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姮蕊性情大大咧咧,她若厌恶一个人,那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人一眼的。
但如果她喜欢一个人,那么说起话来便嘴上全无把门了!
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在此之前听妖狐王胡言乱语,说过‘她与简王前世姻缘’。
而姚守宁好奇心甚重,说不准什么时候与朱姮蕊私下打听过。
自己母亲对她又不藏私,便一股脑将简王当年的‘风光’之事告知她也是有极大可能的。
最重要的,陆执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剪掉命根子’这种说法听起来太像朱姮蕊的口吻……
他一番连猜带想,把真相摸了个透。
想到这里,世子心生警惕,连忙提醒姚守宁:
“你以后要离我娘远一点。”
他说完这话,姚守宁有些疑惑不解: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姚守宁性格天真活泼,又很是可爱,而他娘凶残跋扈,两人凑到一起,说不准什么时候朱姮蕊就将人带坏了。
他脑海里想到姚守宁穿着武士服,手提长枪的凶恶模样,不由一个激灵,下意识的道:
“怕她把你……”
世子一时不察,险些被她套出真心话,幸亏及时醒悟住嘴,道:
“我娘脾气性格可不好相处,而且她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一言不合就打人。”
“我觉得不像……”
姚守宁有些怀疑的盯着陆执后脑勺,觉得他是说假话骗自己的。
“真的!”陆执提高了音量,胡说八道:
“她现在对你亲近,是拿你当自己人了,可我娘是怎么对自己人的,你知道吗?”
姚守宁觉得他疯了,闻言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世子又道:
“她喜欢打人,你看当日我中邪的时候,我娘怎么打我的?”
“……”
“不止我被打,我爹也被打。”他再曝猛料。
“……”
姚守宁的脑海浮现出陆将军高大壮实的身材,她实在很难想像满脸严肃的陆无计被长公主打的样子……
“你离她远点,下次不要这么傻呼呼的。”他说完,伸手扒着那地洞边沿,两脚用力一蹬,背着姚守宁腾空跳出地底迷宫:
“不过也不要担忧,如果我娘凶恶,你就赶紧找我,我会帮你的嘛……”
二人说话之间,已经脱身而出。
寒风吹刮而来,将两人在地底迷宫之中沾染到的浊气一吹而散,令得两人头脑瞬间都要清晰许多。
姚守宁大口呼吸,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
陆执以脚去踢移那石板,将地道勉强盖上之后,就听到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个老妇人警惕的在喊:
“什么人?”
说话的功夫间,远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陆执背着姚守宁抬头,就见一个年迈的老妇此时正警惕的抓着门板,神情不善的盯着闯入的两人看。
陆执并没有回话,而是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是一间院子,地方并不是很大,看上去已经有些破败了。
屋角种了数丛竹子,靠着围墙的地方种了大树,寒冬腊月,那树叶枯落,看上去有些萧索的感觉。
树下摆了一张石桌石椅,但生了青苔,显然许久没有人坐过。
而远处是一排厢房,外头挂了绳子,晾了些衣物、菜干等,与寻常屋舍没有什么分别。
院中打扫得尚算干净,可却死气沉沉的,不像是一个皇室王妃居住之所。
从简王这老东西骚扰过姚守宁后,陆执就调查过简王生平,也知道他的那位多年前就已经消声匿迹的王妃在当年重创了简王之后,在先帝的安排下在位于内城皇宫的南面寻了一处房舍布置为庵堂苦修,但却没想到这位王妃的庵堂会这样的苦。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后,也曾考虑过拜访这位还在世的简王妃,想从她口里找出简王弱点,将来再另行报复。
但因为时间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在今夜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了。
世子不信因果,但此时也不由暗道实在巧合。
“我们……唔……”
他张嘴正要说话,姚守宁却冷不妨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
世子的嘴可不讨人喜欢,姚守宁数次与他斗嘴还说不赢他,深怕他一开口便将人得罪,被人驱赶走。
她不允许世子说话,自己则是从陆执身后探出头来,可怜兮兮的望着那老妇人笑:
“阿媪,我们今夜遇到了麻烦,迷路之下误走到此处,如今听闻打雷闪电,恐怕雷雨将至,因此想在您这暂时歇脚。”
话音一落,头顶传来阵阵闷雷声响,闪电一亮,照出二人样貌。
陆执与姚守宁俱都气质不俗。
虽说两人满身狼狈,灰头土脸的,但男的身形高大挺拔,少女说话声音娇软可爱,如今撒娇卖好,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不过那老妇人显然非同一般人,她并没有因为姚守宁的讨好卖乖而放下戒备,反倒目光落到了远处的院门上。
院门上了门拴,并没有被人打开过,这两人却突兀的出现在院中。
她的目光落到了陆执的脚下,她眯了眯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被翻开的泥土,心中不由更加防备了。
老妇人没有答应,心中却是六神无主。
这两人突然出现,且像是从地底某个秘道爬出来,这令她心直往下沉。
居住于此地的正是当年险些死于简王手中的老王妃,出事之后虽说有先帝作主留她性命,但简王却对当年的妻子恨之入骨。
先帝在时,简王府的人倒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
而先帝去世之后,神启帝为人自私冷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在乎,又哪里还会在意一个隔了一代,又非同枝的长辈呢?
