中,长公主如今领命在外未归,顾相国亦前往两江之地,至今还未回到神都。我怕此时死在您的手上,未来‘河神’来时,无人将神都城护住。”
他正色道:
“我怕到时生灵涂炭,我怕无法完成老师临终时的委托,我怕这世间有阴曹地府,人死后有灵,将来我无颜面对老师、师祖。”
他说话时,身上的金芒大作。
儒道的浩然正气似是被他此时心怀的仁义所激,他周身金芒大盛,反将吞噬着他力量的红光淹没。
“我的一生有两个女儿,小女身体弱,不幸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有一个长女,如今身受重伤,已经半年没醒,生死未卜。”
柳并舟说到柳氏,脸上露出柔色:
“我想见女儿恢复如初,若是临死没能见她一面,那多可惜啊,您说是吗?”
陈太微默然无语,没有开口。
“我活到这个岁数,膝下有女儿、有女婿,我一双女儿为我生了两个外孙,三个外孙女,我正是该儿孙满堂的时候。”
“既是如此,你正该怕死才对。”陈太微说道:
“看在你的老师、你的祖师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前辈错了。”柳并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说这些,不是要前辈饶我。”他笑了笑:
“我是要告诉您,为了不错过这些遗憾,我今日定会拼命存活,如果前辈要想动手,我定会全力以赴,争取活命的。”
陈太微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大感有趣:
“你觉得你能胜我?”
“半点儿把握也没有。”柳并舟摇了摇头。
他先前的一缕神魂‘看’到了陈太微的强大,狐族妖王在‘他’手上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妖王的气息可不是当日在姚家的时候,甚至远比柳并舟先前数次打交道时都要强得多。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丝念头,好似捕捉到了某条线索,但此时‘大敌’当前,却不是他细想这些的时候。
“那你还敢与我动手?”陈太微啼笑皆非,问了他一句。
“事在人为。”柳并舟笑道:“我是没有退路的。”
他借着姚守宁的眼睛,‘看’到了未来的那一场浩劫,试图想以自身的力量,撬动灾厄。
“前辈,请您住手!”
他喊话时,一扫先前说笑的轻松,神情变得严肃。
这一刻,他心中的仁慈,对于百姓的爱护,使他身上的浩然正气如受到成百、成千倍的加持,让他整个人身上展现出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这样的非凡锐气,好似足以将他面前的障碍打破。
大庆朝原本摇摇欲坠的国运,在他仁义之心下,竟似是得到一定的弥补。
有了柳并舟的维护,神启帝胸口处破开的大洞突然受到金芒的滋养,竟似是缓缓开始愈合。
当日他临危逃避,传递帝位于自己的儿子之手,致使真龙脱体。
而此时有了儒家圣人的站台,他的身上竟隐隐有龙气逸出,仿佛真龙竟愿意重新认他为主!
柳并舟非天命传承之人,这一点陈太微再确信不过。
这一世天命选中的人,分明是长公主的独子陆执,那才是拥有气运,亦可镇住国运的人。
可此时柳并舟却似是凭借儒家的力量,将国运镇住。
陈太微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异芒,接着深深的看了柳并舟一眼:
“你想救他,可也要看他值不值得。”
一个即将亡国的君主,心狠手辣,非英雄人物。
“你也看到过,他没有仁慈之心,心性狭隘且刚愎自用。”自神启帝登位以来,若君主也有罪行,那么他的罪恶罄竹难书。
“大庆走到如今,他罪不可恕。”
时至今日,这样一个对皇朝没有半分怜爱,视天下苍生如猪狗的人,有什么值得柳并舟拼命的?
“值得么?”
