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蝉在这院子里的几载, 是与悠悠时光对抗的几载。像这样的雪天,她会推开窗,对着外头背书。她什么都背,背着背着还要将那根廊柱当作她的知己, 与它聊几句。
那时她往往比平常声音大些, 她讲孩提时代、讲出三月草长莺飞、讲太平盛世,每当她这样, 其余屋子便没了动静。就连那日日唱戏的, 也收了戏腔、头抵在窗上。
每每此时小太监都慌忙上前劝说衔蝉,要她不要惹麻烦。衔蝉便会大声问:“怎了?入了三巷便盼不得春暖花开了?那你不如将皇上喊来, 看他能不能换得了燕子往哪里飞?”
小太监说不过衔蝉, 便打她一下。
衔蝉则轻声一笑, 顺手将窗关上。偶有人来她门前小声与她讲话,多是求她什么事。每当有人来,丫头秋棠就心疼, 想替衔蝉把人赶走,衔蝉却道:“别赶了秋棠、都是可怜人。”那些人所求之事无非就是不想被娄擎虐待,衔蝉帮了她们,她自己就要受些皮肉之苦。
日子久了, 在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觉着, 只要那位叫衔蝉的活菩萨在,小命都能留下,至于留到那一日, 许是会留到衔蝉所说的春暖花开、河开燕来那一日罢!
有时衔蝉病了, 便有人悄悄送上自己藏的偏方, 衔蝉接了, 再还回去一些什么, 左右娄擎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赏给她。
衔蝉的门和窗,成了别人的盼望,她开了门窗,其余人就将耳打开,听她讲话。小太监时而管时而不管,左右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照夜和小学徒来送成衣的时候,衔蝉刚念完诗,嗓子干了,啜一口茶,眼看向外面,就看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子跨过圆拱门朝这个院子里来了。衔蝉想起当时年少,过他门前总会你等一会儿,看他在不在。心情诚如此刻这般,移不开眼。
可那小太监很是惹人厌,细着嗓子把照夜带进了别的屋子。他只敢偷偷看她一眼,便快步走了。
衔蝉听着那屋里头的动静,久居三巷的女子冷不丁见到这样一个清隽的男子,讲话的语调都变得真正的娇柔,又都秉着呼吸。
衔蝉想起上一次照夜走后,小太监的笑言:“这可是京城里夫人小姐们都中意的掌柜的,不知多少人想带回府里呢!”
衔蝉想:他在山间跑了那样久,那张脸不知养了多久才变回少年时的样子。秋棠与她讲了几句话她都没听到,最后丫头无奈轻拍她肩膀:“衔蝉姑娘,外头问今日要不要那掌柜的进门呢!说上回你心情不好,也怕今日冲撞了你。”
“来便来吧!”衔蝉这样说着,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身上的淤青褪去了,又是那样一个素净的人儿。顺手拿出一副朱钗插到头顶,就这样等着照夜进门。
那小学徒和小太监都是不敢进来的,门大敞着,冷风吹进来。照夜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和目光,眼终于对上衔蝉的视线。柔柔的,刻意带着笑意。衔蝉沉醉在他的目光里,觉着三巷这个不见天日的院子一霎那就晴天了。
照夜将衣裳摊开要她看样式,这次终于是能她说上几句话了。
“姑娘觉着衣料是否喜欢?”照夜问。
衔蝉看了眼门口候着的人,原本想说的喜欢便改成了:“尚可。”
“那么样式呢?”
“尚可。”
“手艺呢?”
“都尚可。”
外头的小太监闻言道:“衔蝉姑娘的尚可便是不喜欢,给掌柜的留面子了。依我看不如重新做一身。”
衔蝉闻言点头:“那便辛苦了。这身既然做了就留下吧。”她招呼秋棠进里头去试一试,趁着无人看见,匆匆握住了照夜的手。
她的手素来无骨一样软,贴在照夜手心上,让照夜一瞬间红了脸。衔蝉想,他怎么还这样不长进,姑娘摸一下手,脸就红成这样。
她像从前一般盯着他看,却又担忧目光太过放肆而让他无所遁形。门外的人不时有响动,衔蝉嫌烦,哼一声坐到那把木椅上,等着秋棠出来。
外头的小太监等得不耐烦,喊道:“秋棠,你磨蹭什么呢?”
秋棠不知怎的,偏不想快些出来。以她的念头,这三巷走动的男人要么就是那性情有病的皇帝,要么就是那细嗓的小太监,要么就是被欺压得不敢抬头的男人,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想让衔蝉姑娘多看会儿。兴许看了情致就开了,就不会整日闷闷不乐了。
她穿了脱,脱了穿,穿上后再坐那么一会儿这才缓缓走出来,在衔蝉面前转圈:“好看吗?姑娘?”
