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凉意窜上严磊的后背, 他感到恐惧。
他当然不是恐惧眼前的乔薇。
他是恐惧……他仿佛好像要失去她了。
他一弯腰抄起她腿弯就把她抱了起来:“你糊涂了!睡觉去!”
他抱着她往楼上去。
乔薇在温热熟悉的怀抱里凝视着他的侧脸。
“我发高烧一天一夜,没人看护。”
“我及时过去了带你去了医院。”
“一般人撑不了那么久的,会高温脱水。”
“我把你好好地带回来了。”
“……你不想听?”
“不想。”
乔薇把脸贴在了他的肩头:“好吧。”
谁也不傻, 不是吗?
从来,只有心甘情愿。
严磊把她抱回楼上的卧室,塞回被窝里, 紧紧地抱住她,好像生怕她突然飞走似的。
“你就不想想, 没有你, 湘湘怎么办?我怎么办?”他低声说, 好像带着怨。
乔薇却说:“你会过得跟现在一样好。”
她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这房子跟以前的小院不一样,有天花板。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她很肯定地说,“我们就算没有遇到彼此,也一定会努力活得很好。”
“绝不会浪费自己的生命。”
“那不一样。”严磊抱紧她, “就算活得再好, 没有你,也不一样。”
“不行的。”
“乔薇, 我和湘湘都不能没有你。”
他将她抱得太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乔薇推了推他,翻身和他面对面,鼻尖对着鼻尖。
凝目看他。
严磊试着去吻她,笨拙地像他当年刚把她从省城带回来的时候一样。
但他带着虔诚, 仿佛是在告诉她——
别人不行, 必须是你。
不行的。
是你才行。
乔薇感觉自己渐渐柔软。
严磊的温柔和纯粹包裹了她。
她用指背轻轻蹭着他的脸颊, 回应了他的吻。
爱似潮水, 将人轻轻托起,四肢百骸都放松。
你不是一个人,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这个人和你在一起。
……
黄增岳倒台,孟作义上位,博城这一年的春天注定了不太平。
上上下下,眼花缭乱。
大家都说,孟作义还是当年那个孟作义,五年的磋磨只让他更坚定。被XX的经历更是成了他履历上的资本,稳如磐石。
人事变动激烈而频繁。
阳春三月里,图书馆长乔薇接到了调函,升了职级,调任博城县革委会副主任。
乔薇拿着那张调函给严磊看。
严磊劝她:“平常心。”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是他们的事。”
“你想想,老孟被XX的时候,我们也跟增岳在来往。”
不仅是来往,还有合作。
实际上那时候严磊就觉得黄增岳天真了。
他居然留着孟作义。
对付关图伟的时候,他提出要求,黄增岳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
终究这些文化人笔杆子,喜欢玩阴谋搞政治,对手上沾血的事还是畏惧的。
但对严磊说,他和黄增岳之间隔着乔薇,他和他之间纯是利益合作,谈不上什么感情,没什么义务去提醒他。
而且与黄增岳有感情的乔薇同样也与孟作义有感情。
黄增岳和孟作义谁上谁下,谁生谁死,乔薇其实没有损失。
他便缄口不言。
其实从知道孟作义平反的那一天,他就知道黄增岳要不好了。
从孟作义坚持回到博城县的那一天,他就已经预见了黄增岳的结局。
果然一切如所料。
玩政治,是容不得一丝的天真的。
乔薇其实也天真。
在别人的眼里她的确成熟世故且圆滑,只有严磊知道,她有时候会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真。
一种比黄增岳还天真得多的天真。
这些年严磊一直观察,发现除了关图伟,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激烈的恨。她的包容性极强,对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她并不喜欢的人,都带着一种慈悲的宽容。
这与她敏捷的反应、圆滑的应对,极其矛盾。
像个谜。
但她身上类似这样的矛盾,让严磊深深地着迷。
他劝说她,揽着她的肩膀,亲了亲她的发顶。
“我知道的。”乔薇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知道的。”
太好了,她走出了那段情绪,恢复了状态。
严磊最爱她眼睛明亮,目光坚定。
乔薇去革委会大院见孟作义。
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孟作义忙提上鞋子,特意去把窗户打开了:“散散味。”
乔薇扶额:“您还记得呢!”