陈太微问。
“此时的大庆,还需要一位君主。”柳并舟道。
这一刻,纵使这两人之间立场不同,但陈太微依旧敏锐的察觉出了柳并舟话中之意。
他并非如陈太微想像中的迂腐书生,救神启帝的目的亦非忠君爱国。
陈太微心中的杀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波流转,掐住神启帝脖子的手缓缓松开:
“如果我不杀他,可能他会杀你。”
神启帝性情偏激又凶戾非凡,今日他险些命陨于此,对于自己恐怕恨之入骨。
以他性格,他初时会怕,而后生恨,但他对自己无可奈何,最后恐怕会迁怒于其他人。
纵使柳并舟救了他一命,但这位薄情寡义的帝王未必会领情,说不定还会认为柳并舟来得太晚,亦或——认为他看到了自己丢人现眼的一幕,反而对他心生杀意。
想到此处,陈太微开始觉得有趣,温声道:
“子厚,我与你的老师一见投缘,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便明白我与你的祖师当年亦是八拜之交的兄弟。”
‘他’变了副面孔,脸上露出温和亲近的神情:
“对我来说,你便如我的晚辈与子侄,你的想法我也懂了,不如……”
说到此处,‘他’落下的手重新举了起来,手臂转动间带起阵阵残影,重新将才刚松了口气的神启帝喉咙重新捏住。
这一下‘他’力量未减,指尖的煞气侵入神启帝的肌肤。
老皇帝白皙而松弛的皮肤在煞气侵蚀之下迅速腐朽,宛如枯烂的树木,一点点泛黑腐化,露出其间带血的白骨。
只是这白骨在煞气作用下很快变得漆黑焦脆,隐隐有断折的趋势,神启帝的面色由白泛青,仿佛笼罩了一层死气。
‘唔——’
“饶,饶……”神启帝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的哀求。
但他喉咙被制,有话说不出,只得以哀求的眼神看向柳并舟。
陈太微视他如虫豸,根本懒得听他说话,手指捏得更紧,只见神启帝脖颈上的皮肤碎片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一一飞扬于半空之中。
“不如这样,你既说国不可一日无主,我也不愿见你此后受他刁难,”‘他’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看着柳并舟道:
“干脆我替你将他杀死,然后我作为国师,再辅助你登基为帝,这样一来,这天下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不听你的话,我替你将他杀了,好不好,子厚?”
‘他’心性难以捉摸,行事、说话全无章法可寻,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止是柳并舟被噎住,就连神启帝、妖狐、冯振等幸存者俱都被震住,久久回不过神。
“……”
神启帝初时惊惶,后面恐惧,接着又因权势被碰触而心生怨怒。
他这一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怨毒,权势的欲望压过了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柳并舟,眼中杀机展露。
“哈哈哈哈哈——”
陈太微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人类实在有意思极了。
神启帝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在生死关头,听闻帝王的权柄被触动,第一反应竟是想将目前唯一能救自己性命的人杀死。
人性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不是担忧‘河神’将至,城中活口?干脆一切全由你作主,你说迁城就迁城,你要疏散百姓就疏散百姓,将权势握于自己的手,又何必受制于人呢?”
这一刻,陈太微温声细语,眼神之中带着诱哄。
柳并舟纵使心志坚定,但在‘他’言语引诱之下心中一动。
未来王图霸业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年幼读书,少年时期也曾想过入朝堂,一展生平所学。
没有什么比得上君主之权,万人之上来得更为诱惑人的事了。
随着陈太微的话音一落,柳并舟的面前出现了一幕画面:神启帝被‘他’捏断颈骨,那苍白的头颅‘哐铛’落地;紧接着天妖狐王被杀,涂妃被清理,镇魔司的冯振等所属神启帝亲信的爪牙尽数被屠。
朝堂之中,楚孝通见大局已定,及时认主。
幼帝年少,不敢与‘柳并舟’相抗衡,甘愿让出帝位,将君主之位传于‘柳并舟’之手。
自此大庆正应了三十一代而亡的谶言,朝代改名为大盛,‘他’有陈太微作辅助,再加上姚守宁预知力量,便如立于不败之地。
待长公主、顾焕之等人赶回神都的时候,神启帝已死,前少帝被圈禁一隅,朱氏的王朝大势已去,便唯有顺应时势,在关键时刻甘愿认‘柳并舟’为主。
之后众人驱散百姓、抵御‘河神’,化解神都大劫。
