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视。
在这种事情上, 严磊从来不会输气势。毕竟是战场上趟过来的人。
他回视乔薇:“你什么意思?”
乔薇的手指轻轻捋捋书皮:“我知道,这书里传达的主题思想,可能与党和国家, 与政府宣传的精神文明有不完全贴合的地方,价值略有差异。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决定在风气变得更严苛, 在这些书变成我们两个人思想不够坚定的证据之前,把它们处理掉。我懂, 我明白。”
“这些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她说, “但……我从来没说过这些书不好看。”
开玩笑呢, 这时代哪怕是禁书、黄书,在后世都得归为严肃文学。以这时代对文学的要求之高,根本没有后世满网络上水水的小白文。每一本书基本的文学功底都是扎扎实实的。
不可能不吸引人。不可能不好看。
尤其是在信息这么闭塞、娱乐这么单一的时代。
严磊强烈地感到乔薇是在企图腐蚀自己。他想要反驳,可刚动嘴唇, 乔薇一根手指就压下来。
“不用跟我掰扯。”她的面孔也俯下来, 离他很近,“你就批判地去读就行了。你既然认为它是不对的, 那你就应该知道它是怎么不对的,然后你才能更坚定地拥护你认为对的。”
“接着读就行。你读完,觉得有问题,不对,那就烧了。你读一本我们烧一本。”
她面孔白皙清丽, 离得这么近, 呼吸间带着桃子的清香。
严磊一把捉住她压在自己唇上的手指。
“行。我读。”他说, “但是只要是我觉得有问题的……”
“你放心。”乔薇不需要他警告, “以后这个书架上,绝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仕……咳, 影响你思想进步的东西。”
差点就把仕途两个字都说出来了。
这年代可不兴这么说,显得汲汲营营,为名为利。而且这年代的人思想也的确很单纯,很正统,甚至很高尚。
像严磊,他这种农村苦出身的孩子,应该很向往住红砖大瓦房吧?他就能硬顶着妻子的反对,把名额让给别人。
他们这种无私和利他是发自内心的。
严磊放开了乔薇的手。
但他并没有立刻马上继续读下去。他淡定地夹上书签,把书放回了书架上:“明天找时间读。”
什么好看不好看,总之不可能会让他放不下。
严磊坐在椅子上和撑着桌子微微俯身看他的乔薇对峙着。
那正好,要不然还不好打断他呢。毕竟他刚才读得全神贯注地。
乔薇说:“那有几个事我想跟你聊聊。”
严磊把腿分开了一些,坐得更稳:“你说。”
乔薇左右看看,去搬了个方木凳过来,坐在了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了几张纸。
扫了一眼自己记录的内容,她抬起眼:“我一直都没搞清楚过咱们家的具体收入。”
经济太重要了。现在乔薇不外出工作,在家里负责家务,严磊的收入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可是乔薇扫遍了原主留给她的记忆,对严磊的收入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
“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严磊微感惊奇。
妻子一向不太关心这个的,因为她娘家没有任何人了,不像有些女人会拿着丈夫的钱去贴补娘家。她只要够花就行。而他放在盒子里给她的家用,永远都够花。
她每次去市里都会买一件新衣裳,而他从来都不会说什么。她完全没有主动过问过钱方面的事。
但乔薇很在乎。
亲生的父亲都唯恐她拖累他,一通电话挂断了亲缘血脉。男朋友匆忙分手,虽然最后的交谈语焉不详,但不难猜,归根到底,都是钱。
乔薇一个活在后世的人,没有这时代的人那么高尚,讲的都是主义,为的都是国家。她是个重获生命,只想好好过小日子的人。
过日子怎么能不谈钱。
“不知道自己家确切的收入数据,怎么量入为出?”她说,“我觉得我以前花钱有点大手大脚了,我怕你撑不住。”
谁撑不住了。
严磊把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我是15级工资,一个月127元。津贴得看情况……”
乔薇扯了张空白信纸给他,笔也给他:“写下来,看得更明白。”
严磊接过笔,唰唰唰地开始写。
他文化程度不高,可是字还挺好看的。拿枪的手也能精准地掌控笔,又遒劲有力。
一条条地给乔薇列了出来。工资多少,各种津贴都分别是什么,每个月多少粮票、油票、肉票、布票、鸡蛋票、糖票、工业票。
随着他一条一条列出来,乔薇对这个时代的认知愈发地清晰。
严磊都列好,搁下笔,两根手指夹着把这张清单伸到了乔薇鼻子尖前。
乔薇接过来扫视了一遍,想起今天去农贸市场看到的那些几分、一毛的物价,嘴角翘起来:“看起来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严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好了,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乔薇问,“那我们现在有多少存款?”