“好看,留下。”
“那姑娘那身便有劳了。”秋棠道:“我们姑娘对衣裳有十分的讲究,还请您画了样子送来教我们姑娘掌眼,姑娘说好您再动手制衣,切勿走了冤枉路。”
“是。”
照夜再没待着的理由了,今日这薄薄厚厚的一眼于他而言足够了。他知晓衔蝉好,还能真心笑出来,那一切便都值得了。这样想着,回去路上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学徒问他为何突然这般高兴,他说道:“苦中作乐罢了!”
到了铺子里,让小学徒早些回家陪老娘,而他从衣袖拿出一个折得整齐的纸来,是衔蝉摸他手时偷偷塞进他手心的。他打开来看,上头写着:“此母非彼母。”
这寓意太过隐晦,照夜一时之间猜不透,便将它小心放好,而后找出白府前两日来做的衣裳,去了白府。路过破庙,想起小阿宋和花儿的阿公,便走进去看一眼。结果看到阿宋在阿公的残膝上睡着了,顺手丢下几个铜钱也就走了。
这是照夜来京城后第一次登白府的门,期间他在街头见到过已是垂垂老矣的柳公两回,碍于一些事不能与之打招呼,这一日进了白府,到了前厅,门关上,就抱住柳公道:“柳公,受苦了。”
柳公拍拍他,问道:“谷将军如何了?”
照夜坦言:“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谷将军去额远河对岸了。”
照夜说完将纸条交给花儿和白栖岭,二人看着那“此母非彼母”陷入沉思。花儿想起那一日在太后寝宫,戒恶描述那个女鬼之时太后的异样,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什么?”白栖岭问她。
“皇上不是太后的儿子!”花儿说完又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总该去找戒恶求证一下。白栖岭制止了她。
“不必求证了。昨日皇上去了客栈,见了戒恶。这会儿客栈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戒恶被暗暗看管起来了。”白栖岭道:“若去寻他,风险定然很大。”
“这个戒恶是个怪人。他究竟为何来到京城呢?总觉得他依稀是带着目的来。我与他待了些时日,发觉他对他的一个故人情深意重。那故人又是谁呢?他来到京城就想方设法进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花儿沉吟道:“怕是荣华富贵是假,别有目的是真。”
白栖岭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年宫内大火,他被连夜带走,从此任他如何寻找,都再找不到他任何痕迹了。起初听闻他被关在一座庙里,他派人去找过,周围的山民说的确有这样一人,但后来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人,是娄褆。
娄褆是僧人,戒恶亦是僧人。
白栖岭这样想着,又摇摇头。倘若真是如此,那娄擎恐怕也早都看出了。他一定查过戒恶的底细,定是与娄褆毫无关系,是以才能安然活到现在。想起故友,令白栖岭心中戚戚然。
照夜不便久留,临走时拿着柳公写好的制衣单子以掩人耳目。出白府时已明月高悬,他一整日没吃东西,此刻饥肠辘辘。遂拐进一家小馆,欲喝一盅热酒聊以慰藉。小馆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听到门声响动都抬起眼看门口。坐于角落里的人没抬眼,但照夜一眼就看到了他,是飞奴。
飞奴面前摆着两盘热菜,一壶热酒,不知在低头沉思什么。照夜很想像多年前一样,坐在他对面与他把酒言欢,然而此刻是不能了。但他还是择了一个与他面对面的位置坐下,大声喊小二出来点菜。
飞奴闻声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经年的好兄弟与他一样,两个菜,一壶酒。
刀光剑影、乱世浮生、亲朋离散这几年,无从诉说,都在酒里。照夜斟了一杯酒倒在地上,敬阿虺,来世别走散。飞奴不能随他一起,但仰头喝了一杯,心道来世别走散了,阿虺兄弟。
小馆里有人在小心议论太后亲眷被杀一事,连带着说起近来京城闹鬼的事,诡谲狠戾,重则令人七窍流血,轻则令人神志丧失。
小馆内有一人,面相阴鸷,像从武之人,捏着酒杯却不入口,而是用眼巡视小馆之内的人,目光最终定到飞奴身上。
飞奴似是喝醉了,饮了最后一盅酒后伏在案上,小二上前拍他:“喝多了回家去!”他也不动。
身后突然有响动,照夜回过身去看,那始终未进一滴酒的人突然直直躺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鼻孔、眼睛、嘴里流了出来。适才还在讨论蹊跷流血的人登时惊慌了,大喊着向外逃窜,照夜也起身逃了出去,混乱之间,一个黑影从他身边经过,匆忙间留下一句:“兄弟,盼能畅饮。”
言毕,人已消失在暗夜之中。
照夜自诩这些年经过的事多了,见惯了真刀真枪明争暗夺,却第一次见到这样毫无声息和预兆的刺杀。飞奴,已成为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刺客。
刺客。
照夜揉揉眼睛,这一日经历的种种令他心绪迭起,衔蝉的手仿佛还在他手背,而飞奴的手已在无形中将人杀死。
一场血雨腥风就要来了!