徐相宜施展异术,以玄妙手段滋养柳氏身躯,使柳氏复苏……
……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绝妙非凡的美梦,柳并舟沉浸其中,时而欢喜,时而皱眉,时而贪欲上脸,时而暴怒。
最终,所有的神情逐渐隐匿,他的面容开始发生变化。
仿佛有一层光晕在他脸上流涌,陈太微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心中暗自叹息:三兄张辅臣若能得知自己后辈子孙之中,收下了这样一个有天份、有悟性,且又心志如此坚毅之辈,不知该有多欢喜了。
儒家学派后继有人。
柳并舟身上的气息转变,他身上那层淡淡的金芒色泽开始转淡,化为更为柔和的乳白色。
良久之后,他睁开了眼,看向陈太微。
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之前的柳并舟只是因天下大义,强行令自己站到了陈太微的面前,他的眼中还带着焦虑、忐忑,那么此时的他便如经历大梦一场的淬炼,已经脱胎换骨。
他的双眼十分平静,似是有更加坚定的力量蕴含其中,纵使以陈太微的法力,也难将他道心扰动。
“多谢前辈,赠我黄梁一梦。”
他双手交叠,向陈太微行了一个大礼。
陈太微叹了口气,也不否认:
“你天姿卓绝,儒家后继有人。”说完,又幽幽的道:
“不过我也确实受得起你这样一个大礼,若没有我这一场美梦相助,你这一生要想突破这个桎梏,又谈何容易呢?”
“是的。”
柳并舟点了点头:
“修行本是逆天而行,到了我这个地步,极难再更进一步,古语有云,学海无涯,幸亏前辈送我一场梦,便如茫茫大海中赠我一叶舟,送我前行了一段路。”
“我老师在生时常言,要想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有些开心的道:
“可见今日确实是我幸运极了。”
陈太微本性乖戾,听到此处,既觉得意外却又隐隐有些自得。
“天时、地利?这两样我不否认,‘人和’,难道我还算人吗?”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亦或是陈太微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细究。
‘他’并没有因为柳并舟的突破而生气,反而话题一转,饶有兴致道:
“你如今突破,是不是准备再对我动手?”
“不错。”
柳并舟正色点头:
“还请前辈放手,此时的大庆,需要一位君主!”
他此时再说这话,信心十足。
柳并舟身下的阴神站了起来,顷刻之间化为一尊面目慈和,绾巾儒衫的圣人,笑呵呵的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陈太微见此情景,含笑说道:
“凡事自有因果,你若此时执意救他,以他性格,将来必会祸害你全家,你后悔么?”
‘他’话虽说这样说,但开口时,紧扼着神启帝脖子的手已经缓缓松开。
老皇帝死里逃生,听到这话,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
“柳先生救我,朕,朕今日若能得救,必不忘先生恩德,到时为先生立长生祠,敬儒家为国学,拜儒家圣人为尊,发扬儒家之义,若有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朕这一脉,断子绝孙,求先生救我。”
他已经被陈太微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眼见有一线希望,深怕柳并舟被陈太微的妖言所惑,此时不惜发起毒誓。
陈太微听闻这话,唇角微勾:
“蠢货。”
天地自有法则,每件事情都有因果。
神启帝以为随口一说,但涉及到了‘他’与儒系一脉,有些话便不能随口一说。
此时老皇帝以为许诺十分轻易,却不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的,此时不付,将来总会付出。
但‘他’也不出声,笑意吟吟看向了柳并舟。
柳并舟并非迂腐的酸儒,他并没有因为神启帝的话而推辞且表露忠心,只是淡淡的道:
“君王一言九鼎,我自然不会怀疑的。”
他一说完,神启帝松了一大口气。
陈太微也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便也卖你一个人情,放他一条生路。”
‘他’为人极难捉摸,神启帝激怒了‘他’,落入‘他’之手。
这些年来,‘他’偷走太祖尸身,培养出‘河神’这样一位绝世邪物,又与妖族合作,造成如今这样对人类不利的局面。
照理来说,现在人族大祸临头,若神启帝一死,神都城定会陷入乱局。
少帝掌握于楚家之手,到时争权夺势,恐怕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切与陈太微之前表现出来的目的应该是吻合的——柳并舟猜测‘他’可能是想制造乱世,继而有所图。