简王府的人自此便对这位老王妃格外苛刻,断绝了简王妃一切衣食用度,甚至视这位仍存活于世的简王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不时派人过来找麻烦,就想逼死老妻。
在这样的情况下,庵堂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老妇人心中的不安自然是被放大了。
夜深人静时分,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来路。
屋里又只有两个年迈的老妇,若对方是强人,二人又哪里抵抗得过?
“我们这里清苦,实在……”
老妇人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屋内传来咳嗽声将她打断,接着又有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喊:
“季兰——”
那声音一唤,老妇人顿时急了,顾不得跟姚守宁二人说话,连忙回头喊了一声:
“真人,您稍候片刻。”
“咳咳——有客人来了?”屋内的老媪并没有理睬她的话,而是问了一声。
被称为‘季兰’的妇人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应了一声:
“有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院子中……”
她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就怕陆执心生歹意。
世子看起来高大强壮,又深夜从地底不知哪里钻出来,哪怕不是歹人,也有可能身缠麻烦。
老妇人希望以这样含糊的话向屋内的静清真人传递消息,使她不要再问了。
哪知她这样一说,屋内的静清真人却道:
“远来是客,既然来都来了,就请两位客人进屋坐坐。”
姚守宁闻言大喜,拍了拍陆执的肩,而那季兰婆婆却有些不大情愿,低声道:
“真人,这两人很是面生呢。”
“没事,我们两个老婆子,身无长物,屋内也一贫如洗,除了两条命,有什么好被人惦记的?”
静清真人倒是并不畏惧,她又咳了两声,接着声音有些喘息:
“若真是有歹意的,凭我二人,又怎么挡得住?”
她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顿时接话道:
“阿媪放心,我们真不是坏人,就是想要暂时借个落脚处。”
屋里的静清真人已经发了话,再加上季兰婆婆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姚守宁二人。
“唉——”
老妇人叹了口气,屋里静清真人再度发话:
“咳……咳咳……让他们进来吧。”
她催得有些急,说话时又咳得撕心裂肺的,令季兰婆婆心生狐疑。
这位前简王妃自从出府独居之后,便似是看破了许多事,性情大变,对世俗名利、身份、财帛等全然并不放在心。
可今夜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听闻有‘客人’闯入家中,不止不避,反倒像是十分殷切,连说了好几句让季兰将人迎入屋中去。
季兰婆婆心中有些怀疑,但静清真人的话她不便不听,唯有无奈的抓着门板,‘吱嘎’一声拉开。
屋里昏黄的灯光如水般泄出,照亮庭院,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两位客人,我家真人有请。”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们只是两个遭到厌弃的孤老婆子,真的既无钱财,也没用处,你们若没有什么事,便快快离去吧……”
季兰婆婆话中的意思姚守宁听出来了,她有些尴尬的看了陆执一眼,吐了吐舌头,心道:看样子这位阿媪是将她与世子当成了闯空门的强盗。
陆执也听到她的不喜,却并不以为意。
他为人自信,自小到大极少受到挫折,纵然此时逃命进入别人院中,听到别人话中的嫌弃,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背着姚守宁大摇大摆的进了屋中,如回自己的地盘似的。
一进屋子,姚守宁才感觉身体逐渐回温。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陈太微离去后,她在地下迷宫不知走了多久,不止是身体疲惫,连神识也几乎耗尽。