严磊不意她会连存款都过问。他顿了顿,但还是起身,关上了西间的门将客厅里的严湘隔绝在外面。
然后去了卧室里,把大衣柜顶上的那只铁皮盒子子拿下来,打开了那把小铁锁,从里面取出一个铁皮罐。
上面印着“芝麻酥糖”。
打开酥糖罐子,严磊把里面厚厚的几卷钱抽了出来,又摸出一张纸递给乔薇:“我都有记录。”
乔薇把纸展开一看,他每个月往酥糖罐子里放钱,还会记录一下。扫视一遍,基本都是往里放钱,几乎没有往外拿钱的时候。
“一个月能存40啊……”乔薇沉吟。
“别算了,每个月给你50,给老家汇25,我自己七七八八地用一些。”严磊眼含警惕,“我现在每个月肯定能存不低于40块。”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做着记录,时间很久远。看得出来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存钱了。
当然从前工资可能没有现在高,存的少,后来渐渐就多了。
最新的余额是2372元。
考虑到现在的物价,按照后世折算一下,相当于……
乔薇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个男人真能存钱啊!
这种热衷于储蓄的传统美德,简直太好了。让人这么有安全感。
乔薇很想想夸夸这个男人。不管什么时代吧,不管男女,一个人有很强的赚钱养家的能力,还这么能存钱,都该被夸。
可一抬眼,看到严磊那眼睛里满满都是警惕。
乔薇莫名:“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严磊脸绷着:“我现在都团长了,更不可能不给老家汇钱。再说了,他们手里有钱有票,日子过得好了,也就不会过来给你找事。”
他这么一说,乔薇的脑海里涌上了烦躁和厌恶感,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严磊时就自然而然产生了厌烦感一样——这全都是原主乔薇薇残留的情绪。
乔薇恍然大悟。原来是婆媳矛盾那一挂的事的啊。
她过去的人生还没有经历过婚姻和婆媳,但想了想,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肯定得给家里钱,这个我不过问。谁也不可能不要爹妈。”
她这么说,严磊那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他又狐疑:“那你今天这干嘛?”
妻子忽然放下过去的清高,事无钜细地盘问起家庭收入的细节,严磊直接就想到他给老家汇款的事上去了。
原来他根本没信她。乔薇无奈:“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想做到心里有数,量入为出。”
“你挣得真不少。”她真诚地夸他,“还这么会存钱。这很好,以后发扬光大,发扬光大。”
乔薇笑眯眯地把那张存钱记账的纸还给了严磊。
严磊把钱塞回去收好,把箱子重新放回到柜子顶上去。拍拍手上的灰,走到外面书房。
乔薇甩了几下胳膊,递给严磊一张纸:“你看看这个,能找到人做出来吗?”
纸上画着个东西,严磊问:“这什么?”
其实画得挺好的,能看得出来是三根棍状物成锥形搭在一起固定。然后从顶部以绳子再垂下第四根棍子。第四根棍子悬垂着,中间还横着绑了一截短棍,看着像用手扶的位置。
严磊问:“舂米的吗?”
下面要是再放一个石槽,就的确是有点像农村用来舂米的那个东西了。
“能看明白结构吧?我感觉我画的还是挺清楚的。”乔薇很高兴。
确实还挺清晰明白的。严磊说:“你还会画画?”
以前都不知道。
必然的。因为这是乔薇的技能,不是原主的技能。
乔薇跳过这个话题,直接告诉严磊:“这个不是舂米的,是用来洗衣服的。”
严磊:“哈?”
“你看这样……”乔薇给他比划,“下面放盆或者桶,衣服泡在里面,这个棍子悬挂着,底端伸进桶里。我抓着手柄,就这个横的,横的这个小棍就是手抓的地方。我抓着这儿,然后用这个棍子在桶里搅动不停地旋转,把衣服洗干净。”
人工动力洗衣机了可以说是。
严磊怀疑:“这能洗干净衣服。”
“肯定……嗯,应该可以。”乔薇说,“其实这跟拿棒槌敲衣服的原理差不多。说实话我质疑那个棒子敲敲敲的方式呢,真能洗干净?”
“当然能。”严磊非常确信,“几百年上千年都是这么洗的。”
“那我这个肯定也能。”乔薇也很坚定。
因为波轮洗衣机都是这么转的。
而这个人力“洗衣机”,是乔薇躺在病床上刷到的一个网络视频。
视频作者生活在小镇,他家的一位独居老年亲戚自制的,据说用了十多年,一桶衣服只耗费两碗饭的人力。
“鼓捣这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衣服不用你管吗?”
乔薇真的是很欣慰,穿书到这个年代,遇到的这个男人能主动担起洗衣服这种重活,而不是像更多男人那样,吃晚饭二郎腿一翘,屁都不干。
但她有她的想法。
“我想从新分配一下家务。”乔薇说,“我真的很讨厌洗碗。”
“我想承担起洗衣服这件事,换你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