可‘他’此时又竟然如此轻易的、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愿意将神启帝放了。
这种决定无异于儿戏,令得柳并舟有些看不透。
他本能预感到陈太微有所图谋,可此人究竟图谋着什么,柳并舟猜不到缘由。
“前辈为何……”
柳并舟没有因为陈太微暂时的让步而放松警惕,他迟疑着想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陈太微笑了笑:
“人性多疑,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身上杀意褪去,那张削瘦俊美的面容变幻,缓缓消失,显出白玉骷髅的本体。
大殿之中,众人秉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那骷髅之上生出血肉,不多时幻化为陈太微那张秀气而苍白的年轻面容。
他的长发束起,嘴唇只有淡淡血色,他整理了一番青色道袍,理了理腰侧的明黄穗结,接着伸手一握,一支雪白扶尘出现在他的掌心,被他斯条慢理的别到了腰侧之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笑道:
“子厚,你想问我为什么愿意放弃杀死神启帝,是不是?”
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先前清冷绝尘的年轻国师的形象,不复先前的鬼魅邪气,说话时温声细语。
可在场众人却忘不了他先前现出本相后的凶残至极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喘,收敛声息,听他与柳并舟对话。
“是。”
柳并舟心中不安,但听到陈太微发问,却仍点头应了一声:
“您这些年来,数次制造事端。三百多年前,永安帝时期曾出现过一位名叫孟青峰的道人,那是您的化身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太微亦终于被揭露身份,他连七百年前的来历都未隐瞒,此时自然没有必要再隐瞒这些事。
柳并舟话音一落,他就爽快点头:
“是我。”
柳并舟心略略一沉,再问:
“永安帝时期,曾因皇帝不贤而引发天雷降世,劈烧毁了宫殿,皇帝欲大兴土木重建皇宫,太祖定国之时曾立下祖训,后世子孙不得修葺神都皇城。”
“为了打破太祖的规定,当时的永安帝是得到了您的支持,最终才大修皇宫,是也不是?”
他问得直接,本以为陈太微会推脱狡辩,却没料到他似是回忆起了当初的情景,显得非常的开心,甚至小声的笑了出来,答道:
“是的。”他回忆过往,心情极好,又补充了一句:
“我四哥当年定都神京后,曾有过布局,那一场修葺皇宫,可坏了大庆国运。”
他叹息着:
“若非当年我四哥驱除妖邪,立下莫大功德,为大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说不定大庆还无法坚持到三十一代,可能三百多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呢。”
这样的内情实在令人不敢置信,刚死里逃生的神启帝听到此处,咬了咬牙,眼中闪过恨、俱交加的神情。
“不仅是如此,您当时设计杀死了一位工部的小官,以‘买命钱’的形式,驱使他帮你做了一件事。”柳并舟叹息道:
“虽说您行事难以捉摸,但您性情骄傲,不屑撒谎,既然孟青峰是您,破坏大庆国运也是您,那么我猜您当时驱使那官员所办的事,都是为了破坏大庆朝命脉,对不对?”
“对。”
陈太微的眼中闪过异彩,他赞叹着:
“看样子你们所知真不少。”他想了想,又问:
“是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知道的吗?有能力无视时间的阻隔,集齐三百年前后的人,这可是辩机族人的特殊本领。”
“这种力量真是万分神奇,可惜我一直无缘得以参加。”他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
“我曾窃取了守宁的一滴血液,想要参与书局,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柳并舟见他失望的样子,心中一寒,对这个人越发警惕,深怕姚守宁在他手上吃亏。
他此时谈兴正浓,并不排斥与他沟通,他忍下心里的不安,再问:
“偷走太祖遗体,使他受妖邪亵渎,最终成为魔煞,也是您吧。”
这件往事他已经从姚守宁口中得知,因此并不是疑问,而是十分肯定。
“守宁看到了?”陈太微好奇的问。
他此时身长玉立,一头青丝仅以素净的木簪固定,身穿青袍,袖口、领边露出里面洁白干净的单衣边弦,腰系丝带,看上去清绝脱俗,笑意吟吟时令人好感备增,哪里看得出来他杀人如麻,心性狠辣的样子。
柳并舟从他口中数次听到姚守宁的名字,心中越发忐忑,不欲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道:
“您做这一切,显然是为了颠覆大庆国运,既然是这样,您今日为什么会轻易罢手呢?”