孟作义哈哈一笑:“那咋能忘。”
那年那个姑娘硬顶着关图伟不肯对他落井下石的模样孟作义觉得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她那么年轻啊,就那么有胆。
人人都跟他划清界线的时候,也只有她敢明目张胆地去探望他,唯恐他被那些人弄死了。
她一直都有胆。
气氛轻松下来。
“我其实想让你做我的第一副主任。”他说,“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
乔薇点头:“您应该明白我的。”
这时候人是分了很多派系的。每个人的政治取向不同,选择就不同。
很明显乔薇对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选择了回避。
她要是真有野心,想搅动风云,以她的头脑和手腕,再背靠着军区,黄增岳未必能一家独大。
或者退一步,她没那么大野心,但要真想当博城县的第一副主任的话,在黄增岳的时代她就能当。
她不仅是有力臂膀,而且每个人都知道,她不会去背刺任何人,她是一个可以被完全信任的人。
每个人都想拥有她这样的伙伴。
黄增岳必然是乐意与她捆绑,得到她这样的助力。
但她没有攫取权力,她躲去了图书馆,每天乐呵呵的。
她这种,这时候有个俗称,叫逍遥派。
当然,这时候没有一个逍遥派会承认自己是逍遥派。
但你只要看她他游离于各个有名号的革命组织和团体之外,你就知道她他是个逍遥派。
乔薇就是典型的逍遥派。
孟作义在卫生局后院的时候,常盼着她来。不仅是因为她会带食物和药,也是因为她是黑暗岁月里的难见的阳光。
看到乔薇的时候,他才能想起来,原来人正常是应该这样活着的。
孟作义点头:“我知道你。所以只给你挂个副主任的职务。反正你别在图书馆混日子了,早点过来攒资历。”
中国的官场自古以来都讲究论资排辈。
但那是正常的仕途和官场。
乔薇注视他:“书……主任,您是有什么消息吗?”
孟作义手指轻叩桌面:“运动,什么是运动?它既然是运动,有开始就有结束。就算现在还如火如荼,迟早它也会结束。”
所以他把乔薇调回政府里。
她不愿意参与,没关系,慢慢熬时间,在这里刷履历。这样等到这场运动结束的时候,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她走仕途就有了资历。
孟作义对乔薇,也不可谓不好了。
他其实非常希望乔薇能来为他主管宣传部门,但她不愿意待在这种风尖浪口的地方,他也不强迫她。
让她在政府里任闲职。
乔薇也没浪费这次见面,她为郑艾争取到了图书馆长的位子。
图书馆是严湘的小天地,乔薇有点视之为自己的后花园,很不愿意别人去染指。
孟作义居然知道郑艾这个人。
乔薇诧异。
“老肖老念叨。”他说,“他们图书馆就那么几个人,他天天念叨。”
他忽然说:“薇薇,你知道的吧,老肖是我挂上去的,他自己够不着。”
空气寂寥了一瞬。
那时候说了只会更阴郁,所以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现在过去了,能说了。
告诉了乔薇,孟作义也感到一阵轻松。
有些话,总得有人说。也不是每个人都配听他说。
只能是特定的人。
他当过兵,身子健壮,最有力气。
那几年,扛不住的人,都找他帮忙。
他说:“我很会挂人。”
乔薇想到了小路上的那棵树。
是亲手吗?
不必吧。
谁知道呢。
也可能只是动动嘴。
孟作义似乎知道她所想,他只笑笑。
他们都没提那个人的名字。
过去了,肉体湮灭的人,最终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湮灭。
灰都不剩。
但乔薇忽然抚胸干呕。
可能是因为脑海中不好的认知,也可能是因为屋子里脚臭味和烟臭味混着还散不透。
但这时机太不好了,怎么在这时候呢,话正说到这儿。好容易恶心劲过去,乔薇想给孟作义解释,一张嘴,又是一阵干呕。
“哎哟。”孟作义站起来隔着桌子用手给她扇风,“没事吧?”
“就是……”乔薇试图解释,“在图书馆好久没闻过烟味了……”
图书馆是重点防火单位,全面禁烟。说得通。
但孟作义却叉着腰打量她,有点奇怪。
“薇薇你……”他问,“是不是有了?”
乔薇眨眨眼。
她怎么回事?孟作义感到好笑:“你孩子我记得都八九岁?十岁了?你怎会还这么迟钝?”
明明是生过孩子的人了,怎么傻乎乎跟没生过的小姑娘似的。
连他这大男人都看出来她怀孕了,她自己竟然反应不过来。
乔薇呆住。
她和严磊明明每次都……啊不,有一次,有一次没用。
乔薇想起来了。
就是她因为黄增岳的死,情绪不稳定,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的那天晚上。
严磊不许她说。
那天晚上他特别温柔地抚慰她,她情绪波动,恍恍惚惚。他们都没想起来做安全措施。
就那么一次就中招了。
这种事真是大意不得,侥幸不得。
孟作义被她的呆样逗得大笑,用手指着她,直笑得摇头。
“趁着年轻多生几个。”他说,“人多力量大,人多生产多。这是给国家做贡献。”
乔薇回去图书馆跟郑艾交待了一下。
大家舍不得乔薇,又高兴下一任馆长是郑艾,真是悲喜交加。
乔薇打算等严湘放学,就跟他一起回家。
现在严湘十岁了,上下学不需要乔薇送了。
那知道,还没到中午,严湘还没回来,严师长来了。
乔薇扶额。
“孟主任给我打的电话。”严磊在她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乔薇没好气地说:“拜你所赐,我好着呢。”
严磊忙说:“都怪我,都怪我。”
但他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他是那么地欢喜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这是他和乔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