再加上她心神紧绷,担忧陈太微去而复返,哪怕与世子一路说笑打趣时,都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直到这会儿进了静清真人的庵堂,鼻端闻到若隐似无的檀香气息,带给她安宁之感,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
少女拍了拍世子的肩,示意他放下自己。
陆执依言将手一松,姚守宁的身体滑落下地,两人一旦分开,都觉得似是有些寒冷。
季兰婆婆虽说不欢迎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将人迎进屋中之后,又看这两人似是年纪颇轻,神色端正,不像是与简王府有牵扯的那些无赖之人,心中的担忧微微卸去了一些。
她目光落在陆执身上,见他身材高挑,背脊挺得笔直,似是英武不凡。
只是周身上下像是挂了彩,衣裳不少破洞,露出内里的伤口来。
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头发散乱,面容被粉尘污染,但那双大眼睛却似是会说话一般。
她心下一松,但仍冷着脸去外间的厨房中打了些热水进来:
“你们擦把脸,不要惊扰到真人。”
姚守宁道了谢后,将冻得冰凉的小手浸泡进了热水里面。
那热水极烫,飞快将她手心包裹,一股暖意从手指传达进四肢百骸,使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发出一声叹息,虽说对这股热气依依不舍,但仍是很快拧了帕子,递到了陆执的面前:
“世子擦脸。”
她这样体贴乖巧,仰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望着他笑,那眼睛似是蕴含光彩,笑出淡淡的卧蚕。
陆执怔了一怔,觉得心中有一处在迅速的沦陷。
他呆呆的将那冒着热气的帕子接了过来,看她被烫得咧了咧嘴,甩起了手来。
姚守宁的一双手本来冻得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可乍然浸泡进热水中,此时已经通红,随着她一扇一甩,白腾腾的雾气便弥漫开。
“阿媪,我们是……”她在与季兰婆婆说话。
‘砰砰砰!砰砰砰!’
陆执的心跳此时越跳越快,他沉默着帕子摊开,却并没有往自己脸上抹去,而是拉过姚守宁,替她擦起了脸。
“诶诶!”
姚守宁正欲说的话被陆执打断,她脸上的泥尘被世子快速抹去。
陆执不常侍候人,但手上力量却放得很轻,似是深怕揉痛了她一般。
“哎呀世子,你不要打扰我说话嘛……”
她偏头想要挣扎,陆执的手却压在她后脑勺上,执意要将她脸上每一处污秽擦干净。
遇到陈太微时,她应该哭过,流出的眼泪将泥尘浸染出两条泪痕,他一一抹去,看着漂亮的少女在他面前露出本来的面容。
“……”
季兰婆婆目睹这一幕,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抹去尘埃的少女便如明亮的珍珠般,美艳非凡。
而她口中所称的‘世子’,更是在表明陆执出身并不一般。
“阿媪,”姚守宁推不动陆执的手,只好任他帮自己擦脸,一边趁着空隙,与季兰婆婆说道:
“我姓姚,我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她知道季兰婆婆对两人的到来心生不安,因此为了打消老人的恐惧,她率先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知这话一说出口,季兰婆婆面色大变。
“你们是为了简王府的事而来?”
昨日简王府的人大闹了姚家的事,不到一天功夫在神都就已经传开。
有人看热闹,有人说闲话,也有人鄙夷这位已经九十多岁的老王爷仍不改贪花好色的念头,打起未出阁少女的主意来。
事后听说简王府的人遇到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发疯,便将这些人打了一遍。
消息传得极快,就连困守此处的季兰婆婆也听说了一些端倪。
若是其他传言,倒与两位老人无关。
可偏偏惹了祸的是简王,而屋内的那位身份又实在敏感……
如今受简王骚扰的苦主上门,季兰婆婆的面色有些难看:
“如果是这样,你们可是找错人了!”