他问了半天,终于将话题转回正题之上:
“我只是一个后进晚辈,就连我的老师,在您的面前也不过是故友的十二世孙,我的脸面并不值您的承诺,您为什么会改变心意,是另有目的吗?”
陈太微嘴角边的笑意加深:
“我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想做就做了,哪有什么原因呢?”
他双眼幽幽,那两排又长又密的睫毛仿佛浓密的树荫,挡住了那双眼中的思绪:
“有时想杀人就杀了,管他是谁?”
他提起弑君之举,云淡风轻:
“不过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原本不欲回答柳并舟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心念一转,又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你如何看待因果论?”
“因果?”柳并舟一双长眉皱起,喃喃重复了一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有可能牵涉因果。”陈太微笑道:
“尤其是与我相关,更是会涉及因果。我卖你脸面,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值得我图谋的东西。”
他笑意加深,嘴角勾起:
“子厚,你要明白,有时候暂时不用付出代价的东西,将来可能会以另外的形式去偿还呢。”
他意有所指的看了半空之中吊着的惊魂未定的神启帝一眼:
“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今日的举止。”
陈太微的话似是一种提示,末了道:
“替我向守宁问好,待有空闲,我会找她玩耍的。”
话音一落,那道士清绝瘦长的身影荡了荡,四周的空气仿佛如水波纹般晕染开,他的影子化为轻雾,一点一点消失。
‘呵呵——’
轻笑声尤在,但他在时对于领域的绝对掌控之感却已经消失。
四面八方的红色符箓光芒闪了闪,接着暗淡下去,结界瞬时化开,被制住的狐妖之王深恐这个诡异残忍的男人去而复返,立即遁入地底。
半空之中的五尾狐妖失去了道法的约束,尖叫着落地,掉入地底那身失去了生命力的美人皮囊之内。
而被高高吊起的神启帝也没有了符箓力量的支撑,‘呯’声摔落下地。
“皇上,皇上。”
冯振等人这才一拥而上,神启帝捂着胸口喘息。
他胸口处破开的大洞因为受柳并舟先前维护的浩然正气修补,此时已经恢复如初。
但他心中仍残留着被陈太微挖开胸口,险些掏出心脏杀死的惊恐之感。
“护驾,护驾。保护朕。”
他惶惶开口,冯振等人护在他的周围,但他抖了数下,接着凶神恶煞将众人推开:
“滚开,我要柳并舟来护我。”
柳并舟心神不宁。
他想起陈太微临走时留下的话,十分不安,恨不能立即赶回家中,此时听到神启帝呼唤自己的名字,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温声道:
“太上皇不用惊恐,他已经离开了。”
他此时说话远比其他人管用,神启帝听到陈太微离开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双腿瘫伸出去,抖个不停,想到先前的惊险种种,若稍有不慎,他已经性命不保。
胸腔之中藏着两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若是以往,神启帝将这颗心脏当成可以制约陈太微的法宝,视此物是自己的护身符,但经历过今日大劫之后,他深知陈太微此人危险之处,再一想到自己藏了这样一个绝世凶煞的心脏在胸腔之中,便害怕不已。
“这妖道!”
他低声咒骂:
“原来他是有意要毁我大庆根基,朕这些年受他蒙蔽,这妖道真是该死!”
“枉朕这些年奉他为尊,替他修建道观,对他百般礼遇,他竟敢弑君!这妖道简直是养不熟的狗,该死,该死,该死!”