“不是不是!”
姚守宁知她误会了,连忙摇头。
她对简王是很厌恶,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与当年就已经脱离简王府的静清真人无关。
“这位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我们今夜前来,与简王府的事无关,而是……”
她伸手按着世子,一脸认真的想要解释来意,但话音未落,却突然被屋里的静清真人出声打断: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姚家的小姐?可是二小姐?”
屋里的老妇人听到两人身份,像是十分激动一般。
几个问题接连问出口后,接着‘悉索’声响传来,似是有人掀开了被子,要起身下床般。
静清真人的动静落进外间几人耳中,季兰婆婆神色微变,眼中露出焦虑之色,连忙大步进屋,接着有些急切的喊道:
“您怎么能下床呢?”
“世子与二小姐快些进来!”
那静清真人却不理季兰婆婆的话,而是又喘了两声之后冲着外头两人大喊。
她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可这位静清真人却像是对姚守宁的身份已经十分笃定了般。
姚守宁有些纳闷的看了世子一眼,他也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但长辈召唤总不能迟迟不动,尤其是这位静清真人年纪很大了,又有病在身。
想到这里,姚守宁拉了陆执衣袖一下,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进屋。
世子就将她擦过脸的帕子,在自己头脸之上胡乱抹了几下,将脸擦了个大概之后,二人牵着手进了屋内来。
在‘幻境’之中,姚守宁就已经看到过屋中的摆设。
可当她真正迈入这间厢房中时,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感却仍涌上她心头来。
屋中摆了简单的箱柜,窗户半开,窗前的柜子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几株梅花,散发出阵阵的幽香来。
床榻上青色的帐子被铜钩挽住,一个头戴黑色抹额,满脸病容的老妇人此时手撑着瓷枕,已经坐起了身。
“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咳得身体弯弓,如同一只受惊的虾米般,季兰婆婆此时正伸手拍着她的背,一脸不安与无奈。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年迈的静清真人身体已经接近油近灯枯之境,恐怕大限之期不远。
姚守宁与陆执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静清真人咳了一阵之后,喘息着抬起头来,却是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二人看。
“竟然,竟然真的来了……咳……咳咳……”
说完,她竟冲二人招手:
“好孩子,你们过来一点。”
她的语气、神态有些古怪,仿佛对于姚守宁与陆执的到来并不意外,其中更像是还有什么内情与隐秘一般。
陆执心生戒备,可他又感觉得到,眼前的老妇人并没有修为,也不像是有敌意,就是这态度实在奇怪。
不过他仍是将姚守宁拉到了身后,自己则是依言向前。
“王妃……”
季兰婆婆也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喊出了静清真人当年的身份。
若是以往,她这喊错了话,定会受到静清真人的斥责,可此时静清真人却根本没有理她,而是望着陆执痴痴的看。
“竟然真的,竟然是真的……咳咳……”
她来来回回只知重复这两句话,末了又想伸手过来摸陆执。
世子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但他脚步还没有动,静清真人便自己先将手缩了回去,转头问季兰婆婆:
“季兰,季兰,他们是真的人吗?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
静清真人古怪的表现不止是引起了姚守宁二人的好奇心,就连季兰婆婆也面露不解:
“真人,这两人稀奇古怪,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院子中,”她说到这里,有些局促不安的看了这一对少年男女一眼,接着附耳在静清真人耳边道:
“一个姓姚,一个说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
她轻声嘀咕着:
“我怀疑,恐怕是因为简王的事而来。”
说到简王时,这位季兰婆婆面带厌恶之色。
实际上如果不是今夜姚守宁两人过来‘可能’会找静清真人麻烦,她心中其实是非常同情不幸被简王那个老贼看上的姚二小姐的。
少女年纪还很轻,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简王那个老东西竟然如此不要脸。
季兰婆婆的声音很轻,但此地几人之中,世子身怀武艺,耳力出众。
而姚守宁血脉的力量被激活,五感也非凡。
两人都将季兰婆婆的话听得清楚明白,还没来得及辩解,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静清真人:
“不不不。”
她连忙摇头,打断了季兰婆婆的猜测:
“他们不是为了简王的事而来的。”
这位病入膏肓,看上去已经命不久矣的老真人脸上露出一个夙愿终得实现的笑容来:
“他们是来……”
她话没说完,接着眼珠一转:
“季兰,这两位小客人走了一路,想必已经又饿又累,劳你麻烦,替他们备些点心、茶水过来。”
“王妃……”
季兰有些慌张,静清真人却摇了摇头,淡淡的笑道:
“你又喊错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王妃了,只是一个孤寡修行人罢了。”
她轻声吩咐道:
“你不要声张,悄悄的去准备些食物进来,我有话跟这两位小客人说,放心,他们不是为了简王府的事而来,不会对我不利的。”
说完,她转头看向姚守宁:
“姚二小姐,对吗?”
“……对。”
姚守宁迟疑着答应,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她才是辩机一族的人,拥有预知能力的也是她,可偏偏今夜发生的一切有些诡异。
这位年迈的老媪好似早就猜到了她与陆执的身份,也猜到了两人来意,并对二人的到来并不好奇、恐慌,反倒是给姚守宁一种——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一般,实在是十分古怪。
季兰婆婆还有些不放心,但静清真人却不容置疑,以罕有的强硬态度将她支开。
等人离开之后,她咳了两声,接着冲两人招手:
“你们二位心中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她捏了张帕子捂嘴,眼里含笑,盯着两人看。
“对。”
陆执这一下应得十分干脆,将心中的疑惑一一问了出来:
“您好像知道我们是谁,也仿佛早就料到了我们要来。”
静清真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拥有预知力量是上天对辩机一族的恩赐,静清真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
莫非她也是辩机一族的传人?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一涌入陆执脑海,随即被他自己否定。
“世子说得没错。”
陆执本来以为这位曾经的简王妃未必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哪知他话音一落,便见这位长辈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会前来。”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执顿时面色微变。
他握紧了姚守宁的手,心中猜测这位老王妃是不是与陈太微有勾结,有意在此设伏……
心中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静清真人又叹了口气:
“不过我只是知道你们迟早会来,却不知道你们会在今夜前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守宁有些迷惑不解的仰头往世子看去,却见他双眉紧皱,神情间充满戒备感,望着静清真人看。
“唉……”
静清真人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便又疯狂的咳了起来。
姚守宁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惶恐不安,深怕这位静清真人一个咳嗽过度,死在两人面前。
“真人,您,您要不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她胆颤心惊的问了一句,逗得静清真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她在长公主朱姮蕊口中,是那个曾经不满丈夫花心好色而一怒之下剪了简王命根子的彪悍王妃。
可此时她满脸带笑,纵然是在病中,却依旧收拾得十分体面,并没有允许自己露出孱弱、邋遢的形象来。
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得出来她良好的修养,以及温柔和蔼的性格,让姚守宁一时之间难以将她与传闻中的简王妃联系起来。
“好孩子,你听我说。”
她指了指屋中桌子旁的凳子,示意两人坐下来。
今夜发生的种种都实在过于离奇,姚守宁总觉得自己与陆执闯入这间小院后,说不定能从这位静清真人口中探听出一些大秘密来。
她好奇心生起,顿时先将静清真人重新扶回床上半靠下,自己正要转身去搬凳子,却见陆执早就已经取好凳子,她与陆执随即乖巧的坐到了静清真人的面前。
老妇人拉了被子将自己枯瘦如柴的身体挡住,接着才说道:
“我的身份,你们来此,想必也明白了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您当年剪了简王命根子……”
她将长公主的话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冒犯。
但这位曾经的简王妃并没有怪责她,反倒抿唇微笑,似是陷入了回忆一般:
“是啊……事情竟然都过去了三十一年……”
她眼神逐渐迷蒙,说道:
“一切都像是梦一般……”
说到此处,静清真人含笑着冲二人微微点头示意:
“我这里来的客人较少,有些事藏在我心中很多年,希望两位小客人不要嫌我唠叨,容我一一道来。”
姚守宁重重点头。
她就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听这样的传奇人物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这可比听说书的、看话本有意思多了。