神启帝越想越是生气:
“朕要即刻下令,捣毁‘大明宫’,将那道观之中的道士一干砍头处死。”
他先前丢人现眼,心中一股邪火堆积,此时恨不能将曾经与陈太微有关的一切全部摧毁:
“还有道士,道士真是可恨,大庆这些年对道士十分礼遇,但这些妖人时常妖言惑众,朕要统统处死!”
柳并舟听他疯言疯语,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大难在即,皇上不如先处理疏散——”
神启帝刚愎自用,最恨有人忤逆他心意。
若非说话的人是柳并舟,他早就大发雷霆。
他想起柳并舟先前非凡的力量,竟能逼走陈太微,心中不由一寒。
经历过先前的事后,他对于这些非凡的、却不能受自己掌控的力量心生忌惮与防备,此时听到柳并舟的话,不止没有感激之情,反倒生出杀机。
“柳先生救朕一命,这些事情我自然会考虑。”
他打断了柳并舟的话,接着挤出笑意:
“你身怀超凡入圣的力量,又救了朕性命,想要什么赏赐?黄金?美人?亦或朕册封你爵位,给你官做呢?”
“我只是南昭一老儒,暂时没有入仕的心。”柳并舟已经看出神启帝眼中的不耐烦,他心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七月十五当天,‘河神’即将来临,我希望皇上敲响警钟,疏散百姓,同时释放受到妖蛊感染的普通人,不要再造杀机。”
柳并舟想起了陈太微临走时的话:因果论。
他救下神启帝性命,便沾染了因果,此举及有可能为自身带来不好的事。
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皇帝的承诺并不真诚,且不可靠,他失去耐心,索性开门见山:
“我不是跟皇上商议,而是要皇上一定这么做!”
“你……”神启帝见他态度强硬,心中惊怒,有心想要发火,但想到他力量,又心生畏惧。
此时不宜与这老儒生翻脸,否则自己身边可没有人能救自己性命。
他目光落到了瘫软在地的‘涂妃’身上,五尾狐妖化为光影钻入‘涂妃’皮囊,此时这位妖妃已经苏醒。
她的身后还有那位妖族的狐王,神启帝眼珠一转,应答着柳并舟的话:
“朕答应你。”
老皇帝应得爽快,柳并舟却心生怀疑:
“太上皇这话可要当真。”
“天子一言九鼎,朕发过毒誓,自然会遵循承诺的。”神启帝有些不快的道:
“莫非你不信朕?”
他表面板起了脸,心中却阴狠道:妖族看样子也颇有实力,且部署多年的样子。这些年竟有一头妖怪隐藏在自己身边,而自己竟全无察觉。
妖族既然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可见对自己也必有图谋。
先前自己遇难时,狐王曾现身与陈太微游斗,那妖王虽说打不过陈太微,但未必打不过柳并舟。
只要此时先把这老儒生打发走,回头借涂妃之口引出妖王,妖王既然先前愿意救他,说不定会愿意与他再合作,保他性命。
到时想办法借妖邪之手除去柳并舟这个心腹大患,最后杀死朱姮蕊等眼中钉,这天下自然便会重新掌控在他的手里。
他想到美处,眼中闪过兴奋。
柳并舟虽然知道他并不心诚,但他总觉得陈太微的话蕴含某种力量,神启帝自认为随意可毁的誓言,在先前有陈太微见证之后,说不定已经具备了非凡的约束力。
一旦这位帝王毁约,后果可能是他不愿承受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如此最好。”
此间事了,他与神启帝也是两看两相厌,再加上陈太微临走时的话,让他十分担忧家中,也担忧姚守宁安危,不愿再与神启帝相处,因此双手一拱: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此后等待太上皇的消息。”
说完,他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明明不大,但迈出之后,人却已经出现在数丈开外的石阶之上,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他一走,神启帝再难绷住平静的面容,神色扭曲,额头青筋直跳,恨恨的骂了一句:
“老匹夫,挟恩图报,总有一天要剥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