陆执倒与她反应不一样,他虽坐在这里,但却已经将自己的灵力放开,预防着有危险到来。
“我出身于河中孙氏,是家中的嫡长女……”
静清真人说起自己的来历,其实她的身份姚守宁从陆执口中听了个大概。
但当时陆执说得简略,远不及此时静清真人自己娓娓道来。
她声音沙哑,说的又是自己的过往,话语间带着感叹,随着她的声音,仿佛有一卷独属于一个名叫‘孙逸文’的女子的人生画卷,在姚守宁的面前徐徐展开。
静清真人从自己出生说起,提到自己年少时许给简王为妻。
少女时代的她得知自己将来嫁的人是大庆王室的一位王爷,心中自是也有过羞涩、期待。
她年少便跟随母亲学习管家、理事,期待着将来成婚之后与夫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为他生儿育女,打理王府内外。
哪知成婚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嫁的这位王爷贪花好色,只是一个酒囊饭袋。
他不止是流连于青楼妓馆,家中妾室、通房成群,且时常仗持自己身份,强抢了不少女子入府来。
孙逸文成婚之后得知丈夫是这样一个人,如遭雷劈,却悔之已晚。
“我未出阁时,也曾得长辈夸赞,说我知书达礼,性情温和。”倚在床榻上的妇人说到这里,只是笑:
“哪知婚后,却被逼得性格冷厉尖锐,疯疯癫癫,连我自己回忆起来,也像入了魔一般。”
她初时对丈夫还有期盼,时常劝说吵闹,但统统不管用。
一个温柔亲切的女子,婚后逐渐变得脾气暴躁古怪。
到了后来,她心灰意冷,不再试图改变简王。
简王那时祸害了不知多少女子,如果是因受简王府财势所迷,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为妾的,简王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果他强抢民女,逼良为妾,那么她就不顾个人声名、形象,宁愿背上悍妇之名,也要与他大吵大闹,逼他不敢毁人清白。
她逐渐变得凶恶,从一开始说话都不会大声,到了后来敢叉腰破口大骂。
事情闹得很凶,简王嫌她烦人,明面上便收敛了一点。
“我以为他是真的收敛了,哪知有一天夜里,我睡梦之中似是听到有人在尖叫哭喊。”
静清真人回忆起多年前的事,语气平和,不见喜怒之色。
“我从梦中惊醒,问起周围的人,大家都说没有听到,说我只是做了梦罢了。”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遂穿衣起身,往朱镇譬的书房行去。”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隐约感觉她可能要说到那件改变了她与简王命运的可怕事件。
静清真人撩了撩头发:
“书房一片黑暗,那一夜不知为何,守门的人都像是睡死过去了一般,我一路闯了进去,无人阻拦。”
这书房名义上是简王所有,但朱镇譬不喜读书,倒是孙逸文年少时就极爱书,手不释卷,所以时常过来,对这边再熟悉不过。
书房共有两层,都没有点灯,里面静悄悄的,像是没有声音。
随着她的话,姚守宁逐渐有些紧张,仿佛透过她的语气,也能看到三十一年前的情景——简王妃披衣走入一间漆黑无灯的房间之中,左右观看。
“朱镇譬就是个草包,平日不可能来书房看书,他若看书,也只会对春宫图册等感兴趣,我摸着屋中书本,摆得齐齐整整,本本都是崭新的,根本无人翻阅。”
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当时觉得我怕是中了邪,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夜深人静前往书房呢?”
但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她听到了楼上传来的一道轻微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轻细,但寂静的黑暗中,却是十分的刺耳。
“我欲走的脚步一顿,听到声音是从阁楼上传来,我便想上去看看。”
只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夜深人静时分闯入空无一人的阁楼之中,听到有动静虽说心生好奇,但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于是我借着夜色,摸到了书房下的一个箩筐,那里我摆放了一件未做完的绣品,是我先前过来看书时放在下头的,”她说到这里,见姚守宁神情一动,似是猜出了什么,便含笑补充道:
“里面放了针线绣活,还有一把剪刀,我拿到了手里面,用以防身。”
姚守宁听到此处,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下意识的伸手摸到陆执手臂,一把将他挽住,以此增强自己的胆气。
“我拿着剪刀小声上楼,深怕被人发现。”
二楼的楼阁并不如第一层大,上面摆放了一张小床,以往她读书累了,偶尔也会在此处小睡。
但她上去之后,就听到了朱镇譬的声音:
“晦气!”
声音瓮声瓮气,仿佛是在某个密封之处传来。
阁楼上空无一人,她的脸色煞白,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顺着声音前去,见到了一堵书墙。声音是从墙后传来,我那会又怕又慌,手抖得厉害,伸手在书架上乱摸。”
一些书被她扒拉了下来,洒落地面发出声响。
朱镇譬的警惕声传来:“谁在外面!”
那一刻的惊惶自不必说,姚守宁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我摸到一本书十分厚重,像是粘黏到了那书架上一般,我用力一转,便听那书架转动,像是门一般,突然打开!”
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您看到了什么?”
姚守宁见她久久不语,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她一声。
“我看到了鬼。”
静清真人含笑低语,这话一说出口,吓得姚守宁直往陆执身后缩。
“唉……”
而静清真人则是因为自己吓到了小朋友而感到抱歉,她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见到了一个受到摧残的少女,头破血流,已经死在了我的面前。”
那少女年岁极小,面容稚嫩,甚至看上去比她的孙儿还要小。
她被人扔到一张榻椅之上,衣裳被人撕开,露出饱受摧残的胴体,少女本该雪白如玉的肌肤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女孩的眼瞳瞪大,一支发钗穿透了她的脖子,血迹喷溅了她一身。
她的面容上带着痛苦与迷茫,仿佛十分绝望而又不甘。
简王朱镇譬满脸血污,正在穿戴衣裳,看到老妻手提着剪刀,突然出现。
他赤身裸体,身体微微发福,腆了个肚子,身下污秽未干。
这模样简直形同恶鬼,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孙逸文突然说不出的恶心与厌恶,怨气、怒气与厌恶感齐齐涌上心头。
“你来干什么!”
朱镇譬皱眉喝斥,他刚刚风流快活,结果这少女受辱之下竟不知好歹自戕而死,血溅了他一身,险些将他吓得痿缩。
“真是晦气!贱民扶不上墙,一场泼天富贵也不知道要……”
他一见妻子,虽说厌烦,却并不畏惧,反倒嘴里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那死去的少女,从那榻上‘坐’了起来。”
她说过,她进入这密室的时候,少女已经惨死。
所以此时‘坐’起来的,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少女,姚守宁此时才明白她所说的‘看到鬼’是什么意思,不由毛骨悚然。
说起当年的往事,静清真人的神态虽说仍是镇定,但语气逐渐有些颤抖了起来:
“她满脸怨毒,血直往下流,尖叫着问我……”
她的脸颊肉拼命的颤动,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
“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她说,我的丈夫强掳她入府,强占她的贞洁,逼她为妾。”
“她问我有没有听到她的惨叫,知不知道一个无辜的少女,正是最美年华的时候,却以这种不堪的方式死在一个污秽不堪的老男人面前。”
“她问我,为什么我能安稳睡觉?”
“我怎么来得这样迟?怎么不能来得更早一点?”
那血从少女脖子上越涌越多,逐渐铺盖了整个密室房间。
孙逸文的眼瞳被血光笼罩,她面对少女诘问,羞愧无言。
良知、愧疚折磨着她,她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逝去,她却无法挽救。
“我那一刻明白,朱镇譬这样的狗东西如果活着,会有很多人受他祸害。”
静清真人含笑道:
“我救不了那个少女,但我兴许可以救未来更多的少女!”
那时的简王妃握紧了剪刀,踏入了密室里面,将这位简王爷的命根子剪了下来。
……
静清真人的嘴角含笑,说到阉割了简王,她的语气平缓,但眼中却有泪珠流了出来。
“……”
姚守宁看着面前的妇人,深受震撼。
她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真相与她原本猜测截然相反。
朱姮蕊提到这位简王妃过往事迹时,她其实暗地里猜过是不是简王妃‘争风吃醋’,却没料到中间竟会有这样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